第十回适维扬空怀旧约至武林喜订新盟
诗曰:飘零个个恨无缘,默抚情怀倍默然。
去日已欣谐白发,来时无复睹红颜。
鸾飞镜缺三秋月,凤去云遥万里天。
唯有红园屏许射,未知赤线果能牵?
话说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羹肴,遂住在房中,与悟凡谈不尽别后离肠。说起
香莲庵改了碧梧禅院,这一座幽雅精致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占住,慧源及众尼
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际,不禁抚今追昔,忆故旧之飘零而怆怀不已。
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肴备好,和盘托进。花春问以烹庖之何速,尼僧答
道:「村店中盘餮可给,水酒堪沽,故便于备物,但恐粗粝难堪,不足以适贵人
之口,祈勿见罪。」花春道:「惊动宝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师太费心,多品杂
陈,甚不过意。」
那尼僧放下杯箸,径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饮。只因乡间食物,烹庖得不
甚精洁,即沽来之酒,哪及得香莲庵中味厚醇温、清香馥郁的佳美?以及器皿动
用物件,哪一样及得香莲庵中的萃美精致?二人感物兴怀,愁肠又触,只得将酒
肴勉强用须,唤小尼进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来,旅店凄凉,孤舟独宿,久旷于女色。悟凡虽然抱病,亦因
自香莲庵逃避以来,巫山久隔。此日见花春在房,禁不住一腔欲火,遂把房门闭
上,款赴阳台。只因悟凡病后,精力空虚,又以暑溽难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
战,早已恹恹一息,神气俱疲。花春虽在情兴正浓,却又怜她躯微骨瘦,遂止戈
矛,意欲安寝。因庵外蛙声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去。
明日清晨起身,因访美念急,不敢久留,遂辞别悟凡。命她安心在此度日:
「倘有飞灾,自能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后,仍欲北上,不消数月,再过此间,
定进庵与汝一会。倘有幽雅名庵,即当修书荐汝入庵。此间不可安常,只可处变,
宜保恤身体为要,不必填愁积闷,徒耗精神。此二语是药石良言,须当谨记。汝
已为我狼狈至此,吾乃不为携提,把前情付诸东流,天壤间断,无此薄幸人。」
言罢,各各涕泪。当家送出庵门。又到船中取了十锭银子,令家童送到庵中,
布施装修佛像。是日,开了船,一路往南浙而来。
有事则提,无事则缺。在路行程,无甚耽搁,心中暗暗疑虑道:「不要广陵
西河之美人,亦有变端?几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云遮,空令我作了一场春
梦?」
又转念道:「天下事,亦断不至此。岂有风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
变故,岂真彼苍不欲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纵天下之事故不尽可凭,而吾生之
缘姻,岂无足信?则亦唯信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
时以此念存于胸中,故反把疑虑之一心,尽皆抛去。
不一日,到了广陵,仍寻到逄家寓处,将行李运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逄
老爹,你可认识小生否?」店主人定睛细视道:「确是有须面善,却一时记认不
出。」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岁秋间在你宝店中耽搁多天,承蒙厚情,曾在
里边这一间精洁坐室中下榻的。」
那主人省着道:「是了!莫非进都侍试的花相公么?」花春点首称是。店主
人道:「吾们做了这须贱业,招接商客甚多,记性却又不好。去岁与花大爷盘桓
数日,竟一时认识不出,殊觉可笑。」花春道:「我此番到来,虽耽搁不久,却
因僻性好静,仍欲暂借内室,约住数天,未识还肯容纳否?」
主人道:「花大爷既爱僻静,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进,店主引前,
同花春径入内室。略谈几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未几,觉有一种清香之气,扑鼻吹来。因向庭心一望,见那边有数
盆白芙蕖,盈盈绿水盛着,开得鲜艳异常,甚觉可爱。静坐窗沿,只是对荷赏玩。
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实注目在那旁楼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
慰半载离愁。心中想道:「以吾之品望,俯就彼之门媚,自尔一说即成,不比得
别处之艰难委曲。但与她一别经年,实欲一睹玉容为快。你看庭中绿荷盛放,正
宜轻摇纨扇,倚楼赏鉴清芬,为甚闲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莲花,而无赏莲花之
玉人?
