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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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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集

  内容简介:

  赵王谋反一案牵连无数人,不只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连云台书院山长都被刘
丹攀咬,是受人指使还是真有其事?

  程宗扬带同斯明信趁夜潜入上林苑,寻找严君平的下落,却误打误撞找到另
一个人。当日出于戒备而胡编的身分,竟让程宗扬差点与左武军的暗棋擦身而过!

  为了让剧孟手刃仇敌,程宗扬一时意气,入北寺狱带出受尽寺人折磨的赵后
与平城君,然此举却种下变数……

                第一章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朱红色的丹墀下,刘骜将一只玉制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后
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着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稳稳向前推开。

  「绷」的一声,弓弦弹起,带着鸣镝的利箭发出一声锐响,瞬间越过五十步
宽的广场,重重落在靶上。草扎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红心被箭矢穿透。

  周围的期门武士举起弓刀齐声欢呼,连衣袖系在肘上,裸着胳膊的中行说也
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刘骜连开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飞到靶外。然后他放下雕弓,面无表情
地说道:「准备车驾,去永安宫。」

  唐衡躬身道:「圣上,天色将暮,此时赴北宫,只怕打扰太后休憩。」

  刘骜扬起下巴,「越裳国献来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圣贤——如此盛事,朕
怎能不亲自向太后道喜?又岂能怕晚?」

  具瑗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上,前日合浦郡送来一顶珠冠,圣上若赴北宫,
不若一并进献太后。」

  「当然要献!太后是天下之母!世间珍玩,都应该献给太后赏玩。」刘骜提
高声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围的内侍噤若寒蝉,唐衡一言不发,免冠跪在刘骜脚前,然后「呯呯」的
磕起头来,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时便头破血流。

  刘骜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唐衡仍不起身,双手据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刘骜愤怒地挥着手臂,有些失态地叫道:「我炎汉以
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顺天承运,自当孝敬太后!阿舅已经是总揽朝政的大司
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圣贤——你还要我怎么做!」

  唐衡默不作声地磕着头。刘骜一脚把他踢开。唐衡又爬回来,不屈不挠地继
续磕头,直到鲜血溅到天子的衣角上。

  刘骜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剑,直想一剑挥出,将世间所有违逆自己心思的狗贼
全部斩尽杀绝。

  鲜血越溅越多,星星点点沾在衣角、履上。刘骜满腔怒意渐渐克制下去,终
于开口道:「把唐国送来的那幅屏风带上,还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宫。」

  唐衡哑声道:「陛下圣明!」

  「少拍马屁!」刘骜骂了一声。见他血流满面,终究心中不忍,又道:「来
人,给唐常侍裹伤。」

  「我来!我来!」中行说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给他抹脸,然后仔细裹在
他额头的伤口上,又拿了头冠给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错吧?戴好冠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衡躬身道:「多谢。」

  「别动!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过来,垂着手道:「娘娘来了。」

  刘骜知道他是见自己发怒,专门请了皇后过来。想到他们一番殷勤,都是为
了让自己息怒,气笑之余又有几许欣慰,笑骂道:「你们这些狗才!都滚开!」

  赵飞燕穿着宫装,犹如一支摇曳的花枝,娉娉袅袅走来。她帮刘骜紧了紧衣
袖,柔声道:「衣裳污了,换一件可好?」

  「忠臣义士的血,何污之有?」刘骜道:「不用换。」

  赵飞燕不再多说,温婉地跪下身,用丝帕沾了清水,帮他抹拭衣角的血迹。

  身前的丽人粉颊犹如明玉,耳侧两只坠子轻轻晃动着,在雪白的玉颊上映出
一片醉人的绿光,轻柔地一摇一荡,让刘骜的心神也随之摇曳起来。

  刘骜握住赵飞燕的柔荑,把她拉起来,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将她拥在臂
间,把脸埋在她香馥的粉颈中,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闷闷道:「我们去
向太后请安,然后叫上张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好。」

  刘骜一笑,扭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只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刘骜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后的圣讳。
到北宫自不会再说。」

  …………………………………………………………………………………

  「儿臣叩见母后。」刘骜与皇后一同大礼参拜,「娘娘万安。」

  「起来吧。」吕雉吩咐道:「看座。」

  宫娥搬来座榻,刘骜却不肯坐,而是围着殿中那只笼子走了一圈,饶有兴致
地问道:「这就是越裳人献来的祥瑞?果然少见。」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将此祥瑞送入濯龙园,留于禁中。」

  刘骜笑道:「连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当世周公,如此盛事,儿臣高兴还来不
及,正想下诏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开国,哪里需要加封?」吕雉淡淡道:「却是赵王谋逆之事,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赵王身为诸侯,理当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儿臣惊骇莫名。但其乃宗
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诸天下,只怕天下震荡,如何处置,还请母后作主。」

  吕雉道:「赵王以巫蛊诅咒天子,罪当不赦。狼子野心,非严惩不足为天下
诫!」

  「刑不上大夫,何况诸侯?」

  「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以下,尽数贬为庶人,依律论罪。」

  刘骜微笑道:「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吕雉道:「眭弘还没捉到吗?」

  刘骜笑容僵了一下,「未曾。」

  吕雉环视左右,「你们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义姁,连同殿内的宫女都悄然退下。

  吕雉对赵飞燕道:「你也退下。」

  赵飞燕低下头,咬了咬唇瓣,然后欠身施礼,「是。」

  殿中只剩下吕雉和刘骜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顿时显得冷清下来。

  吕雉穿着黑色的长衣,犹如一团化不开阴影,「当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尽
数处决,唯有一幼孙尚在襁褓。」

  刘骜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

  「当时武祖要赐死此子,阴差阳错未能处置。武祖叹为天意,其后便不加理
睬,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人沦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谱牒之
内。」吕雉慢慢道:「若依按辈份算,先帝还要称他一声叔叔。」

  刘骜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他叫什么名字?」

  「谱牒所记为单名一个询字。但他后来自取别名为谋,表字次卿。还有一个
乳名……便是病已。」

  刘骜浑身一震,「公……孙……病已?」

  吕雉微微颔首。

  刘骜脸色数变,太后和吕氏巨大的阴影,让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为此
愤怒过,气恼过,也试图反抗过。但他还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
受到威胁。

  由于无子,刘骜担忧过自己身后由何人入继大统,也在想办法挑选合适的继
承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
武帝嫡子,他的嫡孙,按血统来说是武帝的嫡脉,在宗室谱牒上的位次,远远在
自己之前。

  原本刘骜只当眭弘是个混蛋狂生,此时他却觉得背后阵阵发冷。「公孙病已
立」原来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毒刺,扎得他
几欲发狂。

  刘骜抬起头,双眼流露出一抹病态的血红,「儿臣欲游猎上林苑。」

  吕雉微微点头,「把那棵树烧了。」

  刘骜咬牙道:「明白。」

  吕雉淡淡道:「吾已命绣衣使者江充,穷治赵王巫蛊之事。」

  与那个刘询,又叫刘谋、刘次卿、刘病已的皇孙相比,赵王刘彭祖的谋逆轻
如鸿毛。刘骜毫不犹豫地说道:「全由娘娘处置。」

  「你去吧。」

  车驾络绎驶出永安宫,沿着御街驶向连通南北二宫的复道。暮色中,远远能
看到北寺的宫墙。但刘骜根本没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笔直地坐在车上。

  赵飞燕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湿湿的,满是冷汗。

  …………………………………………………………………………………

  暮色苍茫,寒风越过宫禁的高墙,发出阵阵呜咽。程宗扬用衣袖捂着鼻子,
阵阵恶臭还是不断涌入鼻中。

  领路的内侍道:「每次关进来新犯人,北寺狱都会臭上几日。那些犯人刚来
时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溅出污物,过几日便好了。」

  程宗扬道:「怎么狱里也有地道?」

  「不仅是此地,整个北宫,每处宫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还是前几任主人留
下的,各宫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连天老爷都不晓得。」

  内侍拿出胡夫人手书的竹简亮了亮,守在门边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声地推
开一扇小门。

  那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夹道,每隔几步开着一扇镂空雕刻的小窗,专门用来
窥视狱内的情形。透过窗口,北寺狱所有的监牢、用来审讯的刑房都尽收眼底。

  程宗扬透过窗口,看到赵王刘彭祖被几名太监死死按住,一名内侍用绳索勒
住他的脖颈,后面插着一根木棍,不住拧动。绳索越绞越紧,刘彭祖双目鼓起,
大张着嘴巴,发青的舌头伸得老长,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程宗扬移步过去,只见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刘
丹被钉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拿着烙铁,轻描淡写地按在他大腿内
侧。刘丹浑身抽搐着屎尿齐流,焦臭的白烟从他腿间不断升起。

  江充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宫里埋藏木偶,行厌胜之术的还有谁?」

  刘丹用变调的声音哀嚎道:「我说了!都已经说了!」

  江充把黏连着皮肉的烙铁放在炉中,一边加热,一边道:「再想一想。」

  「我说……我说……」

  「附逆的宫人,还有些哪些?老实说出来吧……」

  「我……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充厉声道:「长秋宫的江映秋!你可记起来了
吗?」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刘丹一声惨嚎,拚命叫道:「记得!
记得!」

  江充拍了拍手,「记下来!刘逆亲口招供,长秋宫大长秋黄今,女傅江映秋
附逆,行巫蛊事。」

  旁边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奋笔疾书,中间略有错误,也不敢用书刀删削,直
接弃简重换一支。

  「再想想,还有谁?比如云台书院……」

  「有!有!云台书院的……」

  「山长?」

  刘丹嘶声道:「对!就是他!」

  「记下!云台书院山长附逆!」

  一名小黄门道:「要不要把他们都抓来?」

  江充肃然道:「此乃刘逆一面之辞。找到证据才能论罪,以免诬陷好人。」

  江充指使刘丹攀咬大长秋黄今和女傅江映秋,显然是针对皇后。虽然赵飞燕
是吕氏所能找到,最弱势最容易欺负的皇后,但皇后之位毕竟显赫,对于她身边
可能形成的势力,吕氏就像割草一样时时刈除,以免出现后患。

  不过云台书院……程宗扬想起郑子卿,不禁纳闷。他们怎么会惹了江充,被
人扣了个要命的罪名?

  一墙之隔,正在接受审讯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夺封君的身份,沦为阶
下罪妇。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凭在几上,用尖细的声音道:「尔等诅咒太后、
天子,事实俱在,岂容你肆意抵赖?」

  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诅咒太后天子,那只木偶实是诅咒赵王的。」

  「为何要诅咒赵王啊?」

  平城君嗫嚅半晌,作声不得。

  那寺人指着她骂道:「死罪奴!死到临头尚不招供!来人!褫衣!」

  几名寺奴狞笑着上前,将平城君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

  那寺人站起身,绕着平城君走了一圈,阴声笑道:「这罪妇好一身白肉,啧
啧……怕是经不起烙铁……」

  平城君抱着身子跪在寺人脚边,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诅咒太后,实是太子
逼迫,要诅咒赵王早死……」

  寺人淫笑着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颈侧。他手掌像死人一样,又湿又冷,被
他一触,平城君颈中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忽然间发
出一声痛入骨髓的尖叫,却是被那内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开半边。

  鲜血顺着平城君的面颊淌下,将她风韵犹存的面孔染红了半边。

  领路的内侍低笑道:「北寺狱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欢变着花样的
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这样有些身份,又犯了谋逆大罪,出头无望的囚妇,少
不得被他们摆布。」

  程宗扬哼了一声,往前走去。

  另一间监牢内,却是一个陌生的丽人,她被拔去钗饰,披头散发地跪在地板
上,眉眼与淖氏略有几分相似,容貌却娇艳得多。

  领路的内侍道:「那是赵逆的王后淖姬。」

  一名肥头大耳的太监笑眯眯道:「你说受刘庶人逼奸,什么时候啊?」

  淖姬低声道:「妾身……记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来。」胖太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软绵绵道:「第一次是什
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在赵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赵地方圆几百里呢。」胖太监忽的板起脸,「说清楚些!」

  淖姬羞噤难言,半晌才道:「是在离宫……太子闯进来,拿剑逼迫……」

  胖太监堆起笑容,「什么时候?」

  接着皱起眉,「离宫怎么会没有侍者?」

  随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没发觉吗?」

  然后寒声道:「他把剑架在你颈上,你就从了?」

  又倾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什么姿势?」

  胖太监哈哈大笑,挥着手道:「摆出来!摆出来!」

  淖姬脸上时红时白,咬着右手食指,珠泪涟涟。

  胖太监脸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为你还是什么王后!落到我手上,你
就是一块肉!咱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若不信——」胖太监眼中露出一丝
近乎疯狂的兴奋,「来人!绞死她!」

  两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条白绫绞住她的脖颈,两边用力扯紧。

  淖姬柔颈昂起,美目圆瞪,一张玉脸惊恐万状,接着她红唇张开,被勒得吐
出舌头。

  那胖太监喜怒无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变幻,让人无法理解他是故意摆出阴晴
不定的模样来威慑囚徒,还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淖姬脖颈仿佛被白绫勒断,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逐渐模糊,耳中传来嗡嗡的
低鸣声。她拚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仿佛不断下沉,一直坠入阴界,
离死亡越来越近,无比恐惧充塞心间,使她没有其他念头……

  忽然颈中一松,眼前无数金星闪烁着,视野渐渐恢复。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
鸟一样蜷着身体,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虽然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却仿
佛过了一生一世。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才发现原本可怕的监牢原来是如此温暖,
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恶臭的空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阴暗的牢笼,终
究也是阳间,她宁愿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也不愿再经历死亡的过程。

  淖姬喘息着抬起脸,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喘息完,便又听见
那个胖太监兴奋的声音,「再绞一次!让她快活快活!」

  白绫再次绞紧,刹那间,淖姬仿佛从阳间陷入地狱,死亡和恐惧重新来临。
这一回死亡的阴影愈发清晰,她无比恐惧地面对着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
禁。

  那些寺奴一连绞了三次,接踵而来的死亡,绞尽了淖姬所有的尊严和矜持,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就像一滩软泥,蜷缩在自己失禁的污物中,卑微得
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践踏。

  刘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他的头发在烙铁下一缕缕化为青烟,被钉穿的手腕
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说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经说了。」

  刘丹惨叫道:「朱逆信口雌黄……」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买通狱吏,取他性命。这般狗急跳墙,想来还有不
少见不得的事。」

  「不是我……」刘丹泣不成声,「不是我干的!我确是想除掉他,可董卧虎
那边,实是插不进手去……」

  程宗扬微微一怔。给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难道是奸臣兄干的?可他也没跟
自己提过啊?