心殊恋恋,意者暑溽难禁,玉人恤体,闲睡罗帏,故未得临窗眺望。移时晚
风徐拂,荷净生香,于寂寞黄昏之后,未必不纳凉倚槛,爱扑流萤,则月明人静,
正可与玉人一诉离怀,慢伸别款。既至此间,亦何虑天涯咫尺哉。「
因闲坐无聊,集唐句咏《白莲》四绝,诗曰:其一:靓妆才罢粉痕新,留着
双眉待画人。
入夜便宜明月满,珍珠帘外净无尘。
其二:娉婷仙子曳霓裳,懒对菱花晕晓妆。
白玉帐寒鸳梦绝,暖风送过一团香。
其三:珠箔银屏迤逦开,莲花为貌玉为腮。
水晶帘外微风起,疑是嫦娥月里栽。
其四:芙蓉面上粉犹残,半是羞人半忍寒。
今日分明花里见,晓妆初罢倚栏杆。
少顷,用过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静倚栏杆,专望那旁有须影响。岂知
风弄竹声疑佩响,月移花影似人来,梦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厢的君瑞,寸尘更
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
心中疑虑道:「莫非此女守志不坚,谨遵父母之命,竟另订丝萝,已为鹊巢
之处乎?然以去年临别时,订约谆谆,誓同生死,谅不菲情至此!况彼不过一平
户女,岂有豪门巨族,愿缔朱陈?所来聘纳者,亦不过庸夫俗子,焉能入凌霄之
目,甘背旧约而适身于彼?
此亦可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静卧绣床,否则因有事故,往眷族中
去了,亦未可知。吾明日往梅婆处,探问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间一探其故,彼自
然深悉。「想念许久,只得步进里边,将窗掩上,闷闷地睡了。正是:浇愁须得
酒千觞,玉漏沉沉夜未央。
月影栏杆人不见,隔帘风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绝早起身,家童唤起,命催店家早备晨餐。未几,用过饭,
出了店门,一径往梅柳巷梅婆家中来。到了门首,一扇篱门,却是虚掩在上。花
春举手推开,竟往里边进去,叫道:「梅妈妈可在家么?」只听得娇声滴滴应道:
「母亲方才出门去了。有甚言语,待家母回来通达便了。」花春道:「我有紧要
言语,要与梅妈妈面讲。」
正说之间,见里边门首有人一影,正待细瞧,即不见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
未几,见门内步出一美人,虽无倾城之色,而丰姿袅娜,甚觉可人。纤纤玉
手,持了一盏香茗,轻启朱唇地叫道:「相公请茶。」花春不待其放下,就举手
接过道:「轻造贵府,已属不当,何以又劳姐姐费心。」
那人道:「相公之言,何过谦若此。这粗茶是极便的。请问相公尊姓高名,
府居何处?」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金谷。去岁秋间,曾到你府上
的。」
那女子道:「莫非就是进都赴试的花相公,假妆了………」那女子说出「假
妆」二字,遂顿住了口。
花春见说,已明晓其故,遂言道:「小娘子有话何妨明说,奚必欲吐仍茹。」
那女子微笑道:「假妆女子混入梨园者,莫非即是相公么?」花春笑而不答。
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后,累家母受尽许多惶悚。濮老爷竟不准缴还身价,
要家母追寻原人,屡欲加罪。幸赖夫人、小姐力劝,得保平安。」花春闻言,殊
为抱歉一番。问以梅妈妈出去几时才得回来,那女子道:「家母出门,归期不可
预定。
大约早则午刻即归,迟则晚间方至。「
花春听说梅妈未归,不耐静等。见那女子殷勤献媚,眼角传情,甚有顾盼之
意,遂思趁伊母不在,欲与神女一会阳台。因以语言挑引,渐渐近身相谑,引得
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难忍,只得出外将门闭上,与花春移步进房,遂兴云雨,
共赴巫山。
云雨事犹未毕,只听得外面叩门急急,却即是梅婆声唤开门。那女子惊得心
慌意乱,手足无措,忙叫花春躲入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提心吊胆,你且去
开门,吾自有藏躲。」
就尔步出庭内,见旁侧有一座围墙,甚是低矮,即纵身一跳,跨上墙头。往
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场,并无行人来往,遂将身纵下,往东而步转了一个弯,
兜出来,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内进来。
见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见,叙了几句套谈,花春急问:「濮紫荆消息如何?」
梅婆见问,先将去岁累及受罪之事,皱眉蹙额地说了一遍,然后道:「相公,
此番真来得不凑巧。若早来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花春见说,已知或嫁或
死,又是事变莫测,遂急问道:「妈妈,何出此言?」
梅婆道:「前月濮大爷忽调了广西桂林府,已挈家眷荣任去了。那日,小姐
无奈,特传我至彼,悄然将书一函寄吾,嘱吾谨谨收藏:」有日花相公到来,即
付与拆览。「花春知濮太尊迁任之期只隔得月余,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
然思:「紫荆虽已不在,广陵未能晤面,而路途旷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
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复生,讵以道阻且长,旧盟难践,而谓玉人不可
复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内,将书取出,双手递于花春。花春接过拆看细览,只见上写
着一片蝇头小楷。其书云:自与君别后,灯暗孤窗,寂寞三更谁伴,帘垂小院凄
清。午夜无聊,玉笛懒听。肠断芭蕉暮雨,金针倦绣;情牵杨柳春风,曲院花飞。
常牵别恨平山,春尽不见归槎。盼征人兮未至,翠黛不描;嗟薄命兮堪怜,
红颜渐损。前日翻阅报录,知君以多才遭屈,必尔旋返广陵;乃红闺盼断,竟不
见倩冰至署,以订丝萝。
讵抛球射雀,别缔新俦;月下花前,顿忘旧约乎?谅尔多情,决不蹈此。后
又阅见武殿试报录,君以文坛选士,改为武帏雄才,不胜惊疑,实深欣慕。所可
羡者,上苑攀花笔彩,焕凤池星斗;曲江开宴剑光,冲麟阁风云。
窃谓君占鳌头,必尔书来雁足矣。不谓好事多磨,机缘又阻。兹因家父迁任
广西,挈家远适,暗泪偷垂,柔肠寸断,恨不能迟留待约,再逢前度刘郎;唯是
魂梦相牵,空忆窥帘司马。想此去桨冲断岸,不堪旅梦之惊;帆锁横塘,洒尽离
人之泪。
更有伤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厚誓,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远隔,等诸
桃花流水之无情。庶得了相思于锦帐,赤线来牵;慰夙愿于蓝桥,白头无叹。尔
情实靡,涯言难尽,特此草达,聊表微忱。
花春看罢,见书中文情斐宜,词意悭怆,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者然,亦不
禁悲感无已,遂将书藏好。梅婆问道:「相公的寓所仍在吾逄家姨夫店中么?」
花春告以:「正是。」因即随机问道:「吾去年见一位年轻绝美的娇娥,想
一定是令姨甥女了。要恳妈妈作一月老之任,未审可否?」
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岁早叫老身一说!逄家凌霄甥女,其姿容
实与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与相公作合者,实以相公志在择配。彼之门
楣,岂敢仰攀贵胄?乃至今日,始请老身执柯,又无能为矣!前日有一个姑苏大
富翁,在维扬贩兑珠宝,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操办的。」
花春听说,恼得半晌忘言。然后心恹意懒,问道:「你家甥女难道竟肯允从,
随那人去作妾么?」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时遂别了梅婆,闷闷回寓。广陵的平山塘、琼花台、二十四桥、五云多处
许多佳景,亦无心去观玩,唯闷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载,而所约之美人,尽弄
得七零八落,死者死,离者离,嫁者嫁,有如许光景!」