  一名内侍跑进来,在江充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

  内侍拿出一只沾满泥土的人偶,双手呈上。

  江充丢下烙铁,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着审!小心别让他死了!」

  江充带着人匆匆离开,寺人冷笑着拿来伤药,抹在刘丹的伤口上。

  忽然外面微微一响,墙边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简。

  夹道贴墙而建,由于没有光线,从狱内看去,里面黑沉沉一片,连人影都看
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进入夹道的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尤其是那支木
简,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标记——那可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
作声,连忙过去接过木简,然后尖声道:「刘逆,你可知道剧孟?」

  刘丹再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气度,一边痛得涕泪交流,一边嘶声道:「我要
举发剧孟!他是戾太子余孽……一心谋反……」

  寺人拿烙铁一晃,刘丹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声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
主意!他被平城君说动,要剧孟助他为逆!剧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

  「他们说剧孟是硬汉,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别打了……啊!」

  刘丹的惨叫声在狱中回荡。旁边狱中,赵王颈中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体已经
僵硬。几名寺奴剥下他的王服,在他尸体上四处翻捡,抢夺各种金钩、玉佩、珠
宝、饰物……

  另外一边,平城君身无寸缕,她耳朵被撕开半边,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断,
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浑身颤抖着,就像一条白光光的肉虫一样,匍匐在几个
阉人脚下。

  赵后淖姬像是已经死过一次,无力地瘫软在地,那名胖太监拿着她沾满污物
的亵裤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里也关了不少人,都是刘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扬视线停在刘丹身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哀声不绝,仿佛一条濒
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扬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然后道:「走吧。」

  …………………………………………………………………………………

  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给剧孟疏通经脉。

  斯明信昨晚赶往上林苑,潜入羽林军走了一遭,但没有找到高智商的踪迹,
甚至连人都没找到几个——天子突然下诏,要御驾亲临,上林苑的驻军都被派出
去,驻守各处宫殿。义纵所在的右营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赶过去,听说又
分成几队,分别转往博望苑、白鹿观、扶荔宫和建章宫等地。

  斯明信再强,一夜之间也不可能找遍这些宫观。由于天子御临,苑中戒备成
倍加强,白天难以行动,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来,等夜间再去探视。

  程宗扬没想到高智商会这么难找,他和富安两个,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恶少,
一个是无下限的狗腿子,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除了仗势
欺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竟然能躲过吕氏派来的杀手,躲过官府的盘查,
还能躲过四哥和五哥的追踪。这事未免太邪门了吧?

  程宗扬打定主意,自己专门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为高智商
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
份,天子出行,尽可以随侍左右,堂而皇之地进入上林苑。

  比起当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惨状,剧孟现在气色好了许多,多少有点人
样。他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经结痂,双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细包扎过。按程宗扬
的主意,最好是给他截肢,免得出现坏疽,连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卢景坚决不
同意,据他所说,白骨生肉这种医学上的奇迹,在六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留住
剧孟的双腿,就留住一线机会,也许有一天他还能重新站起来。

  剧孟的断指大多已经无法找到,残留的两截指骨也被同样包扎起来。肩头穿
透琵琶骨时留下的血洞已经愈合,曾经被血污凝结的头发也清理干净——这活儿
本来是伊墨云做的,可自从不小心触到那颗干瘪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场,就坚
决不肯再靠近他。最后还是程宗扬亲自动手,用匕首小心给剧孟刮了个秃瓢。

  说起来,作为名震洛都的大侠,剧孟现在的模样确实有点可笑,珊瑚匕首再
锋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扬又没学过理发的手艺,剧大侠这发型,也就比狗啃的强
点,如果不包好头巾,铁定没办法出去见人。不过刮成光头,对他伤口的愈合极
有好处。尤其是他头上几处暗伤,若不是刮净头发,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扬从腰包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玉塞,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放在
盏中用水调开。然后用一根木箸撬开剧孟的牙关,一点一点灌到他喉咙里。

  剧孟刚被救出时,整个喉咙都糜烂了,从伤口的痕迹推测,应该是有人把烧
红的炭团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烫伤。眼下他喉咙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以后能不
能说话还是未知数。

  那三颗药丸是清理体内余毒用的,剧孟虽然在几种剧毒侵蚀下硬撑下来,但
多处脏器受损,将来如何调理,也是一大难题。

  程宗扬一边喂药,一边道:「剧大侠,赵王已经死了,很抱歉没有让你亲手
杀了他。不过他是被几个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
瞪出来了。身为诸侯王,死成这样也够惨的。」

  「刘丹还活着,但让我看,他恐怕宁肯痛快点一死百了。我在想办法让他多
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亲手取他的狗命。」

  「对了,还有平城君。朱安世说,刘彭祖就是被那个贱人怂恿,才对你下的
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经定了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平城君还没有判,但
事涉巫蛊,一个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剧大侠,你要赶紧醒过来,还有机会亲手报
仇。」

  程宗扬笑道:「说起来,赵王后倒是个尤物。她跟巫蛊案关系不大,杀不杀
都可以。剧大侠要是有兴趣,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往后就让她给你当奴婢……
剧大侠,你能听见吗?」

  「我还想着你要醒了,让你见识见识我那把宝刀。珊瑚铁的,正经是削铁如
泥……」

  剧孟喉中发出「咕碌」一声微响,终于还是没有醒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剧大侠这边就拜托你了。」

                第二章

  十二辆武刚车分成两列疾驰而过,包铁的车轮碾过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的
辘辘声。程宗扬和徐璜同乘一车,紧紧跟在武刚车后面,两翼是百余甲骑。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无论武刚车还是徐璜的车驾,都只能
在边道行驶,道路正中的是一辆六匹枣红色骏马拉着的大车,车身用象牙装饰,
正是天子御驾之一,仅次于金根、玉辂的象辂。不过乘车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张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诏,要往上林苑游猎,事起仓促,富平侯主动请缨为王
前驱,好提前为天子清理宫室。徐璜作为中常侍,程宗扬作为有资格随行的常侍
郎,也随同先行入苑。

  程宗扬道:「我本来以为天子会带上期门,顶多加上几个散骑常侍,没想到
会出动御驾。这下随行的侍从就有上万,上林苑能住下吗?」

  徐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你没去过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
跨五县,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五观,号称离宫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
宫,便绵延二十余里,号称千门万户,岂会住不下?」

  程宗扬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想像不了。一个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换算
一下的话,大概有两三千平方公里——这样的数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于建章宫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绵延二十余里,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型城市,
而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处宫观之一……难怪汉国会是六朝之主,这样的规模,晋
宋两国的君主连想都不敢想。

  离上林苑还有里许,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门,苑门以巨木为柱,高及十丈,上
面是饰金的「上林」二字。两边的苑墙高及丈许——虽然看起来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这道墙只不过是天子私苑的院墙,而且有四百里长,程宗扬就觉得这高度已
经是很了不起了。

  苑门外停着一队车驾,队中打着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绘着苍龙七宿,
正是诸侯王才有的龙旗。看到旁边旗号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扬想起来,昨日正赶
上江都王入朝,本来今天觐见天子,但天子临时决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见面,还是自己专门去下的诏书。没想到江都王这么早就在苑门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辂驶来,江都王的车驾连忙避到路边,让出边道,江都王亲自
下车,先整理衣冠,然后跪伏于道,准备向天子御驾行礼参拜。

  程宗扬本来想解释一下,免得江都王误会,结果他的车马刚减速,还没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辂就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理睬路边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车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张放,还依照礼节,一拜再拜,口呼「万岁」。

  程宗扬身为大行令,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赶紧下车扶起江都王,低声解释了
几句。江都王年纪已经不轻,一听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黄口小儿居然连车
都不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驰过,脸色顿时发青,一手捂着胸口,险些坐倒。王
邸的僚属赶紧过来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脸色才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勉强登车,然后迳自返回洛都。

  程宗扬知道江都王羞怒难平,但无从劝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徐璜叹
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江都王的车驾并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辆马车驶来,车上
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
容,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解释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时心悸,难以入苑,还
请大行令见谅。」

  程宗扬躬身道:「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见谅?」

  少年在车上揖手道:「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边还礼,一边道:「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温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误两位入苑,请。」

  程宗扬施礼告辞,驭手驱车而行。与江都王留下车乘擦肩而过时,中间一辆
马车窗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却是一个丽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犹如春水,在程宗扬身上微微打了个转,然后放下窗帘。

  程宗扬微微一怔,觉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询问江都王的眷属未免失礼,程宗扬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

  半个时辰之后,建章宫已然在望。程宗扬第一眼看见,就大吃一惊,「这么
大?」

  建章宫四周不再是丈许高的苑墙,而是高达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门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为阊阖,上面建着重檐飞拱的三层门楼,势如雄关,与它相比,
洛都宫城的朱雀、白虎诸门都相形见绌。门楼阶陛都用白玉砌成,楼上飞檐伸出
的椽首镶嵌着圆形的璧玉,因此又称为璧门。三座并列的门洞最小的高阔也有数
丈,车马穿行其下,如同蝼蚁。

  穿过阊阖门,便看到一座被称为圆阙的阙楼,圆阙以东,是建章宫东门的阙
楼:别凤阙,由于阙楼上立着两只金灿灿的铜凤凰,又被称为凤阙或双凤阙。两
只铜凤凰高及丈许,遍体饰金,但下面装有转台,轻快无比,长风一起,双凤便
随之转动,宫中由此来测定风向和风速。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高阙金凤,随风而舞,直如天上宫阙。

  圆阙以西是一座高楼,由无数巨木搭建而成,高达五十丈。程宗扬一直觉得
自己在建康设计的临江楼就挺高了,但和这座巨楼相比,简直跟玩具一样。楼中
万木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型的六边形木台,由于汉国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撑,与此楼异曲同工,因此被称为井干楼。

  但井干楼并不是建章宫最高的建筑,井干楼以西还有一座高台,同样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数里,也能闻到浓郁的柏木香气。
笔直的长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处。台阶尽头立着一根铜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还要宽,高二十丈。柱顶立着一个仙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双手舒
掌,托着一只巨大的金盘。从台下算起,整个高度超过七十丈,从下面看来,那
仙人仿佛上接云霄,投下的阴影犹如乌云。

  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有两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见识比六朝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虽然是用来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声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经
许久不用了。」

  程宗扬听说过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为那金人也就十几米高,拿着一个几
米大小的金盘,虽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眼前的仙人
顶天立地,传说中用来承露的玉杯虽然在下面看不见,但那只金盘足有一间房那
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这些仅仅是为了让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扬来不及感叹,车驾已经从阙楼下驶过,接着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宫……一路上宫阙相望,重门叠户,楼阙间以阁道通连,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尽头。

  宫城北部是太液池,车马一直驰到池边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处,众
人都已经疲累不堪,拉车的健马也汗出如浆,驭手解开马辔,给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战马受凉。

  太液池是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还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渐台。随行的内侍、常侍等人都已经下车,在池边谈笑指点,观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扬却没有理会池中的神山、楼阁,而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池
中的石鱼、石龟……

  他在寻找一条石鲸。

  如果说程宗扬对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条石鲸,还见过
石鲸的遗物。只不过历经两千年风雨,当时自己只看到一块外表斑驳的长石头,
如果不是别人指点,根本看不出那曾经是一条人工雕刻的巨鲸。

  在池边走了许久,程宗扬终于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条石鲸。看到水面上足有遗
物三倍大的石鲸原物,程宗扬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鲸腹下开
个洞,藏进去些什么,不知道两千年后是否会被人发现?

  程宗扬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这番冲动。毕竟这个世界是六朝,谁也不知道它
的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它究竟有没有未来。

  众人不是来游玩,而是来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带人开始清理宫室,
程宗扬则找到徐璜,主动要了一个察验宫中禁卫的差事。

  这是一桩苦差事,建章宫千门万户,禁卫也分散各处,全检查一遍至少要在
宫里跑一整天。一听程宗扬主动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还专门派了一个
小黄门,给他作助手。

  程宗扬拿到当值禁卫的名册简牍,先把其他军营放到一边,先找右营骑射。
宫里准备的名册档案很齐备,没多久他就找到那个自己想找的名字:义纵。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军铠甲的义纵似乎成熟了许多,少了几分游侠少年的无赖之气,但
骨子里那种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却丝毫未变。

  见到程宗扬,他有些讶异,但听说程宗扬现在已经是常侍郎,有资格随侍天
子,义纵眼里顿时又多了几分艳羡。

  程宗扬没有绕什么圈子,便问起高衙内的下落,可义纵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
心下一沉,「没有?」

  「自从上回吃酒,一起打过那一场,我就没再见过他。」义纵悻悻道:「这
小子,真不够朋友。」

  「前几天他说要去你那里投军,挣一份功名出来,怎么会没有呢?」

  「这我哪儿知道?」义纵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他捅死那个,是郭解
郭大侠的外甥?」

  程宗扬含糊道:「好像是吧。」

  「这小子!」义纵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羡又妒地说道:「这下他可在我们这
帮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扬很想给他个白眼,你这是什么道德观?把杀人当成出风头?

  为了打听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扬特意把义纵领到偏殿,这会儿见左右无人,
义纵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调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扬有些纳闷,「为什么?」

  「在这里干活,累死也没人看见。」义纵见他不解,压低声音道:「这承光
殿……是太子的寝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承光殿是太子寝宫,可现在天子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
太子?根本就是个闲置的宫室。义纵是觉得这地方干着没前途,才想让自己帮他
活动。

  程宗扬一口应诺,「这个好办。」

  义纵大喜过望,拍着胸口道:「我现在是右营队正,管着几十号人马。那小
子要来,我肯定给他找个又轻松又风光的差事!」

  说着义纵又叮嘱道:「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这回能赶着在天子面前露
个脸,哥儿几个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程宗扬办着察验禁卫的差事,给义纵调个宫殿只是一句话的事。没费多少工
夫,义纵便如愿以偿入值建章前殿,结果他那番心思却落了个空。御驾的金根、
玉辂直到午后才进入上林苑,可天子并不在车舆上。

  徐璜得到单超暗中传来的消息,连忙抛开车驾,连富平侯也没有知会,只带
了程宗扬一人,便轻骑离开建章宫,悄悄赶往昭台宫。

  昭台宫在建章宫南,相距二十余里,两人都骑的健马,用不了两刻钟就能赶
到。一出宫门,程宗扬心里便是一震。他来时走的是建章宫南门的御道,当时还
不觉得,此时走的西门,便进入上林苑深处。道路虽然仍是黄土夯成,路面平整
结实,但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林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听声音,不仅有狐、
鹿、熊、狼,还有虎、豹之类的猛兽,他甚至还听到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一带的
犀牛、大象的叫声。难怪徐璜一个人走不放心,还要带上自己。

  徐璜道:「不用担心。那些野兽都养在兽圈中。天子射猎时才会放出。」

  正说着,路旁忽然蹿出三四只野猪,险些撞上马蹄。

  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

  「该死!」徐璜尖声骂道:「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会说老虎也会从圈里跑出来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观东,隔着两条河,就算从圈
里跑出来,也不会闯到这边。」

  「熊呢?」

  「射熊馆在最西边的长杨宫,离此一百余里,足足隔着五条河。」

  程宗扬举鞭叫道:「那是什么!」

  徐璜抬眼一看,「该死!谁落下这么大一头熊瞎子?快走!」

  总算两人的坐骑矫健异常,那只黑熊追了两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钻
入林中。

  徐璜松了口气,「天下郡国每年都要送来各种野兽,圈在苑中豢养,供天子
秋冬射猎。苑中养得多了,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几只。」

  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及时赶到昭台宫。昭台宫本来是冷宫,通常用来安置被
废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经空置多年。此时整个昭台宫被期门武士封锁,留居在此
的宫人都被看管起来。

  一名小黄门在宫门外等候,见到两人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言声地在
前带路。

  小黄门并没有进宫,而是绕过宫门,领着两人来到昭台宫西侧,一处被废弃
的池沼旁。

  池旁已经聚了不少人,天子刘骜、皇后赵飞燕、中常侍单超、唐衡、左悺、
具瑗、内侍中行说、侍诏东方曼倩都在,程宗扬甚至还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
过此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池沼旁立着一棵半枯的大柳树,程宗扬一眼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与半
枯的树身不同,那棵柳树丝绦一直垂到地上,看起来极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叶
都被蛀虫咬过,碧绿的叶片上遍布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黑色虫痕,仿佛满树都挂着
诅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复著相同的咒语:公孙病已立。