想到此际,把从前一片热肠,弄得冰消瓦解,意欲一径归家,连西河一美,
亦以为定有变端,而不必再去访矣。然仔细寻思,则又不忍舍弃。「倘日葵安然
无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与彼一会,斯真负心人矣。他日悔恨,又当何
如哉?」遂连夜起程,向杭城进发。
是日到了城中,将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独自一人飘然向红园而来。一
路盘旋曲折,到了红家门首,见园门虚掩,遂推进里边,慢慢步入。那管园的家
人,向花春定睛细认了许久,吃惊问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爷么?」
花春暗暗奇异:「他为甚知我武帏中捷,如此相称?」遂应道:「正是。」
那家人道:「闻得花老爷到京弃文改武,得占鳌头,钦赐游宫三日,又游街
三日,万岁倍加宠赐,为何不在京伴驾,却有余闲至此?」花春道:「我因有一
桩正事未完,故暂告假出京。今事已干办,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闲来此,想池中
荷花早已开得极盛的了?」
家人答道:「绿荷正在晚放,花老爷来得有兴,待老奴禀过家爷,出园款接。
花老爷请亭中少坐。「
花春急拽住道:「我与你家老爷素不相识,何劳款接?我不过因去年在此观
玩,见园中景色不减西河,故乘闲到此一玩。若去惊动主人,反多不便。」
家人道:「花老爷你且坐了,待老奴细禀。花爷去秋与柳相公同寓在此,家
爷适往汉口去了。回来时,花爷已高中还乡。彼时却不问及,忽于方才夏初,唤
老奴进去,问及去秋花爷作寓园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实告之家爷。不知因着何
事,知花爷不久必到此间,就分付老奴谨谨留意:」
若见花爷到来,必须通报,好待家爷出园迎接。『后又闻说花爷改入武闱,
题名金榜,老奴想花爷焉得有余闲至此,不料今日果见驾临,老奴焉敢不遵主爷?
「
花春听了这番言语,甚觉不解其故,呆思半晌道:「莫非去秋与日葵订约终
身一事,红老已悉其情?今岁又闻予钦赐宠荣,甚是歆羡,愿面许秦晋之谐,因
先结主宾之好。再至此间之说,想小姐曾坦怀以告,谓我中与不中,必遂急出京
来此,请冰求帖乎!」
心中猜疑未定,只见主人已经远远行来,甚有注目之意。遂趋步上前作揖道:
「晚生轻造名园,尚未请谒,反蒙红老先生过爱,惶愧极矣。」
红御史道:「去岁秋试之期,花兄在敝园草榻,弟因有事往汉口羁留,失于
瞻仰。春间,偶于绿荫轩前闲步,见壁上题吟,真是清新俊逸,庾鲍风流,谅是
我兄佳构。
而细玩其中词意,觉含蕴几许,不愧风流笔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谅多正
事未完,不免告假辞朝荣归故里,则荒园虽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顾盼,也未可知。
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见花兄到此,令他速来禀报,使弟得稍为款洽,以尽地主
之诚。「花春谨稽:」不敢。「
那红御史遂携了花春的手,步入碧澜轩来。见轩外四周,俱密树垂杨,遮荫
得行,天赤日午也不知。轩后芙蕖盛放,觉得丝卷柳条,微风乍起,珠跳荷叶。
宿露初收,满座水光影摇;花鸟绕亭,波色倒映楼台。斜铺翡翠之茵,草头
凝碧;
平泻琉璃之镜,水面横清。彩鸳静占银塘,乳燕凉飞玉宇。凭栏人影下池间,
隔岸禽声闻席上。凉台无六月,藤荫蔽座生寒;钓石有双溪,苔色侵阶弥绿。直
把暑溽炎炎,一时消尽。
少顷,酒肴俱设,对酌谈心,问及花春秋试争元,为甚春闱就武?花春即以
在路耽搁误期,改试之事,细讲始末。
红御史盛赞道:「花兄削彦士于文坛,又压英材于武艺,四库五车,必逢源
于左右;六韬三略,定熟悉于胸怀。古来元杜逞风流,直可与之争座;孙吴具将
略,岂屑与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朝廷拔此梁栋,实国运文明之
有庆,而我辈得亲丰范,犹相见之恨晚矣。」
花春道:「晚生得第,实侥幸于万一,而中途迁就,皆赖诸大臣鼎力,以叨
圣朝培植之恩。今蒙老伯一过,使晚生当之愈愧矣。」
花春以红御史始见之时,注目良久,而此际谆谆赞美,虽在酌饮交谈,观其
容颜词气,似胸中有一桩疑难心事,辗转不宁之意,见此形情,惹得满腔疑虑,