  长风乍起,柳枝在风中舞动着,柳叶上诅咒的符文像是无数利爪,挣扎着要
从叶片上冲出,那种妖异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刘骜死死握住剑柄,冷汗却从颈后不断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识最深
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咒语在眼前飞舞着,每一句都是:公孙病已立。

  刘骜想开口说话,牙关却死死咬紧,舌头仿佛黏在上颚,无法动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

  忽然东方曼倩走上前去,从柳条上摘了片叶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间吹了起
来。虫痕影响了柳笛的声音,声调有些怪模怪样,但东方曼倩吹的是一首乡间俚
曲,由于太过俚俗,在场的人人都耳熟能详,甚至连天子都听过,怪模怪样的曲
调再配上东方曼倩眉飞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东方曼倩只吹了几句,场中妖异阴森的气氛便不翼而飞,片刻后,刘骜第一
个大笑起来,接着众人仿佛得到号令,同时大笑。由于笑得太过整齐,众人倒把
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又戛然而止。中行说本来臭着脸,这会儿见众人尴尬,反而
捂着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众人半是尴尬,半是觉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声不停,也都先后大笑了
起来。

  刘骜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喘着气收住笑声,然后一挥手,「烧了!」

  期门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树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树埋住,才泼上灯油,放
火点燃。

  火焰升起,将那棵传说中死而复生,倒而自立的柳树吞噬其中。树上的咒语
连同柳叶和树干,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

  刘骜转身就走,唐衡追上几步,低声说了几句。

  刘骜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这里?那就在昭台宫见见吧。」

  宫外多了几辆马车,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车驾。众人簇拥着天子进入昭台
宫,稍事整理,随即宣江都王太子觐见。

  天子接见诸侯,徐璜等人自当入殿随侍。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这会儿就差了
点意思,又不是内侍,于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
忽然有些内急,左右无事,索性去找厕所。

  六朝厕所一般建在宫室西南,昭台宫本身规模不大,出了正殿,穿过一个角
门就是。门口守着几个侍从,似乎正有人入厕。程宗扬一亮身份,毕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没敢拦他。

  昭台宫位于上林苑深处,又是冷宫,厕所也建得颇为简陋,墙壁是用未去皮
的树干垒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满青苔,衬着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几分
野趣诗意。

  程宗扬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刚提起裤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声
响,似乎有一个物体正快速接近,接著「轰隆」一声,厕所已经半朽的木墙被撞
出一个大洞,蹿进来的竟然是一头野猪。

  那野猪足有半人多高,浑身鬃毛又黑又硬,双眼血红,两支雪亮的獠牙犹如
尖刀,程宗扬眼尖,一眼看到野猪背上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伤的野兽最
是危险,他连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备。

  那野猪似乎对他的匕首十分畏惧,在厕溷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往旁边的木
墙撞去。整道木墙都被撞得散架,隔壁传来一片惊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程宗扬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天子这次出行,一个妃嫔都没带,只带了皇后。
但赵飞燕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十个,各种净桶、香灰、布巾一应俱全,哪里用得
着上这种厕所?

  这会儿木墙被野猪撞断,视野通透,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里面两个挽着丫
鬟的小婢,正扶着一个丽人入厕。

  那两个小婢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陡然见到一只野猪闯进来,已经吓得傻了。
中间的丽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齿,正是自己入苑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美
人儿。她头上戴着一支华丽的凤钗,身上穿着绣服,只不过她下裳褪到脚下,裸
露着一只雪团般又圆又白的美臀。

  野猪在厕中转了半圈,又往墙上撞去,结果这次没能撞穿墙壁,反而撞断了
一支獠牙。野猪凶性大发,弓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

  那丽人和小婢吓得惊叫不已,搂抱着退到厕所一角,挤成一团。

  厕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免惊动了天子。刘骜亲自赶来,身后跟着那个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厕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态地大叫道:「光儿!」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扬暗道:确实很光很白……

  那丽人被小婢挡在身后,总算没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边泪如雨下,
一边凄声道:「太子!救命……」

  刘骜盯着那头野猪,眼里露出一丝兴奋,握着剑柄,跃跃欲试地说道:「苑
中的野彘竟然长到这么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着刘骜的衣角央求道:「圣上救命!」

  「别担心,看我的!」

  刘骜拔出长剑,正欲上前,却被一个人张臂拦住。

  东方曼倩语调铿锵地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轻投险地,奈宗
庙、太后何!」

  那丽人珠泪连连地哀求道:「救命啊……」

  唐衡也道:「陛下三思!来人!快传期门!」

  刘骜正在兴头上,却被东方曼倩拦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着脸道:「朕不
去可以——执戟郎,你的戟呢!」

  东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诏,今日未曾执戟。」

  「找支戟来!你上!」

  程宗扬叹了口气,老东身手怎么样,自己没见过,但跟这头野猪搏斗,恐怕
够呛。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想出手,但老东真要被逼得赶鸭子上架,被野猪
撞出个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扬握着匕首,正要上前。单超大步过来,他提着一把环首长刀,黑色的
长袖微微鼓起。

  那野猪双目血红,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伤口使它狂燥无比,此时看到有人
过来,立刻嗥叫着撞向单超。单超脚步微微一错,长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颗
巨大的猪头就带着无数血花飞了起来。

  好死不死,那猪头竟然冲着自己的脑袋飞来,自己要是躲开的话,就该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收起匕首,双臂一展,把这颗还喷着血的大
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

  …………………………………………………………………………………

  虽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衣服也换过,程宗扬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单超猪口救人,东方曼倩一番大义言辞,事后都得到天子的赏赐,连他这
个拦猪头的功臣也得了两匹丝帛。

  事后察验,那头野猪是被花豹咬伤,追逐中闯入昭台宫,花豹的足迹也在离
宫殿不远的位置找到,也许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没有进来。但能把一头野猪
追得慌不择路,那头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飘来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门武士正在烤炙野猪。昭台宫出现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场意外,却让天子来了兴致,让人将那头野猪拖到殿前洗剥
宰杀,当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颐,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花豹的线
索,打一张豹皮。

  程宗扬把毛笔簪到冠侧,系好充当书刀的珊瑚匕首,然后推开殿门,走出宫
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偷窥了吧?老头可说过,汉
宫的太监净出变态……

                第三章

  程宗扬把欠条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你干的缺德事!」

  蔡敬仲丝毫不显慌张,只叹息道:「南宫这班同僚,也是穷得太狠了。些许
小钱也放在眼里,思之令人怅然……」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边叹息,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欠条撕成碎片。

  程宗扬盯着那堆碎到拼不起来的纸渣渣,半晌才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地说道:「怎么回事?欠条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条都拿来了,还想再拿走?他们以为我蔡敬仲是好欺
负的吗?作梦!」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间人啊!你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么跟他们交待?」

  「就说我再给他们写一份。」

  程宗扬哑口无言。高啊,真高。徐璜他们原本好歹也算有张白条,这会儿连
白条都没了。徐璜要是信了他,运气好到顶天,恐怕也要等到进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发善心,才会把欠条烧给他们。

  「大哥,」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滥施善心的好人。但这
事儿吧,我觉得真不能这么做。你要觉得把钱给他们会让你念头不通达,我来替
你还!」

  蔡敬仲道:「你还有钱?」

  程宗扬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蔡敬仲从怀里取出一块纸板,往两边一摊,一座纸制的楼宇跃然而出,「你
上次说的电梯我觉得有点意思。实验楼太高的话,平常上下一者耽误时间,二者
太累,你说的电我虽然没有,但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虑了一下,实验楼位
于江边,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驱动……」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给你的实验楼加装一部水力升降机,省点上楼
的力气,也不肯还钱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还不还钱不是重点,
重点是——」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效率。」

  「这词还是我告诉你的吧!」

  「但我觉得很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说我给他们点时
间怎么样?我有一种药,每天可以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可谓金不换……」

  程宗扬果断道:「咱们说正事——刚才入厕那个女人是谁?」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纳娶不足一月。」

  程宗扬有些话甚至不能问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没有什么顾忌。

  「那就不对了。」程宗扬低声道:「我那会儿站在中间,回头时正好能看到
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里喊著」救命『,眼里的高兴劲儿却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也许是因为漂亮女人入厕受野猪袭击,让他感到兴奋吧。那些诸
侯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蔡敬仲这话也太不靠谱了,哪儿有这么早就盼着老婆死的?起码也得过完蜜
月吧?话说回来,这种变态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人天子不当,专门当乞丐的。

  蔡敬仲道:「我就见过有人诸侯不当,非要改名换姓当乞丐的。」

  程宗扬愕然道:「谁这么变态?」

  「胶西王刘端。」

  「王邸长草那个?」

  「京中的王邸还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宫室全都塌了。」

  「怎么会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摆摆手,「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实验室……」

  「实验室的事咱们等会儿说。我问你,江都王太子入觐说了些什么?」

  蔡敬仲无奈地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当太子。」

  「什么?」

  「赵太子不是死了吗?」

  「死了?」

  「哦,还活着,但也算个死人了——他就动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欢他。」

  程宗扬沉默半晌,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秦桧判断,刘骜中意的应
该是定陶王。但定陶王毕竟只是个婴儿,很可能会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样,性情也温和有礼。刘骜对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对富平侯张放,就十
二分的宠信爱护。他如果选中江都王太子,还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么名字?」

  「刘建。」

  「江都王……刘建……」程宗扬念叨了几遍,忽然站起身,险些撞倒面前的
几案。

  「干!」程宗扬叫道:「让你说中了!那家伙真是个变态!」

  程宗扬去过江都王邸下诏,又在苑门处遇见江都王的车驾,但对江都王这个
封号并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此时,江都王和刘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他终于反
应过来——江都王刘建!

  这位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也令某些
人兴奋。短短几百字,涵盖了各种虐杀和变态的性行为。以至于后世只要有人写
到关于性变态的历史,这位江都王刘建都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无论内容还是深
度,都远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关于江都王刘建的具体记载,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可以确定三
件事:第一,刘建眼中的兴奋是真的,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二,刘建并非不喜欢
王后成光,相反,两人很可能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为美女、入厕和野猪这三者,尤其是后者而兴奋。最后一点,刘建如果继
位,赵飞燕就完了。

  突然间程宗扬心头一凛,深深吸了口凉气,背后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成光,会觉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与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气质。

  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使得程宗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主公?」

  程宗扬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对皇后说,立刻离开上林苑,回长秋
宫。我来护送!」

  蔡敬仲没有多问,只拿起那个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财力
有限,一定要花到正处!」

  …………………………………………………………………………………

  赵王巫蛊案发,在朝野间掀起一场所料未及的风暴。绣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间
便取代董卧虎,成为洛都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先是赵邸被封,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赵后淖姬入北寺狱,接着平城君、
阳石公主府中先后掘出诅咒木偶,平城君下狱,阳石公主自尽。

  随着江充的追查,越来越多的木偶被发掘出来,仅第一天,就在御道、北宫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宫的建德殿等处掘出木偶数百只,主管宫禁的宦者令苏文
弃市,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黄今腰斩……

  不仅如此,江充还带着胡巫在京中望气,一旦发现哪里有施展巫蛊之术的踪
迹,立即破门而入,掘地三尺,寻找证据。一日之间,洛都受到牵连而下狱的便
有数千人,刚刚被处决一空的监狱重新人满为患。

  大司马吕冀亲自过问此案,处理更是果决异常,只要罪行确凿,便毫不手软
地予以处决。自赵王以下,已经伏诛的便有数十人之多,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还
有更多人在狱中被追问案情。汉国刑律素来严苛,往往族诛,一旦兴起大狱,不
仅已经下狱的数千人,连同远在赵地的赵王眷属、家臣,最终只怕无一逃脱。

  一片血雨腥风中,天子却出宫游猎,引起不少非议。以至有传闻说,大司马
正在忙于案情的时候,天子却带着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尽情游乐。
也正是因为顾忌皇后,吕大司马才只处决了一个大长秋,便草草结束了对皇后寝
宫长秋宫的搜查。

  士林为此议论纷纷,颇有些人以为皇后赵氏才是巫蛊案的主谋,目的是诅咒
太后。

  就在一片非议声中,程宗扬陪同皇后的车驾悄悄返回洛都。

  凤舆上的帷帐四面卷起,赵飞燕端坐车上,她戴着金灿灿的凤钗,披着一袭
纯白的裘衣,纤柔的身体仿佛弱不经风。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正在默默观赏。

  风中已经带着初冬的轻寒,但赵飞燕仍然坚持卷起帷帐。因为她车舆还有一
个外臣,鸿胪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为御寒放下帷帐,立刻就会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处传播。因此即使她贵为皇后,即使天气再冷,她也只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御旨,要送皇后
的妹妹入宫,幸好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两人的交谈。

  那是毛延寿用了两天时间精心绘制的肖像,上面画的是皇后亲妹,即将入宫
的赵合德。毛延寿被救出来之后,急于将功补过,这幅画更是十二分尽心。画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惊姿绝艳,洋溢着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

  赵飞燕看着画卷,「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扬实话实说。友通期的确很漂亮,但和赵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来。

  「她还好吗?」

  「很好。」程宗扬没有多说。虽然他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去看赵合德,但对
赵合德而言,上清观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宫里的大长秋死了。」赵飞燕轻叹道:「他只是不小心,与我走得近了
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赵飞燕无奈地说道:「甚至连我的榻下也被人
掘开。」

  「别担心,这只是一种很拙劣的警告。他们不会轻易动你的皇后位子。」

  「是啊。哪里还有比我家世更单薄的皇后呢?」

  程宗扬默无无语。他并不认为自己一手引发的赵王谋逆是一起冤案,但牵连
到赵飞燕身上未免太过荒唐。那些诅咒的木偶确有其物,大多是针对天子和夭折
的两位皇子,只有北宫掘出的几具是针对太后,但那几具木偶的来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赵王一系对此并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嫔对太后心怀怨恨,还是干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制的,便不得其详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人,」程宗扬道:「有什么事,你
可以通过她来联系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现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们三个,宫
里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知道了。」赵飞燕道:「你也小心。」

  凤辇的帷帐落下,程宗扬也随之退了出来。

  他拢起拳头,往冰冷的手指上呵了口气。无论如何,汉国朝局的多米诺骨牌
已经倒下。虽然太后和天子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控局势,可程宗扬并不这么认为。

  程宗扬刚护送着皇后的凤辇回到洛都,便听说了一桩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宫,哭诉于太后御前,求收封国,去王爵,自愿入宫充当侍卫,
于殿前执戟。

  「臣僻居乡鄙,犹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贵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纪了,在太后面前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宫当值!」

  吕雉面沉如水,耐着性子安抚了江都王,随即派内侍赴上林苑,赐给富平侯
一柄短剑。

  「也该轮到他了。」秦桧道:「吕氏正步步紧逼,逐一清除天子亲信,绝不
会放过这个机会。」

  程宗扬道:「富平侯我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除了富贵之名,也没说过富平侯
有别的什么本事。这样一个纨裤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掉他只会激怒天
子,于大局好像没有什么补益。太后此举,我觉得有点多余。」

  秦桧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举虽然无益,却足以让天子
怨及江都王父子。」

  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立储!富平侯虽然嚣张了些,但只是失礼不谨,斥
责几句让他向江都王赔罪也就是了,吕雉却借题发挥,直接赐死,这是刚除掉刘
丹,又防着刘建啊……」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尽,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宫哭诉的江都王。
刘建作为江都王太子,想入继大统,天子头一个不会答应。太后此举看似草率,
其实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天子亲信,也堵死了刘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扬绕室走了几步,「成光的事,你怎么看?」

  「依属下之见,主公的担忧多半实有其事。」

  「我只是感觉,有理由吗?」

  「属下是反推。」秦桧道:「属下都能看出汉国的关键在于天子无后,以剑
玉姬之智,岂会不及于此?」

  是啊,程宗扬可以骂剑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淫妇、贱人,可从
来不敢轻视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对眼下的局面怎么会没有准
备?不显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众人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占尽先机,正
是剑玉姬的惯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见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许等
刘建继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这么说来,剑玉姬也在储君身上押宝,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刘丹以外,刘建确实最有可能。」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太后随手一击,却坏了剑玉姬的大计?」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吕雉与剑玉姬对上,这两
个女人谁胜谁负?

  「有意思。」程宗扬道:「让她们两个斗一场,咱们先在旁边看好戏吧。」

  …………………………………………………………………………………

  接到太后赐来的短剑,刘骜犹如天崩地裂,再顾不上游猎,连夜返回洛都,
求见太后。

  吕雉对刘骜虽然严厉,但很多事上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当初天子一意立赵飞
燕为后,太后虽然不悦,终究也没有多作阻拦。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宽纵,天子
捧着她赐下的短剑苦求不已,吕雉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连赐下白绫和鸩
酒。

  富平侯这下可傻了眼。自尽他当然不肯,入宫请罪他又不敢——万一被太后
下令杖杀,连天子都拦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头上了?」

  「富平侯终究是年轻,被太后一吓,就乱了分寸。」徐璜说着翘起唇角。显
然是因为富平侯求到自己头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还在中间大大捞了一
笔。

  「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难道公公亲自出面去求太后?」话虽这样说,可程宗
扬一点都不信。连天子求情都没用,太后凭什么给一个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就是找个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

  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胡夫人吗?」

  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

  「只是听说过。跟太后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嘛。」

  徐璜叹了口气,「要能找到她的门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准备找谁?」

  徐璜笑眯眯道:「颖阳侯为人宽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吕不疑的门路?

  程宗扬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来。如果别的事,找吕不疑也许是一着妙棋,但
他显然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事关立储,再深的交情也没有情面可讲,何况徐
璜身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说完闲话,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条……」

  「公公放心!」程宗扬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已经说了,欠各位的钱,月底
全部还清!」

  徐璜眉开眼笑,「若是还钱那便不急了——多拿几个利钱也是好的。」

  程宗扬听罢当时就无语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叹:这种人,不坑都亏得慌,半夜想起来都得后悔。

  徐璜心情极好。富平侯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钱铢拿出来,到处找门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过,都觉得这一铺做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弟,在洛都的名声也
不坏。自己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亲信,拿擅杀贵人,有伤太后令誉之类的借口危言
耸听一番,说不定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挑动颖阳侯出面。到时富平侯拿出来的买命
钱,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着,一眼瞥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他笑吟吟挥手,「你手下那个大
个子来了,去吧。」

  程宗扬出门,敖润连忙过来,「冯大法让人捎信,说有客人来访。」

  「还是上次那个?」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

  敖润道:「是个经商的,姓程名郑。说是主公旧识。」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他。奇怪……」

  程郑与自己虽是旧识,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在游冶台那种地方,没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仅屡次登门拜访,还送上厚礼。就算自己当了官,可大行令
这种跟商贾完全不沾边的官职,也不至于会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扬心下纳闷,想了想,还是与敖润一同回到住处。

  …………………………………………………………………………………

  程郑还是老样子,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手中还捧了个匣子。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程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程郑笑嘻嘻道:「这次哥哥是有事来求贤弟,自然要依足礼数。」

  「程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给贤弟说合说合……」程郑笑眯眯道:「他们想让我来解
释一下,当日是他们认错了人,非是有意为之。误会,都是误会。」

  程宗扬吃惊地抬起眼,良久才试探道:「龙宸?」

  程郑叹了口气,「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辞,只
能厚着脸皮来找贤弟。」

  「是他们说的,他们认错人了?还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们的原话。」

  「那他们劫走的钱呢?也是误会吗?」

  程郑笑嘻嘻道:「贤弟误会了。钱铢的事跟他们没关系,这完全是误会。我
敢保证,那些钱铢跟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准备赔偿我的损失吗?」

  「这个……」程郑看了眼旁边的冯源。

  冯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等冯源离开,程郑这才开口道:「宗扬贤弟,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他们怎么
说,我原话告诉你,是真是假,贤弟自己忖度。但据我所知,他们行事虽然肆无
忌惮,但从不虚言诳骗。这些事说说就罢,反正我把话传到了。我来找贤弟,其
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龙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没有展开报复,反而找了个商
人过来,说他们认错人了,那天发生的事全是误会——钱铢不是他们劫的,行动
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至于死掉的人,压根没提,就当白死了——他们以为他们是
蔡敬仲吗?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程宗扬才回过神来,「什么私事?」

  程郑叹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难关,就盼着贤弟能拉一把。」

  程郑的难关说来也很简单。近日洛都大案频发,先是钦犯逃狱,接着是赵王
谋逆,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来自晴州的商人了。他们好端
端作着生意,却莫名其妙被执金吾闯上门来,只要是晴州商人开的店铺,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没有给任何说法,为什么封?怎么处置?什么时候开?什么说法都
没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经商,为避免地方官府欺压,自己设有商会,负责摆平各方
面的关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触角也极为灵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们的消息来源,可这一回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内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会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郑更是着急,他一批货物被挡在洛
水码头,不许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铢,连响都听不见。他也没有隐瞒,
坦白说自己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这边还是来得少的,有些关系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说不出个眉目来,急得程郑一天三趟往商会跑。

  商会的人心里也没底,只能拿话安抚众人,慢慢以拖待变。昨日又去时,遇
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商贾,闲谈中程郑一来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广里地陷那家有点来
往,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互通有无。谁知一出门就被人请到旁边的酒肆,然后有
人说了一番话,让他原样带到。

  程郑在晴州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应了下来。程宗扬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赶紧上门。

  「那边的事,我也就知道个影子。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把话带
到,不得罪他们也就是了。要紧的还是那批货,还请贤弟帮帮忙。」

  程宗扬沉吟片刻,自己虽然挂着官职,骨子里还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郑等
人的心情。他从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铺是太后的旨意——但也仅
此而已,至于缘由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来程郑打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这里面的关键在何处。

  程宗扬缓缓道:「程兄,这事我只听过一点风声。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
那边我也说不话——只怕天子也不好张口。」

  说到这里,程宗扬把话已经说明白了,程郑焉能不懂?既然连天子都不好张
口,那就只有太后了。

  听到程宗扬这样说,程郑反而笑了起来,「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
贤弟放心,我程郑做事,断不会让别人为难,游说宫里,解禁店铺这种事,我想
都没敢想。」

  程宗扬听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为解封店铺,那会有什么事?」

  程郑把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程宗扬面前,「愚兄想把一些产业寄到贤弟
名下。」

  程宗扬看着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这低
枝呢?」

  程郑一怔,「贤弟何出此言?」

  程宗扬把木匣扫到一边,「大家不妨摊开说吧。程兄是吕氏门客,听说拜在
襄邑侯门下。当初还请了晴州干黑活的,打听过我的底细。大家萍水相逢,突然
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想?」

  程郑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几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夹衣,
然后用随身的短刀拆开夹衣一角,抽出一张薄薄的羊皮。

  程宗扬接过摊开,心口顿时一阵剧震。那张羊皮上印着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镜秘术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显憔悴的文士,他面带微笑,双目中
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一如战士走向沙场的决然和视死如生。

  看着羊皮上那张微笑的面孔,程宗扬恍忽中仿佛回到那个长戈如林的战场。
惊天的战鼓响彻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锐与兽蛮和罗马军团浴血而战。漫天的
箭矢,驰骋的战车,如雪的刀林,纵横的投枪,狂舞的战斧,坠落的鹰帜……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起来,
他仿佛闻到战场中的血腥气息,听到那些军士们慷慨赴死的战歌,看到那个在万
军丛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扬轻轻抚摸着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语道:文参军,好久不见了……

  忽然他眼眶一热,久违的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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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
红,囔着鼻子道:「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程郑道:「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
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

  程宗扬道:「你应该早点来找我。」

  程郑苦笑道:「我不敢。」

  「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
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
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

  「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
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
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
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
左武军驻地。」

  「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

  「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
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
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
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

  「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
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
视。」

  「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我不
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

  「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扬道:「是谁?」

  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

  「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
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

  …………………………………………………………………………………

  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
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
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
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
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

  「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
马匹交易。」

  程宗扬道:「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
郑捡出一份房契,「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
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

  「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
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

  「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
道:「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

  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
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

  「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郑道:「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
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

  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
的左武军就还在。」

  「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

  「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
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断了。」

  「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
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
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
都不见了。」

  「督粮官是谁?」

  「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桧道:「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

  程宗扬喃喃道:「霍大将军吗?」

  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郑道:「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
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我请人
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
鼓。」

  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
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

  程郑道:「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
应该就能启封。」

  「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

  「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

  秦桧道:「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郑道:「愿闻其详。」

  「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
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
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

  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
自家的产业。

  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
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
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
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

  程郑道:「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
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
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

  程郑道:「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扬笑道:「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
程氏。」

  「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
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

  「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

  程郑揖手道:「贤弟!」

  程宗扬笑道:「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
弟吧!「程郑笑道:」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万金铢。」

  程郑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

  「十六万也行啊!」

  程郑哭笑不得,「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
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

  程宗扬叹道:「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

  程郑苦笑道:「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
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

  「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
敢往商会借贷。」

  「他们的利息多少?」

  程郑道:「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
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
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

  程宗扬脸一黑,「干!」

  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

  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
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
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卖给晴州总商会,由洛都的晴州商会结款,这样能免去途中运送的时
间。」

  这怎么好意思?刚认的大哥,就让人家把家当全卖了,给自己补窟窿?这是
人干的事吗?

  「不行。」程宗扬道:「那也太便宜晴州商会了。」

  便是卖掉晴州的牧场,离所需的钱款还差得远。程郑筹划半天,看能不能从
相熟的商贾处借些款项过来,最后还是摇摇头。实在是金额过于巨大,已经超出
了他的能力。

  程宗扬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了。不过大哥,你那二百马别
往唐国送了,就在洛都贩卖,真要用钱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程郑拱手道:「依家主吩咐!」

  「别叫家主!」程宗扬赶紧拦住,「叫个贤弟我都挺惭愧的。」

  「贤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称无妨,有正事吩咐,自当
以家主相称。」

  程宗扬再三推让,程郑始终坚持以他为家主。程郑为人活络,是个出色的商
人,这会儿程宗扬才见识到他骨子里固执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会因此阖族
加入左武军,以至于殒身大漠。

  程宗扬笑道:「要不是太后娘娘心血来潮,大哥恐怕也不会贸然前来。说起
来我们兄弟能够坐在此处,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

  程郑道:「我原本想先和贤弟混熟了,再慢慢试探。要不是被封铺逼得走投
无路,我也不敢赌这一铺。」他以手加额,「幸好赌对了。」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觉得庆幸不已。程宗扬是庆幸自己往后又多了一
个可以信赖的帮手,程郑则是庆幸自己在左武军覆没之后,终于找到了文泽在遗
言中提到的:师帅的继承人。

  「还有一件事:龙宸为什么会找到大哥传话?」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不过看他们那天的态度,似乎是确实认
错了人,急于同你和解。」

  「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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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王谋逆一案风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后接连赐下短剑、白绫、鸩
酒,让富平侯自尽。天子为此两度入永安宫,苦苦哀求,都未让太后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与左悺私下派亲信游说颖阳侯,
谁知事情没说下来,反而在言辞中激怒了颖阳侯。颖阳侯当即以「言语狂悖,诬
陷贵人」为名,把那几名亲信统统送入洛都狱。

  徐璜和左悺被这个耳光给打蒙了,他们本来抱的心思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万一撞上运气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贤名的吕不疑会这么不给面子。若是那几
名亲信被颖阳侯赶出来,两人为了自家体面,说不定还要上门分说一番,讨个说
法什么的。可吕不疑一改往日的温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狱,这手段一出来,两
人果断缩了。

  富平侯此时就跟掉进油锅里一样,急得焦头烂额,可又不敢随意出去,生怕
遇见太后派来的内侍,被他们拿著白绫给「自尽」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
门。

  程宗扬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风起浪涌。吕雉和剑玉姬这俩贱人,谁赢谁负自己
都无所谓,斗死一个最好,她们两个要能拚个同归于尽,那才叫个舒坦呢。程宗
扬反而有些好奇,吕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与江都王一系绝裂,无论时机
还是缘由都选得恰到好处,就算最后吕雉放手饶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后开恩,天
子与江都王之间已经生出隔阂。吕雉眼下经占尽上风,无论进退都稳赚不赔,剑
玉姬还有什么手段能翻盘呢?

  于是程宗扬很快就见识到剑玉姬的手段。

  人命关天,尤其是自己宠臣的命,刘骜一改往日的懈怠,当天傍晚,又赴永
安宫面圣。这次他带上江都王太子刘建。天子诚恳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称自
己一时不谨,命富平侯乘御驾赴上林苑,导致江都王误解,最终铸成大错。富平
侯得知犯下这等过失,痛不欲生,愿以洛水私苑一处,白璧十双,车十乘,骏马
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铢一万,向江都王赔罪。

  江都王太子则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转达的歉意,并表示富平侯劳心王事,急
于入上林苑,为王前驱,未曾留意江都车驾,也在情理之中。无心之失,哪里不
能原谅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两人在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戏
码。最终使得太后收回成命,改为将富平侯禁足百日,削减食邑五百户,以示惩
诫。

  「真是好手段!」程宗扬赞叹道:「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后要是再不退
让,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个人背着。此举不但化解了僵局,还让刘
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卖了一个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愿以偿,江都
王有了面子,刘建卖了交情,连太后也不失体面。一场祸事,竟然让她办得八面
生光,人人都得了好处。这剑玉姬……妈的!我得赶紧弄死她!」

  「只怕是太后输了呢。」

  程宗扬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盘,「怎么
敢劳烦嫂夫人?我来!我来!」

  老婆捧着茶出来,秦桧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倒是坐
得稳如泰山,只拧眉道:「太后输了?」

  程宗扬插口道:「你还用想?嫂夫人说得肯定没错!」

  王蕙莞尔一笑,「我进来时听见后面几句,若没有削减富平侯食邑五百户,
此局太后虽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后只怕要吃些小亏。」

  秦桧也已经想通了,抚掌道:「不错!连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后却还削夺
了富平侯的食封,减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来富平侯的怨恨。损人而
不利己,实非上策。」

  程宗扬道:「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计吕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
一下天子的亲信,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

  秦桧道:「主公说得有理。」

  程宗扬促狭地问道:「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嫂夫人说的有道理?」

  秦桧从容道:「主公说的是正理。吾妻说的是妙理。两者曲尽人心,入于精
微,何分高下?」

  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还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与某本杂书上的奸臣同名,没少被程宗扬拿来开玩笑,
闻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扬道:「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势太乱,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起参详参
详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没有推辞。

  程宗扬道:「赵王」自尽『,刘丹定了大辟,为首的主犯都已伏诛,说来已
经可以结案了,但看宫里的态度,我觉得现在才是刚开始。「秦桧道:」主公有
何忧虑?「

  「我担心的是,这把火万一失控了怎么办?」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江充等人借巫蛊发难,激得太子起兵,双方兵戎相见,
最终波及到几乎全部的贵族、重臣,牵连被杀的近四十万人。双方杀来杀去,杀
到最后,敌对双方几乎统统被杀光,甚至连在旁边看热闹的,也因为存心观望而
被诛杀。虽然说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这一幕,程宗扬真担心自
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秦桧道:「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装个刹车,一旦事态失控,咱们一脚刹车,至
少能争取到逃命的机会。」

  秦桧虽然不知道主公的担心因何而来,但主公所提到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沉
吟片刻,秦桧道:「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阵营?」

  程宗扬道:「说实话,我真不看好刘骜,但现在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王蕙开口道:「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扬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过。对自己最
好的局面是什么呢?