又不便进言相问。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饮得无须豪兴。对酌移时,红御史道:
「花兄多少贵庚?」
花春道:「晚生已虚度二九。」红御史又问道:「际此妙龄,想已咏河洲之
句矣!」
花春闻话,知其语有由来,因已对以尚夫不室。红御史道:「琴瑟虽未调,
丝萝谅已结。」
花春道:「今瞻仰于泰山北斗之旁,鄙亵私衷,本不敢上渎。乃蒙下问,讵
敢讳言。因晚生僻性,素谓夫妇之配,称之曰偶,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悬绝,
始足当偶之名。不然,偶之实已无,尚何有偶之恩、偶之情,并偶之乐也哉?晚
生宁终身无偶,而不可一日误偶。故蹉跎至今,尚未有聘。」红御史道:「据花
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谩渎矣。」
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谨领?何容深讳。」红御史道:「弟
年逾五旬,并无嗣息,只生一女,闺字日葵,因执性颇类花兄,故屡屡拒聘不纳,
尚在待字。兄既鼓琴未咏,窃愿以小女侍兄箕帚,未识以为何如?」
花春道:「令爱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改僭攀。但既蒙老大人过
爱,许订朱陈,只得愧承台教。」红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凉后,遣冰择日
以完花烛。」花春重起身纳拜,即为翁婿之称。
二人引觞更酌,兴复不浅。
少顷饮毕,家童将残肴拾去。红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款陪贤婿,细谈
衷曲,因值小干尚未办理,请贤婿且在轩中略坐,吾去去即来。」花春道:「既
为翁婿,情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请尊便,何容以客之待小婿哉?」红御史
遂嘱咐家人:「于薰风楼下整备帐铺枕簟等物,务须精洁,好待花姑爷晚间安宿。」
家人应诺,红御史自别了花春,进内去了。
花春独坐在轩中,暗暗欣喜道:「吾犹幸来此践约,不因诸美之变而灰心。
若不然,则此间一段良缘,已是当面错过,空令日葵小姐眼穿肠断,叹予负
盟矣。
今妙在红老口中觌面相允,既无翻改,又省却许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
正宜喜溢须眉,欢形面目,为甚于许亲之前,若有满腹疑愁,甚不惬意者然,此
何以故?岂疑吾黄甲登科,已有贵胄联姻,故觉难予启口耶?谅亦不为此。「
想了半晌,步出轩外,见柳荫之下,有块太湖石畔,插一渔竿在上。花春问
家童:「谁人在此下钓?」家童答道:「这是家爷闲暇之时,常坐此间垂钓纳凉,
故有这渔竿插此。」
花春想道:「乘船下钓,虽云野老,高风荷沼垂钓,亦是幽人韵事。」遂命
家童联须鱼饵,系在钩上。才垂得下去,就有鱼上钩来吞了。连忙把钓钩拽起,
只见一尾金色鲤鱼跳了几跳,竟脱却钩儿去了。花春惊讶道:「这又奇了。那鱼
儿既吞下钓饵,为何垂丝又不断,竟脱去了?」
只得又装饵下钩,讵知钓了半晌,竟无一尾上钩。看看日色沉西,遂将鱼竿
插下,步出回廊,望园中闲眺一回。早有家童前来,邀请于薰风楼下饮用夜膳。
用毕后,洗过了浴,唯是轻摇羽扇,斜倚在石栏杆上纳凉,暗想:「日葵小
姐此时,也在那里纳凉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细细摹拟,口占一律道:兰汤
浴罢卸轻衫,鬓乱钗横汗未干。
微有风时阶下立,断无人处眼中看。
一帘竹影消残暑,半夜槐阴锁翠寒。
怪底侍儿频唤睡,几回欲卧又凭栏。
吟罢,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于炉中点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帏就枕。
不知醒后作何情状?下回再表。
[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7-29 21:3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