  「吕氏势败,天子驾崩,赵氏为太后,立稚儿为帝,亲加抚养。如何?」

  程宗扬笑道:「让嫂夫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明。
这样的局面,绝对超过我最好的设想了。」

  秦桧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步一步来,首先是翦除吕氏的势力。」

  「对!不管怎么说,吕氏坐大,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欲为大事,无非二策,」秦桧道:「一是缓图,徐徐侵蚀,虚其根基;二
者力取,积蓄实力,一击致命。」

  程宗扬道:「缓图怎么做?」

  「选材。」秦桧道:「如今吕氏族人占据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后选拔。天
子不欲掀起波澜,唯有另择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扬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开设西邸,除了敛财之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
的考虑,想选拔一些自己人出来呢?

  「开西邸卖官……虽然他运气好,碰见了我,但总觉得不靠谱。」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择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书院。」秦桧道:「天子秉
政之初,便在云台书院置博士,选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备为郎官。」

  「等等!选博士弟子为什么不在太学?」

  「诸吕子弟多在太学。譬如吕巨君,便是太学博士弟子。」

  程宗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

  吕氏在士林中的影响不容置疑,又有吕巨君这个以文学见长的希望之星。刘
骜为了避开吕氏的影响,不惜绕过太学,从云台书院选拔人材。难怪江充会指使
刘丹攀咬云台书院的山长,显然吕氏对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云台书院的弟子冒
出头来,就抢先拍死。

  程宗扬说了在北寺狱的见闻,然后道:「缓图是不行了。就好比两人对奕,
对手比咱们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广,而且先下了几十手,盘面棋子比咱们
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对下,只有输的份。我看还是设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蛰伏,寻找可趁之机。」

  程宗扬沉默半晌,秦奸臣这个方案自己来执行的话,也许还能成功。可是刘
骜的性格……他要有这份隐忍,也不至于被吕氏处处提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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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那边,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咱们能做
的,就是设法让天子多保存一分实力,比如不让火烧到云台书院身上。」

  程宗扬这番话是在西邸说的。他先给徐璜分析了形势,然后直截了当地提出
让天子暂时隐忍。但这话他一个六百石小官去说,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
想让他寻机劝劝天子。

  徐璜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
声音又尖又细,「方才江充上奏,称胡巫檀何望气,见永和里一带有蛊气。天子
已经应允他与执金吾去永和里搜查——云台书院就在永和里!」

  徐璜绕室疾走,他吃了颖阳侯一记闷棍,这两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会儿陡然
听到江充要对云台书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当然知道云台书院才
是天才的选材之所。云台书院若是被牵涉进巫蛊案中,天子私下准备的人材只怕
会被一网打尽。

  徐璜猛地在程宗扬面前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程宗扬道:「事已至此,该当
如何?」

  该当如何?程宗扬拚命转着脑筋,江充已经准备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
来,谁去挡刀?天子身边就这几个心腹,眼下哪一个都不够份量,无论单超还是
徐璜,绝对谁挡谁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试试,但现在他刚刚死里
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云台书院挡刀,江充绝不介意顺手把他干掉。除
了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资格挡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镝——问题是天子
能使得动他们吗?自己来洛都这么长时间,就没怎么见过这两位重臣。毕竟是先
帝和太后留下的老臣,即便他们两个真是忠心耿耿,愿意挡刀,恐怕天子还不放
心呢。

  程宗扬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来,果断道:「去找老东!」

  「谁?」

  「东方曼倩!」程宗扬道:「就说天子口谕,让他想个主意出来!」

  徐璜不放心地说道:「那个措大?他行吗?」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强。」

                第五章

  洛都。永和里。

  几名军士牵着獒犬在街巷中搜寻,虽然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
不到一个行人。坊内的百姓家家关门,人人闭户,唯恐惹上灭门的祸事。

  忽然一头獒犬挣起铁链,往侧巷奔去,后面的军士死命拉住铁链,一边敲响
铜锣。獒犬奔到巷尾,然后围着一块地面,一边绕圈,一边狂吠。

  军士铜锣敲得愈发急切,不多时,数名胡巫簇拥着一名绣衣使者走到巷内。

  那块地面色泽发暗,为首的胡巫捻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后点点头。

  江充一挥手,随行的军士立刻四处散开,踹开大门,抓捕居民。不多时,整
条街巷二十余户人家,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

  江充目不斜视,只仔细看着场中。几名军士正在胡巫的指点下挖掘泥土,片
刻后,一具数寸高的木偶显露出来。胡巫仔细看过,然后从耳垂上剪了块肉,按
在木偶上,破去诅咒,然后用白绫包裹,放在筐中。

  筐内已经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从坊中各处掘出的。每一个挖掘点周围的人
家,无分长幼,一律投入狱中。

  江充看了看不远处的云台书院,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不介意把云台书院放
在最后,更不介意会有人出面阻挡。在他看来,主动跳出来的人越多越好,倒是
省了自己劳心费力地一一栽赃。

  前日洒在书院周围的猪血已经被掘出来七处,还有五处,全部在书院之内。
江充又在周围找了半个时辰,才带着一丝遗憾,让人叩响书院紧闭的大门。

  门内传来卸下门闩的声响,接著「吱哑」一声打开,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十
足的年轻书生走出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这里是云台书院,各位有什么事?」

  江充笑容流露出一丝冷酷。洛都书院鱼龙混杂,尤其是太学,随便一个不起
眼的学生,保不准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云台书院的学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
子想要避开权贵之族,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绣衣使者江充,奉太后、天子之命,查办巫蛊一案。」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地是圣贤教化之所,没有什么巫蛊,各位请回吧。」

  「敢问阁下尊姓?」

  年轻书生微微昂起头,带着年轻人的锐气道:「河间郑子卿!」

  江充道:「记下!云台书院郑子卿,河间人,拒不承认巫蛊之事。」

  郑子卿火气上涌,「何出此言?」

  江充讶道:「哪里写得不对吗?」

  郑子卿叫道:「当然不对!圣贤所在,诸邪辟易!我云台书院根本就不会有
巫蛊之事!」

  「这不正是拒不承认吗?」

  郑子卿胸口一阵起伏,「久闻洛都刀笔吏,擅长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见
果不其然!」

  江充不屑地说道:「破家之犬,犹在狺狺狂吠……拿下!」

  郑子卿振臂道:「你便是有天子之命,又岂能抓无罪之人!」

  江充冷冷道:「有胡巫望见此地有蛊气,待本官掘出巫蛊器具,便知道你是
不是有罪。」

  江充说着昂然踏上台阶。就在这时,院中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身穿袍服,
戴貂佩珰,稳稳走到台阶上方,挡住江充的去路。

  江充神情顿变,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此人出面,他立在阶下迟疑半晌,最后躬
身道:「吕常侍。」

  吕闳道:「此地是书院,岂容尔等胡来?回去吧。」

  江充道:「下官是奉太后之命……」

  吕闳打断他,「我会亲自向太后分说。」

  江充差点把牙都咬碎,如果这里站的是别人,便是诸侯,他也敢硬闯进去。
可谁知出面的竟然是吕闳,吕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后族中名声最好的几个人
之一。

  江充忍了又忍,最后只好道:「下官这便回去,向太后覆命。」

  吕闳道:「让这些人都回去。我稍后便会入宫,面见太后。」

  江充终于忍不住道:「这可是巫蛊案!事关谋逆!」

  吕闳道:「由我一力承担。」

  太后自己家的人都这么说了,江充再不甘心也只好闭嘴,带上掘出的木偶,
回宫向太后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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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璜尖声笑道:「咱家只知道东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饶人,没想到竟能想出这
等主意。以吕氏之矛攻吕氏之盾,哈哈!真是绝妙!妙绝!」

  程宗扬也没料到东方曼倩竟然会想到找吕闳出面,吕闳为人方正,明知道是
被人当枪使,还是以大局为重,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

  谁也不知道吕闳入宫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赵王以巫蛊谋
逆一案至此为止,没有再追查下去。

  洛都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唯有程宗扬知道吕闳这
次出面,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没有功绩可以显示。

  巫蛊案虽然中止,但纷争并没有结束。这一回是天子主动出击,他与东方曼
倩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在一日之内连下七道诏书:诏举明经;诏举明法;
诏举贤良方正;诏举贤良文学;诏举直言极谏;诏举明阴阳灾异;诏举勇猛知兵
法。

  六朝任命官吏,选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禄,贵族世袭;秦国实行
军功爵制,以军功赐爵;晋国是九品中正,以门第、德才品评人物,授予官职;
唐国采用科举制,一共有五十余科,士人通过科考方可进入仕途;宋国同样是科
举,但最核心的只剩下进士一科,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并且将每年都进
行的常科改为三年一科。

  汉国则是以察举为主,征辟为辅。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为官,天子征
召向来属于特例。察举则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国或重臣推荐人材,定期进
行,如举孝廉、秀才。特科则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面的人材,由天子下诏,临时进
行选拔。而天子这七道诏书,全部都是特科。

  七道诏书一出,立即轰动天下。更令人惊讶的,则是负责察举的人选:明经:
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朱买臣。

  明法:内史、大司农宁成。

  贤良方正:中常侍吕闳。

  贤良文学:博士、金马门侍诏公孙弘。

  直言极谏: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

  明阴阳灾异:光禄勋、颖阳侯吕不疑。

  勇猛知兵法:车骑将军金蜜镝。

  虽然吕氏一族占据了两个名额,显赫依旧,荣宠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
七科之中,真正为吕氏掌控的,只有最不重要的「明阴阳灾异」一科。而最重要
的几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负责。

  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风声流传:以往特科每次选拔不过五七人,这一次每
科选拔都不会低于十人,同时资格大为放宽,举荐者不再限于三公之类重臣,而
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会授予千石的官职,绝不会有六百石之类介于官吏之
间,有辱斯文的职位。

  一时间洛都数万学子无不翘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举的日期,以及最终确
定的资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几科限定年龄,要求年过四十,甚至五十,
仅此一条就能刷下好几万人。

  不过这些与程宗扬无关,他现在忙着一件事: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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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马市位于城东,相比于槐市的幽静雅致,金市的繁华热闹,马市的环境
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程宗扬还没入市,就被那股浓冽的气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
边在满是马尿的路上艰难地找着落脚处,一边心里嘀咕:难怪洛都的官员一直想
把马市迁到城外。就这么一个马市,影响得周围好几个里坊都卖不上价。

  秦桧只用了一天工夫,就将合籍的事情办妥。如今程宗扬的户籍上总算多了
一个人,一共兄弟两人,程郑比他大了十岁,算是哥哥,但户主仍是程宗扬。有
了这份户籍,再加上金铢开路,程郑名下的产业顺利启封,谁知那二百匹马却惹
出了麻烦——那些马匹刚一上岸,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官,扔了根木简就宣布这些
马匹都被征用了。程郑百般解说,也没能见效,最后只好把自家兄弟的名头拿出
来。结果那官一听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点儿翻到额头上,直接让人把马
匹赶进马市,只留下一句话:「这些马是霍将军看中的!」

  程郑阻拦不住,只好赶紧找程宗扬商量。程宗扬一听,真是恨从心头起,恶
从胆边生。他对霍子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么权势滔天,
他进入洛都以来的所见所闻,霍老头还是挺低调的,很少出来搅风搅雨。即便是
那个倚依将军势的霍家奴冯子都,相处下来也不算十分讨厌。但钻出个莫名其妙
的小吏,张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马,这个「霍将军」未免太嚣张了吧?

  马市的建筑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马蹄反覆践踏,混着草秣
和马尿,泥泞不堪。马匹被系在棚内,交易的商人们用手量着马匹的高矮,通过
牙口判断马匹的年龄,又扳起马腿检查蹄甲的磨损,最后把手藏在袖筒内讨价还
价。

  程郑的二百匹马被赶到马市西北角的两个大棚内,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郑手
下一名朝奉在旁边一个劲儿的陪好话,那官吏只带理不理。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敖润心下会意,上前唱了个诺。他有治礼郎的职衔,也
算吏身,倒能搭上话。

  几句话一说,程宗扬听明白了,那个小官原来是大将军府的僚吏。汉国官员
权力极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属。汉国平民想成为官员,察举以外还
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员辟除,由主官决定僚属。也正是因此,属吏
对主官依附度极高,很多都出自门客和家臣。

  敖润已经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霍将军即便是要马,哪里能要得了二百
匹?老兄看中哪一匹,尽管说!我作主!送老兄两匹!」

  那属吏却道:「这二百匹大将军府全都要了!三千钱一匹,一个子儿都不会
少你。」

  朝奉开口道:「官爷莫说笑——这马市最下等的驽马,也不止三千钱。便是
耕马、驮马,也要五六千。驾车的驭马更是上万钱,这些都是能充作战马的上等
良驹,最少也要六万钱一匹。刚才这位官爷既然说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爷一
匹,给官爷代步,怎么样?」

  属吏眼睛一瞪,「六万?你以为这是天马?」

  「还真让官爷说着了,」朝奉道:「这些马匹就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天马。我
家主人在晴州设了马场,花了数不尽的钱铢,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批儿马。别说
和耕马、驭马相比,就是用来当战马也是一等一的。」

  「你就是说破天,我也是这个价!」

  那朝奉还待再说,敖润伸手拦住他,「我要是不卖呢?」

  属吏冷哼一声,「大将军府征用!由不得你!」

  「大将军府也不能不讲理吧?」

  属吏跷起二郎腿,「讲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三千一匹!想敲
诈我大将军府,你还嫩点……」

  话音未落,那属吏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
说道:「少将军!」

  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棚里那些马匹,「这就是你说的那批
马?」

  他跳下马,上前熟练地拍了拍马颈。那马昂首打了个响鼻,然后偏过头,在
他手上蹭了蹭。

  「还行。筋骨不错。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

  属吏挑起大拇指,「少将军看得真准!刚从船上下来,货主急着脱手。三千
一匹全卖了。」

  程郑手下的朝奉赶紧道:「我可没说三千!」

  少年一匹一匹看过来,不时拍拍马颈,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马
匹也温顺下来,有些还用鼻子去蹭着他的手掌,显得十分亲匿。

  那少年道:「三千太少了。一万钱吧,我全要了。」

  朝奉道:「少将军,小的一看就知道你是行家!小的这些马匹都是儿马,没
有一匹低于五万的。要是贩到唐国,最少也是六万起。」

  「我刚从唐国回来,像这样的马匹,在长安也就是一万多钱。」

  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可那少年偏生说得理直气壮,倒把那朝奉堵的一
时间找不到话说。

  程宗扬正待出面,忽然间眼睛一亮,旁边来了一乘两人抬的步辇,上面坐着
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内侍,一张脸像吸血鬼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正是中常侍蔡
敬仲。

  程宗扬连忙侧过身,拚命给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跟瘫
痪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这会儿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这家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
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扬硬是没看出来他明白没有。

  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动了动,木然开口道:「霍少?」

  少年转过身,一眼看见便笑道:「蔡常侍。」

  「回来了?」

  「待了三年,刚回来。」

  「有事?」

  「没什么事,想买几匹马,来马市看看。」

  「唔。」

  蔡敬仲没再说什么,竟然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看得眼里冒火,这死太监!多说几句会死啊!

  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从马棚里挑出六匹最神骏的马匹,然后道:「一匹一
万钱,二百匹一共二百万钱。」他从鞍旁摘下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是三百金
铢,剩下的明天再给。」

  说罢把钱囊一丢,骑上马扬长而去。

  那属吏笑眯眯道:「这些马能被少将军看中,是你们的福气……」

  朝奉还待开口,那属吏强行把钱袋塞到他手里,「拿着!别废话!这些马我
们大将军府全要了。」

  话音未落,那顶步辇又转了回来。辇上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
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这些吧。」

  两边都在纳闷,辇旁一个小黄门跑过来道:「这马是谁的?」

  属吏赶紧道:「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公公,有什么事?」

  小黄门跑回去道:「他说是大将军府刚征用的。」

  「嗯。跟大将军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这些马,天子征用了。」

  那属吏脸都变了,二百匹马啊,他一个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将军要是知道,
还不剥了自己的皮?

  「鞍呢?」

  那属吏觉得自己没听懂。鞍?什么鞍?

  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脸,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理所当
然一样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全套马具。配齐。」

  啥?属吏油然生出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这公公说的是啥?等
他明白过来,感觉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这是!

  「公公!」那属吏顾不得满地马尿,扑通跪下,「这马是少将军看中的,刚
才还挑了六匹……」

  「还有六匹?」蔡敬仲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并送过来吧。」

  那属吏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后叫道:「公公!这马……
它不是我的!」

  朝奉紧紧抱着钱袋,「已经被你们征用了!钱都给了!」

  开什么玩笑!这马要是我的,还得赔二百套鞍具!属吏已经捋清楚了,态度
无比坚决地说道:「那是六匹马的钱!」

  敖润道:「剩下的不买了?」

  「不买了!」废话!要是买下来,还得赔鞍具钱。

  看到程宗扬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气。公
公,这些马匹小的愿意全都献给天子!」

  蔡敬仲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不再言语。

  小黄门拿出竹简,写了马匹的数量和天子征用的缘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
份则和一支金漆令箭一并递来,吩咐道:「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观马台去。」

  蔡敬仲乘着步辇离开。敖润和朝奉拿了「天子御用」的令箭,趾高气昂地带
着马匹出了马市,一路上没人敢拦——这马虽然还在马市,但已经是天子的私人
财产,别看马背上还光着,但按宫里的说法,上面已经配好了全套鞍具,拦一匹
就要赔一套鞍具的钱,缺心眼了才会拦。

  那属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混帐啊!我们
大将军府征用,好歹还给一万钱。宫里出来的倒好,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征用就
征用,别说给钱,还得倒贴。

  那属吏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赶紧去找少将军——钱没了不算什么,就当是花
高价买了六匹马。问题是,那六匹马还得赶紧送到宫里去。宫里这些玩意儿,不
光缺鸡巴,还缺德!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敖润道:「打听一下,那位霍少是谁。」

  …………………………………………………………………………………

  「霍去病,霍子孟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三岁入皇图天策。上个月皇图天策大
比,获骑兵第一。又在结业考试中击败教官李牧,获骑兵超等。」

  「李牧?」斯明信问道。

  「是。」

  「李牧?」斯明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于他来说,这可
是极其少见的。

  程宗扬很确定地说道:「是他。」

  卢景也为之动容,「他怎么赢的?」

  「听说他一开始就抛掉所有辎重,轻骑突进,一夜奔行一百余里,绕到李牧
军的背后。当晚天降暴雨,李牧军黎明才进入战场,刚开始布阵,他从后直攻帅
帐,突袭得手。」

  卢景讶道:「夜行?暴雨?他竟然没迷路?还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帅帐?」

  程宗扬道:「看来——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

  卢景喃喃道:「这个霍少……挺了不起啊。」

  「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见不到他。」程宗扬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我
跟四哥去。」

  卢景没有反对,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强跟去,只会是众人的累赘,眼下
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接应的是谁?」

  「老匡和长伯。」

  「驾车的呢?」

  「蒋安世和老敖。」

  卢景还待再问,程宗扬道:「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经踩过点。那处别院
并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都在城中,院里只有一些奴仆。绝对没有风险。」

  「当心。」

  「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

  「只剩下最后一处了。」程宗扬在卢景面前虽然说得笃定,心里其实还有些
忐忑,「我现在就怕霍家的别院也找不到人,线索彻底断掉。」

  「不找就彻底没线索。」

  「咦?四哥,你是对我说话?」

  斯明信没好气地说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程宗扬干笑两声,「我还以为四哥不喜欢开口呢。」

  斯明信冷冰冰道:「我不太会聊天。」

  「聊天有什么会不会的?」程宗扬笑道:「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事——四哥,
听说你也在皇图天策府待过?说来那位霍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呢。」

  「唔。」

  「……四哥,我看你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什么?」

  「有用。」

  ……

  难得斯明信开口,程宗扬可不想这么放弃,没话找话地说道:「霍大将军年
过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们兄弟两个,年龄差得够远的。」

  「那是霍仲孺有本事。」

  「谁?」

  斯明信轻飘飘道:「他们的爹。」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四哥,我看你很会聊天嘛……」

  霍府别院本身并不大,但占了一处数百亩的池沼,十余处台榭沿着池岸星罗
棋布,形成一个新月形。此时刚入夜不久,可几乎所有建筑都一片漆黑,看不到
丝毫灯火。

  不会是没人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四哥,你踩过点,从哪里开始
找?」

  「厨娘。」

  斯明信熟门熟路找到一间仆役的房屋,然后推门而入。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案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偶。一个胖胖的仆妇正在对
着木偶跪拜,口里念念有辞。

  听到门响,厨娘回过头,屋里的油灯却忽然被风吹灭。厨娘念叨了一句,摸
出火镰,敲打着重新点着油灯。

  她无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张得老大。案上空荡荡的,那只好不容易求
来的神偶竟然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厨娘嘴巴张得更大了,两只眼睛跟牛眼一
样鼓了起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颜色跟她拜的神偶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跪拜的神偶只有半尺长短,眼前的身影却足有丈许高,脑袋几乎挨到房
顶,一张脸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吾乃仙人也。」那个身影道:「汝每日跪拜,虔心动天。今天降仙人,赐
福于汝。」

  「天爷啊!真是神仙啊!」那厨娘惊得屁滚尿流,捣蒜一样连连磕头不止。

  「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晓。今赐汝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
好妻。」

  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菉从天而降,落在厨娘面前。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紧紧抓住符菉。

  「吾有一事……」

  那神仙还没说完,厨娘便抢着说道:「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妇,可一连生了
三个都是丫头……」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生男。」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赶紧捡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道:「还有我家那闺女,
过门都半年了,还没怀上……」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说道:「还有我家二丫头,都十五
了,还没人说亲……」

  这次仙人迟迟没有开口。

  厨娘眼巴巴道:「求仙人开恩……」

  半空中终于又落下一道仙符,这次却是木制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么厚,砸
在地上「呯」的一声。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赶紧抱住,喜滋滋道:「我一会儿就藏到枕
头底下,等人上门说亲。」

  「错了。」那仙人道:「你把这道符连同前面三道一同烧成灰,加盐半斤,
茱萸七两,和水服下,保你诸事顺遂。否则必有大祸!」

  「半斤盐?」

  那神仙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了,「每个人都喝。」

  「是!是!」

  「且慢!本仙人还有一事问你……」

                第六章

  程宗扬一想起斯明信方才的糗态,就憋不住想笑。四哥踩点时看准厨娘拜的
木偶,一早就准备好衣物、符菉、高跷,出来冒充仙人。可没想到人心苦不足,
准备好的三张符菉全部用光,还赔了一只木屐。等问完厨娘,四哥都是瘸着出来
的。

  斯明信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阴恻恻的目光让程宗扬背后一寒,满肚子的笑
意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觉得可笑?」

  程宗扬老实道:「有点。」

  「想问话有几百种手法,这一种是手尾最少的。」

  程宗扬想着,忽然明白过来。以斯明信的手段,想从一个厨娘口里问话,根
本用不着费事。星月湖大营出来的人,无论是谢艺,还是萧遥逸、卢景,逼供的
手段他都见过,就算是铁人也得服软。那些手法让斯明信这种冷面人使出来,只
会更狠。可他宁愿大费周章,准备一堆道具,自毁形象装神弄鬼,也不愿用手段
对付一个无知愚妇——这位四哥脸虽然冷了点,心肠却是软的。

  程宗扬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那厨娘说,这些天她每日都要准备五份宾
客用的上等膳食,一份仆人用的中等膳食,送到此处。每次来收餐具的时候,都
吃得干干净净——看来至少有五位贵客和一个仆人。」

  斯明信没有开口,程宗扬也习惯了,指着面前的木屋道:「如果这里面有一
个是严君平,我猜他身边有四名护卫,一名仆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四名护卫是
负责看押严先生主仆的。若是这样的话,我们闯进去之后,四哥,你负责护住严
先生,我来对付其他人。除了长胡子的老头以外,其他全部打倒,但尽量不要伤
人性命,免得误伤——四哥,你看怎么样?」

  斯明信没有说话,只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空荡荡的,只靠墙放着一张坐榻,地上铺著白色的草席,里面连个鬼影
都没有。

  程宗扬看了一圈,这房屋平平常常,屏风、箱笼一应俱无,根本没有能藏人
的地方。

  程宗扬上前摸了摸坐榻,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至少三五天没有人坐过。

  「找错了?不可能啊?」

  程宗扬还在纳闷,斯明信已经手脚麻利地揭开草席,不一会儿便在墙角找到
一个铁盖。盖上的铁环磨得珵亮,显然经常使用。

  斯明信轻轻一提铁环,里面露出一丝光线,紧接着一闪而灭。显然里面人已
经听到动静,抢先吹灭了油灯。

  斯明信掀开铁盖,轻烟般没入洞口。片刻后里面响起几道极快的风声,接著
有人似乎张口想喊,但刚一出声就被斯明信出手截断。

  等了一会儿,暗室再没有声音传出,程宗扬潜入其中,往地上一摸,心道不
对,地上只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丝绸衣物,肥嘟嘟跟个球一样。另一个是
个瘦子,嘴上留着鼠须,怎么看也不像严君平。

  他警觉地握着匕首,一边防备着另外四个还潜藏在黑暗中的人,一边沿着墙
仔细摸索。

  暗室并不大,只用摸的,片刻工夫便也摸完了,可另外四人踪影皆无,连被
褥也只有两条,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

  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斯明信用腹语道:「还有人呢?」

  他手指卡住那胖子的喉咙,只要微微一紧,就能捏碎他的喉骨。那胖子很上
道,没敢放声大喊,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一样,用变调的声音道:「没……没
有了……」

  「他们去哪里了?」

  「就我自己,没有别人……这个?这是个下三滥的奴才,根本不是人!你就
把他当成狗得了。呃——大,爷,饶,命……」

  「另外四个人,去哪里了?」

  「我说!我说!他们刚走,好像去躲风头了……」

  「有什么人?」

  「有……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老的什么样?」

  「老得都快死了。浑身的毛全都白了,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

  「等等!」程宗扬道:「这声我怎么听着不对呢?」

  说着程宗扬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柱下照出一张圆嘟嘟的胖脸。

  「干!」程宗扬大叫一声。

  那胖子浑身一个哆嗦,然后惨叫道:「师傅!救命啊!」

  …………………………………………………………………………………

  程宗扬黑着脸给高智商扎紧伤口,「你说你遇到冯子都,被他救了?」

  「可不是嘛。那家伙没敢对人说,悄悄把我和富安带到山上。我让他给你捎
个信,他说那地方成了个大坑,谣言满天飞,让我先养好伤再说。」

  「那五个人的饭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高智商赶紧道:「富安也吃了。」

  富安哈着腰连连点头,「吃了吃了。」

  好不容易把他饿瘦,这孙子几天工夫就吃回来了。但想想这也是自己交待过
让他胖过来,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想起高智商那张瘦脸,程宗扬不由又
是一阵心颤,连忙转过话题,「外面怎么会没有人?」

  「老冯哪儿敢跟人说啊。连大将军都瞒着呢。再说了,富安那狗才夜里要出
去倒屎倒尿顺便透气,外面有人也不方便。」

  「冯子都呢?」

  「老冯说天子要去上林苑,他要去守卫宫禁,顺便看看情形,若是有路子,
就把我弄到上林苑放生了。」

  冯子都身为羽林郎,天子去上林苑,肯定要随驾。虽然因为富平侯之事,天
子提前回到洛都,但狩猎并没有取消,他仍然留在上林苑无法回来。

  虽然寻找严君平的事又一次落空,但能找到高智商也是意外之喜。至少程宗
扬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听说主宅被毁,现在另外找到住处,那些人也停止追杀,高智商便吵着要回
去,「这地方屁大一点,黑洞洞跟棺材似的,我都快闷出病了。整天看着富安那
狗才的马脸,吃饭都不香。」

  「那你还吃这么胖?五个人的份量,你吃得完吗?」

  「我这不是愁得慌吗?哈大叔怎么样?」

  「伤得挺重。命倒是保住了。」

  「我就知道哈大叔命硬!他要不折腾死我,躺棺材里都能爬出来。」

  「你爹给你派来的那些护卫,就剩刘诏一个了。」

  高智商没心没肺地说道:「那些废物,死就死吧。小胡姬呢?」

  「哟,你还记得她?」

  「那可不是嘛。我这抓心挠肝的。师傅,你不知道,我当时被砍到大腿根,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断子绝孙。我这几天都在想,小云那屁股圆圆的,倒是个能生
养的。我要是能出去,得赶紧生一个,免得跟我爹那么倒霉,养个不争气的干儿
子,气都能气死……」

  「抓紧了。」

  高智商腿上使不了劲,程宗扬提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那小子刚露出头就是
一声惨叫,却是肚子卡在洞口。

  「不是吧?」程宗扬失声道:「你都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呲牙咧嘴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窄啊?」

  「废话!你不看看你进来的时候有多瘦!」

  高智商卡在洞口进退不得,程宗扬在上面使劲拽,富安在下面托着衙内的屁
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推。两人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高智商弄出来,最后还是斯
明信把洞口拆掉半尺,才把高智商给扯出来。

  高智商腿上的伤势不轻,折腾这么半天,整个人都跟瘫了一样,坐在地上狂
喘。程宗扬索性把他背起来,结果手往下一捞,有他那肚子顶着,硬是摸不到他
的腿。

  程宗扬忍不住骂道:「你也真奇葩了!这才几天工夫,就吃这么胖!」

  高智商一脸委屈,「这地方就跟笼子似的,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
吗?富安!富安!你个狗才死哪儿去了!赶紧来托着少爷!」

  「哎!哎!」富安给冯子都留了话,闻声赶紧爬出来,托住少爷的屁股。

  程宗扬和斯明信来时已经安排好退路,冯子都为了避人耳目,选的又是四面
不靠的僻静处,四人略加小心,就顺顺利利离开别院,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

  敖润看到家主背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高智商,不
由失声叫道:「你咋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没好气地说道:「肿的!」

  等上了马车,把高智商往车上一放,程宗扬才松了口气。这货跟圆球一样,
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使力的地方,背着要多费劲有多费劲。

  敖润凑过来道:「严先生呢?」

  「没找着。」

  「好事多磨。」敖润宽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
一会儿就撞见了呢?」

  程宗扬叹道:「借你吉言吧。」

  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也找过了,严君平仍然不见踪影,程宗扬都怀疑那老东
西是不是压根没看到人,随口忽悠自己的。

  蒋安世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在夜色下平稳地向山外驶去。程宗扬打着
手电筒,重新给高智商检查一遍伤势,一边随口道:「冯子都那天为什么会去步
广里?」

  「哦,他那天去送一个老头,说是什么书院的山长……」

  …………………………………………………………………………………

  「……就这么问出来了。」程宗扬躺在小紫膝上,长叹道:「我和四哥、五
哥费了多少心思、力气,累死累活都没打听出来的事,结果一不留神,就跟在路
边捡棵大白菜似的,随随便便打听到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送严老头去哪里?」

  「车骑将军的府邸。严君平除了跟霍大将军偶尔见面,就一直藏在金蜜镝的
府上。难怪外面没有半点风声。」

  「金蜜镝治家最严,若不是冯子都多嘴,只怕永远都打听不到呢。」

  「你怎么知道金蜜镝治家最严?」

  「你猜呢?」

  「江女傅说的?」

  像是应合他的话语,帷幕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呻吟。

  程宗扬摇了摇头。旁边的罂粟女朝外面娇声嗔道:「蛇奴,轻些着弄,莫打
扰了主子。」

  蛇夫人略显沙哑的笑声响起,「女傅小乖乖,且忍着些……」

  程宗扬道:「她是宫里的女傅,和吕家不是一路的,你们干嘛作弄她?」

  罂粟女吃吃笑道:「不是我们作弄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自从和蛇姊睡过,
她就和蛇姊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小紫道:「为什么不接着找呢?」

  「四哥已经去了,但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太好。金家内外都严谨得很,一直没
找到空子。」程宗扬舒了口气,然后笑道:「左右已经有了严君平的下落,总能
找到机会的。」

  这一趟不仅找到了高智商,了却了一桩心事,而且阴差阳错,连严君平的确
切下落也终于浮出水面。程宗扬欣喜之下,想到连日未到上清观,便趁夜往观中
一游。

  上清观的上院,如今已经是自己的私人禁地。程宗扬此时就待在上院的望阁
内,用帷幕一隔,周围松涛阵阵传来,宛如一方独立的天地。

  幕内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紫和罂奴,就只有一个阮香凝,众人交谈时,凝奴
就伏在他身下,殷勤地吞吐着主人的阳具。月光下,她赤裸的胴体犹如冰玉,光
洁的背脊,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圆润的雪臀,全都裸露在外。

  程宗扬看了眼身下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妇,然后打了个响指。阮香凝闻声抬起
俏脸,小心吐出阳具,接着爬起身,分开双膝,背对着主人跨坐在他腰间。然后
转过脸,绽开一个明艳的媚笑,一边耸起雪臀,将那根怒涨的阳具顶在臀缝间,
柔腻地前后挺动,让它在白生生的臀肉间滑来滑去。

  程宗扬略微一顶,阮香凝心下会意,一手扶着阳具,一手伸到臀后,分开臀
缝,将硬梆梆的龟头纳入后庭紧凑的肉孔内,缓缓套入。

  待阳具挤入肠道,阮香凝两手扶着主人的膝盖,像骑马一样耸着雪臀,卖力
地上下套弄。罂粟女双手在她白嫩的胴体上不住游走,时而伸到她胸前,捻住她
红艳艳的乳椒,时而探入她腹下,拨弄她湿腻的蜜穴,时而扒开她的臀肉,将她
柔艳的屁眼儿展露出来,让主人观赏她那只嫩肛在阳具戳弄下不住变形的艳态。

  小紫道:「那个程郑……可靠吗?」

  「靠得住。」程宗扬道:「那副肖像是文泽临死前留下的,那一战幸存下来
的只有我和月霜,绝对无法伪造。」

  「龙宸呢?」

  「这事太古怪了。如果不是程大哥亲口说的,根本就是个笑话。认错人了?
亏他们说得出来。」

  「也许真的认错了呢?」

  「哦?」

  「你也说他们当时出手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预先设计,糊糊涂涂就打了一
场,结果还死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他们本来做好了计划,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却
真的认错人了呢?」

  「你是说……」

  「他们原本要对付是狐族。」

  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干!那个胡夫人有问题!」

  小紫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相,龙宸误以为他是狐族,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狐族的
布置的,结果上了一个大当。

  小紫道:「胡夫人单名一个情字,自小服侍太后吕雉。她们两个中间,有一
个跟苏妲己结拜为姊妹。苏妲己失踪后,洛都的狐族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
个孙寿,被胡夫人或者太后庇护下来。而吕冀私下里与龙宸也有过交往……」

  程宗扬道:「如果这样话,吕氏以前就与龙宸有勾结,甚至可能做了某种交
易,一同对付狐族,所以在得知我的」狐族『身份后,胡情第一时间就把我出卖
给龙宸。但她没想到龙宸居然没杀我,反而干掉了吕氏的未来之星。愤怒之下,
吕雉立刻翻脸,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龙宸与晴州商会的关系不浅。「」当然
啰。「小紫道:」龙宸需要一个足够大,也足够敏锐的信息网,但如果他们自己
去做,组织就太庞大,也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遍布六朝的晴州商会是一个很好
的介入点。「

  程宗扬继续道:「另一边,龙宸发现针对狐族的布置根本没有起效,怀疑胡
情骗了他们,所以反手杀了吕奉先,作为报复。他们双方就像刺猬,一边合作,
一边戒备,随时都可能翻脸——剑玉姬呢?这贱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剑玉姬的野心,也许比龙宸能想像得更大。」

  「成光吗?」

  剑玉姬这一步棋布置得足够隐蔽,如果不是一头野猪突然闯入厕溷,引起自
己的警惕,也许自己就被蒙在鼓里了。吕雉刻意在天子与江都王之间投靠嫌隙,
却被剑玉姬轻松化解,天子与江都王太子的关系反而走得更近,赵王父子失势,
刘建成为储君的可能性大增。剑玉姬的布局总是这样隐蔽而周密,不知不觉间,
她的棋子已经在棋盘上份量越来越重。

  假如不是那头野猪的话……

  程宗扬猛地一挺身,肉棒重重顶入阮香凝体内。他翻过身,将阮香凝压到身
下,一边挺动一边笑道:「光玉姬……要不是那头野猪不解风情,可能我连输都
不知道怎么输的。眼下她既然露出马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如意。哈哈,说不
定能给你找个伴,让汉国未来的皇后跟你一道光着屁股,被主子享用。」

  阮香凝娇滴滴道:「是,老爷……」

  …………………………………………………………………………………

  荒唐过后,程宗扬像一只夹起尾巴的大灰狼,一脸道貌岸然地出现在隔壁的
房间内,笑眯眯道:「合德姑娘,怎么样啊?」

  换了一身宫装的友通期仿佛一株带着露水的琼花,鲜丽动人,她侧身施礼,
玉脸微红地说道:「多谢程大夫,奴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映秋昨晚与程宗扬只隔了一道帷幕,两边呼吸之声相闻,彼此都知道对方
做了些什么。此时她双腿还微微发抖,脸上努力摆出女傅的威严之态,「本傅已
经给她讲过宫中的礼仪,平常的衣着妆扮,还有父母的名讳,家中的陈设……」

  「这些都不重要。」程宗扬道:「重要的是怎么迷住天子——只要能把天子
迷倒,浑身都是破绽也不算事。若是迷不住天子,就算没有一丝破绽,那也是白
搭。」

  江女傅低头道:「是。」

  友通期玉脸微红,掩口笑道:「江女傅都已经教过我了。」

  「她亲自教的?」

  友通期红着脸点了点头。

  「行了。就记住一条:别让他随随便便就吃到饱。吃得越容易,男人越不知
道珍惜,吊着他的胃口,少少给他点甜头,抻着他,才是王道。」

  友通期大胆地抬起眼睛,「你呢?」

  「我?我不一样。」程宗扬笑道:「像你这样的,我一口气连吃几个都不会
饱。比这个,天子可差远了。」

  友通期红唇轻动,耳语般呢喃道:「你不想尝尝吗?」

  不知道是谁教的,就这么几天,小姑娘声音中便多了种勾人的韵致,一喘一
息,都带着荡人心魄的风情。

  程宗扬看得微一愣神,然后道:「你出师了。天子的禁脔,我要是尝一口,
立马就是灭九族的下场,还是免了吧。」

  友通期娇声道:「奴家听姊姊们说,程大夫很厉害呢……」

  「赶紧忘掉!这种浑话千万别想!就当没听见过。你是天子嫔妃,别总琢磨
臣子裤裆里那点事!」程宗扬环顾左右,「这是谁教的?」

  罂粟女和蛇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惊理那小蹄子!」

  「你们是看她不在场吧?」程宗扬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友通期道:「这里
的事你情统统忘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昭阳殿的主人,赵昭
仪赵合德。」

  友通期敛衣垂首,温婉地说道:「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扭头道:「你们两个谁去?」

  罂粟女道:「奴婢愿往。」

  「小心点。」程宗扬警告道:「你可是我的侍奴,千万别让天子对你起了不
该起心思。」

  蛇夫人笑道:「主子放心。罂奴若是忘了给主子守贞,她身上的纹身都不答
应。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入宫。」

  「你们紫妈妈主内,怎么安排,她说了算。」程宗扬道:「卓美人儿呢?」

  …………………………………………………………………………………

  卓云君玉脸含霜,手里拿着一根戒尺,重重打下。「啪」的一声,身前那只
白如雪玉的小手便多一条血痕。

  赵合德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流出来。

  「灵台虽仅方寸,天地自在其间。」卓云君道:「世间炼气之法数不胜数,
我太乙真宗秘传唯有十六字:气之所行,如挟雷霆,一呼一吸,百脉俱震——再
来!」

  赵合德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两手放在身侧,似握非握,静下心感觉着
真气的运转。渐渐的,她仿佛听到真气行进时带着隐隐的雷声,无数微不可见的
雷霆在真气中交织闪动,不停淬炼着经脉。

  她手背上的血痕渐渐消失,重新变得白如脂玉。慢慢的,肌肤仿佛透出一层
朦胧的莹光,皎如明月。

  「可惜她入门晚了十年,不然此女可有望大道。」卓云君私下叹息道。

  「气之所行,如挟雷霆——这秘诀你连我都没说过。」

  「这是太乙真宗秘传心法,旁人若是修习,需得散功重修。再说……」卓云
君喟叹一声,「主子天纵其材,哪里还需要修习?」

  卓云君亲眼看着他不到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路升到五
级坐照境,距离坐照巅峰也仅一步之遥。除了天纵之材,她还能说什么?

  程宗扬玩笑道:「你觉得我有望大道吗?」

  卓云君嫣然笑道:「主子身为掌教真人,足下所履,即是大道。」

  程宗扬笑了一声,「你把她收入门下了?」

  卓云君摇头道:「她想拜入我门下,斩除俗缘,被我拒绝了。」

  「哦?」

  卓云君瞥了他一眼,眼角一丝笑意媚艳入骨,「我与她只是姊妹相称。也免
了日后再改称呼。」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可不是什么都要往篮子里捡的人。你有机会可以问
问她的心思,是想就这么隐居,还是嫁人——我刚认了一个大哥,是做生意的。
这些年忙于商贾,一直没有婚娶。相貌、人品、家世都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主子可不要认错了。此女虽是稚龄,稍显不足,但已经堪称国色,再有一
年半载,便是倾城之姿。」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以前无聊的时候,倒是想过收尽天下绝色,尤其是合
德这样注定青史留名的绝代佳人。但是现在……」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下不去手啊……」

  卓云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轻啐一口。

  程宗扬勃然大怒,顾不得车马在外等候,当场扯下卓云君的衣带,把她压在
身下,来了一场盘肠大战。

                第七章

  「九月十三,赵后之妹合德入宫。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见而悦之,
赐居昭阳殿……」

  「是夜帝幸昭阳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肤丰腴,遍体如脂,以脯属体,无所
不靡,帝称之为」温柔乡『……累诏封昭仪,赏金马一对,明珠十斛,金银、丝
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异宝无算。其宫人、内侍封赏之厚,数倍
于他处,荣宠之盛,一时无比……「程宗扬把那本手抄的小册子往案上一扔,」
七日不出——他们还真能编得出来!赵昭仪入宫才几天?「

  徐璜唉声叹气地说道:「我都没敢让天子知道。」

  具瑗尖声道:「这帮杀千刀的文贼!让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

  「没找到人吗?这书是哪儿来的?」

  「槐市。」单超道:「查到的就有好几十本,都是些无主的摊位。」

  程宗扬去过槐市,知道里面有一种无主的摊位,书籍、器具都摆在摊上,但
货主不在场。有人愿拿,丢下几个钱就可以拿走,买卖双方互不见面,更没有讨
价还价,颇具君子之风,没想到会被人用来当作散播谣言的平台。

  徐璜恨声道:「我明日便带人封了槐市!让那些贼子敢诬蔑天子!」

  「万万不可!」程宗扬道:「这些卷册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封了槐市,可是关系到洛都数以万计的文人学子,没事也要引出事来。」

  「那你说怎生办?跟他们说这都是瞎扯?」

  程宗扬道:「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不能办。对付这种七实三虚的流言,只
能忍,等它自己消停。你看这小册子,里面有帝王,有美女,有后宫秘辛,还有
最吸引人眼球的艳情绯闻,虽然不长,但所有内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最能引起
话题和看客的兴趣。要是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具瑗不相信,「世上哪有这般道理?他们随意编造,我连辩都辩不得?」

  「还真是这样。这种流言就跟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尽。要想清除,除非
找到根子。」

  「根子?」

  「公公不会以为这流言是哪个闲人随便编出来的吧?」

  徐璜倒是有些犹豫,「不是闲人?」

  「哪个闲人会抄几十上百本,然后放到槐市传播?还专门摆出来几十个无主
的摊位?」

  徐璜明白过来,恨恨一擂几案,「该死!」

  「让我说,这种事要不就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后的指
使者给挖出来。最怕的就是摆出要管的架势,其实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传得
不够快,官府帮着传播。」

  一直没开口的唐衡说道:「程大行此言——颇为有理。」

  具瑗道:「我等为天子分忧,怎能什么都不做?」

  左悺细声道:「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来。」

  单超冷哼道:「那还用找吗?」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进来,说是绣衣使者江充来访。众人赶紧藏好那本《飞
燕外传》,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江充一手处置巫蛊案,在洛都已经是声名赫赫,几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
一进来便纷纷起身。

  江充略一见礼,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这本书你们知道吗?」

  徐璜满面堆笑道:「什么书?咱家不大识字……」

  「诬蔑天子,语涉宫禁,狂悖无礼,莫此为甚!」江充骈起双指,用力敲着
那本小册子,厉声道:「这是一本秽书!」

  徐璜一脸震惊,「谁这么大胆?」

  「查!」江充道:「太后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们立刻传檄天下郡国,严禁
这本秽书流传,有敢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几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时落在程宗扬身上。程宗扬头一低,只当不知道。

  唐衡说道:「只怕不妥。这本……秽书,眼下只在洛都流传,所知者并无多
少。若是传檄四方,反倒引得尽人皆知。」

  江充皱起眉头,冷冷道:「依唐常侍之见呢?」

  「当找其根源。看是谁在背后炮制谣言。」

  「那些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呢?」

  唐衡默然不语。

  江充寒声道:「不去彻查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
莫非是有意推托?」

  唐衡拱手道:「唐某不敢。」

  江充还待再说,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过他手上的册子。

  蔡敬仲刚进来,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出了何事?」

  江充道:「城中发现有人传阅诽谤天子的秽书,太后大怒,下令查禁。」

  「如何查禁?」

  「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蔡敬仲一怔,「怎么不早说?你们看了吗?」

  五名中常侍齐齐摇头,徐璜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咱不识字。」

  蔡敬仲迟疑道:「江绣使,你看了吧?」

  江充闭紧嘴巴。

  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蝉冠,跪在江充面前,说道:「老奴该死,还求江绣使赏
个全尸。」

  江充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跺脚,抓过小册子,转身离开。

  徐璜等人一边掩口偷笑,一边互相施了个眼色,然后借口有事,纷纷走人。

  徐璜临走时悄悄推了程宗扬一把,低声道:「利钱!」

  殿内只剩下两人,顿时显得空旷起来。程宗扬跪坐得难受,伸开两腿,换了
个箕坐的姿势,一边道:「你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江充气走,不怕太后不满?」

  「你听他瞎扯。」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种馊主意,顶风能臭出十好
几里去,也就他想得出来。一屋子都是下面挨过刀的内臣,他扯着太后的虎皮吓
唬谁呢?」

  「你说他是拿着太后的名头吓唬人,跟太后没关系?」

  「要是太后的意思,我能不知道?还不是吕巨君私下指使的。」

  听到吕巨君的名字,程宗扬就有点头痛,「还真不消停……喂,人家又问利
钱了。」

  「好说。单超二十万,徐唐左具十六万,六折九万六。现在要,我现在就给
他们。要是等到下个月,单超五十万,余下四人四十万,六折二十四万。再等一
个月,本利翻倍,单超二百万,余下四人一百二十八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行了。让你一说,他们连家底都得赔给你。对了,上次那马怎么说?不会
真送上林苑去吧?」

  「书简呢?」

  程宗扬随身带着,当即从袖里拿出来。

  蔡敬仲拿起书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用朱砂一涂,原样掷还。

  「什么意思?」

  蔡敬仲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漂没。」

  「什么漂没?」

  「怎么漂没随你。比方说船翻了,所有马匹都漂走了。」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合著蔡敬仲的意思是随便报个翻船,天子征用这
二百匹马就当是打水漂了。

  「这行吗?」太儿戏了吧?二百匹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条洛水的。

  蔡敬仲道:「宫里出钱了吗?」

  「没有。」

  「宫里出人了吗?」

  「没有。」

  「宫里出船了吗?」

  「也没有……我懂了,反正宫里什么也没少,就当没这回事得了。」

  「胡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宫里的事最讲规矩:漂没就是漂没,岂能
当作没有?」

  「行行……你说漂没就漂没。」程宗扬一边收起木简,一边随便往上看了一
眼,忽然一愣,叫道:「等会儿!不是二百匹吗?怎么写的六百?」

  「反正是漂没,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你就按六百匹报,我再从
上林苑弄四百匹马出来,你替我卖了。」

  程宗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从上林苑偷马出来往外卖?你就不怕查?」

  「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蔡敬仲道:「你可得快点。早点办完我早点死,
实验室的事可不能耽误。」

  「……大哥,你为了科学,还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扬不放心地说
道:「你不会哪天为了给实验室筹钱,把我都卖了吧?」

  「这个笑话很无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对他的笑话嗤之以鼻。

  等走到殿门边,蔡敬仲忽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说——你很值
钱吗?」

  程宗扬使劲摇头,「不值钱!」

  蔡敬仲头一扭,「当我没问。」

  「……我能当你没问过吗?合著我要值点钱,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大哥,你
赶紧去江州吧,别在这里祸害了。」

  …………………………………………………………………………………

  秋风瑟瑟,触体生寒。程宗扬扶了扶进贤冠,然后下了马车,从怀里取出竹
制的名刺,递给门前的谒者,「鸿胪寺大行令程,求见大司农。」

  谒者接过名刺,进去通报。少顷打开大门,请车马入内。

  宁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过数月,便先后除掉平亭侯和当地十余家豪强,杀戮
过千,破家无数。如今的江充虽然声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进之徒,根本
无法和宁成这种资历深厚的酷吏相比。

  宁成在舞都的铁腕引起不少非议,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后,
竟然一跃为大司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以及官营产业。
汉国岁入四百余万金铢,归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农
管理。宁成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位高权重。

  程宗扬也觉得他这一步跃得蹊跷。甚至私底下猜测,老宁恐怕是偷偷给天子
塞钱了——宁成虽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会变通。自己一个外乡人都能摸到西
邸的路子,何况宁成这种精明果决的资深官吏?

  毕竟是说得上话的熟人,得知宁成奉诏进京,程宗扬没有耽误,第一时间就
赶来拜访。

  宁成气色很不错,虽然官职高升,但并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谈
间也没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诉程宗扬,自己急需用钱,能不能将七里坊
和首阳山铜矿的股份折现?

  程宗扬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虽然刚起步,还谈不上什么收益,但
将来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宁成愿意卖出股份,对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问题是
自己也缺钱得紧。可如果宁成因为急于用钱,把股份转卖给他人,自己想再收回
来就千难万难了。

  程宗扬思索片刻,然后道:「宁公用钱,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宁公还差
多少?」

  宁成很爽快地说道:「一千万钱。」

  「什么时候?」

  「三日之内。」

  程宗扬一听就心里有数,宁成还真是给天子送钱的。大司农这个位置,宁成
不是不够格,但同样有资格的至少也能数出十个。宁成能从群臣之中脱颖而出,
这一千万钱功不可没。这可是大司农,实打实的要职,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卖。
但想到传说中那个西邸连三公都卖,而且还讨价还价,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关系到宁成的前程,程宗扬也不敢耽误,他长身而起,揖手道:「三日
之内必定奉上。」

  程宗扬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将五千金铢送入宁成的府邸。宁成没说什么,但
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气,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给程宗扬留一个名额。

  但对程宗扬来说,这五千金铢出得可没有那么轻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
么手段,真从上林苑弄出来四百匹马。加上原来的二百匹马,六百匹马总共才卖
了一万金铢——平均每匹不过三万多钱。要知道程郑的二百匹马都是能够充当战
马的上等良驹,那四百匹还是御马,这样的价格出手至少亏了三成。但程宗扬也
没有办法,这批马不但数量大,还有御马的标记,宁成又急等用钱,有能力并且
有胆量吃下这批货的商贾实在不多。最后还是由程郑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会的
大买家才脱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扬无奈叹道。

  这些马匹按市价当在一万五千金铢以上,晴州商会压下五千,宁成又拿走五
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铢,等于有四百匹马都打了水漂——这事他都没敢跟老蔡
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于用钱,秦桧也是无奈,只好劝慰道:「钱铢便也罢了,倒是宁公的
心意不好白费了。」

  五千金铢收回两处股权,还附送一个名额,宁成这也算够意思了。

  程宗扬道:「你们有谁想当官吗?」

  在场的诸人齐齐摇头。

  「老敖跑哪儿去了?」程宗扬道:「他不是当官挺上劲吗?」

  冯源道:「你让他当官还行,让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识不了
一箩筐。」

  程宗扬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质,在佣兵团是够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纯粹
是给宁成添堵的。

  秦桧提醒道:「咱们用不了,云家也许有兴趣。」

  程宗扬道:「云家得用的人已经花钱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这要是
察廉正合适,明法就算给云家,也是鸡肋。」

  程宗扬还在考虑人选,冯源在旁边道:「程头儿,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
吗?给他不就得了。」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这回谁要是不开眼把他举荐上去,我也得想
办法把他给拉下来——他要跑去当官,将来谁给我办事?」

  冯源笑道:「程头儿,你这话要让班先生听见,非得翻脸啊。」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将来平
平常常做个小吏,还真不如跟着我干呢。」

  高智商道:「没人要?给义纵呗。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呢。」

  义纵?义纵的姊姊可是吕雉的心腹,程宗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坏是坏,倒是讲点义气,而且他
胆子够大,把名额给他,保证亏不了。」

  听到义纵胆大,程宗扬有些心动。自己在汉国,也许真需要几个胆大敢赌的
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选,最后程宗扬拍板道:「就他了!」

  刚商量了一件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猛兽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声。众
人出去看时,却是吴三桂和青面兽掰腕子,将石桌压得碎裂。

  程宗扬一阵心痛,这可是文泽留下的遗物,刚搬进来没几天,就被这俩货给
毁了,当下黑着脸道:「你们两个是吃饱撑的!」

  青面兽抓了抓脑袋,还没开口,冯源便问道:「老兽,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药
吗?」

  青面兽一拍脑袋,撒腿冲到厨下,不一会儿拎着一只巨大的砂锅出来,里面
的药汤已经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药渣。

  程宗扬恼道:「这是你叔公的锅吧?一副三十银铢的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
是屁眼儿大的连心都掉了?」

  青面兽垂着头,从屁股后面又摸出一只砂锅。里面的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
乎一团,连模样都看不出来。

  卢景嗅了嗅,不由变了脸色,「这是最里面那一锅?」

  「剧大侠的?」程宗扬接过来一看,顿时气了个倒仰,「这里面单是一味党
参就要三个金铢!你熬成这样是炼丹呢?延香呢?不是她在看火的吗?」

  吴三桂站起身,讪讪道:「老敖找她办点事,托我代看一会儿……我跟老兽
聊得高兴,就给忘了。」

  「干!」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看的破事!药熬坏了是小事,耽
误了服药怎么办?」

  程郑打圆场道:「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心粗,再说受伤的兄弟
那么多,指望延香姑娘自己也忙不过来。」

  程宗扬在步广里的宅子陷到地下,为了避人耳目,伤者原本都分散在各处。
前几日程郑拿来地契,得知文泽的故宅如今还空着,他又掩藏得好,没有露出过
手尾,程宗扬索性把伤号都聚在一处。眼下伤势最重的是剧孟,其次是哈米蚩,
刘诏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伤也没有好利落,再加上卢景救助
剧孟时大耗真元,最多的时候厨下一字摆开六口药锅,全靠延香自己照应。

  自己手下一群糙汉,上阵厮杀一个顶俩,让他们蹲在炉子边,盯着火候,熬
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不延香刚出去一会儿,六锅药就熬
废了四锅。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团和月霜搭班子,对
月丫头很有那么点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别恋,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还没有
什么过分的举止,就是逛个街什么的,自己凭什么拦着?

  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别说伺候别人,
老秦还得伺候她呢。至于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奴,罂奴陪友通期入宫,惊理在看着
孙寿,剩下的无论卓云君还是阮香琳,都不适合在人前露脸。

  正头痛间,斯明信忽然从厢房出来,用阴冷的声音道:「醒了。」

  程宗扬有点莫名其妙,这边卢景已经跳了起来,「老剧醒了!?」

  …………………………………………………………………………………

  剧孟受伤的眼眶被缠上纱布,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光头,虽然整个人都瘦
得脱形,但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卢景臭着脸道:「瞪啥呢?认识我不?」说着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
晃,「是几?」

  剧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骂,却只发出一阵嘶哑之极的呜咽声。

  卢景鼻子一酸,「你个鸟货,怎么哑巴了……」

  剧孟又说了句什么,但喉中发出的怪声让他自己也皱起眉。

  秦桧道:「剧大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别围着,让剧大侠先静静神。四爷、
五爷,你们坐下来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会郭大侠一声?」

  「当然要告诉他。」救出剧孟,郭解的门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应
该的,不过程宗扬又特意吩咐一句,「这个地方最好别暴露。」

  秦桧心下会意,找到冯大法商量几句。冯源点了点头,自去通知郭解。

  房里只剩下斯明信、卢景和程宗扬,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剧孟喉咙被热炭烫
过,无法说话,但他不停地发着声音,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

  卢景凑在他旁边猜着,「郭解?赵王?刘丹那孙子?要吃饭?……莫非你说
的是酒?我说,你这厮不会还在惦记我那点酒吧?」

  剧孟越发着急,呜哑呜哑说个不停。

  斯明信冷着脸道:「我现在就传你腹语之术,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学会。」

  剧孟用独目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

  程宗扬眼看不是事,抄起铜盆出去,不一会儿装了一盆沙土回来,放到剧孟
手边。

  剧孟反应过来,立刻用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写了一个「眭」字。

  「眭弘?」

  剧孟用力点头。

  「眭弘没事。」程宗扬道:「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个汉国都没人能动
他一根汗毛——连天子都不能。」

  剧孟松了口气,又在沙上写道:「刘彭祖?」

  「死了。赵王刘彭祖因为巫蛊、谋反,已经被太后赐死。还有朱安世,也被
斩首了。」

  剧孟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写道:「元非梦
耶?」

  程宗扬用力点了下头,「剧大侠,看不出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

  剧孟继续写道:「刀……」

  程宗扬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剧孟手掌已经残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个人的精气
神都仿佛回来了。

  卢景忍不住道:「喂喂,我跟老四俩大活人还在这儿呢。」

  剧孟在沙上写了两个字,「啊……呸!」

  「嘿!你个鸟货!」卢景挂着眼泪笑出声来。

  程宗扬以前没有跟剧孟打过交道,但就眼前所见,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
体残了大半,换作别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满腔恨意,
大骂贼老天对自己不公。剧孟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间心跟斯明信和卢
景开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说别的,单是他这份豁达豪爽的气度,便能当
得上英雄豪杰这四个字。

  秦桧不愧是专业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锅白粥熬得又香又浓。剧孟一口气喝了
两碗,还要再喝,被卢景劈手把碗夺走。剧孟虎目含泪,一把扯开衣衫,露出胸
膛上方的伤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壮又委屈,终于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剧孟两只手总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让人喂,只勉强捧着碗喝,不一会
儿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扬道:「剧大侠,你胃口刚开,真不能多喝了。」

  剧孟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赞许地看了秦桧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
接着意识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又换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
掉,终于没能挑起。剧孟微微一怔,只有这一瞬间才流露出一丝伤感。

  程宗扬也忍不住鼻子发酸,低声道:「剧大侠,让你受苦了。」

  剧孟用残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写道:「既来之,则安之!」

  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布衣的郭解独自来到院中。他们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中
间又休息几次,断断续续一直交谈到深夜。

  临别时,郭解握着剧孟残缺的手掌,良久不语,最后躬身长揖一礼。

  剧孟豪爽地挥挥手。他已经把自己的门客、追随者,都交给了郭解。虽然刘
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缉的名单上。事涉谋反,他此
时虽然脱身,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藏身于江湖。

  卢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剧孟眼下的状况显然不是谈话的
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临睡前又联手帮剧孟舒通了一番经络,帮他培
根固元,尽快恢复。

                第八章

  洛都北宫。北寺狱。

  甬道内的空气依旧污浊,虽然那股呛人的恶臭淡了几分,空气中却有一股血
肉焦糊的味道挥之不去,总之还是令人掩鼻。

  昏暗的夹墙内,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内侍像影子一样移动着,他的长衣垂
在地上,就像一只拖着尾巴的老鼠在阴影中出没。领路的内侍还是上次那一位,
他是北寺狱出来的老人,在宫里的路数极熟。跟在他身后的程宗扬却换了一副模
样,他黏上假胡须,用黄连水涂了肤色,还在左边的靴子里塞了块鹅卵石,作出
微跛的姿态。

  上一次进入北寺狱,程宗扬是通过孙寿的关系找到此人,还拿到了胡夫人的
手书。但程宗扬一直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细,对她始终心存忌惮,等闲不想和那个
女人打交道。这一次他是通过郭解的路子进入北寺狱,不仅绕过胡夫人,甚至连
孙寿也不知情,可没想到找到的还是同一人。

  火光透过墙上的窥视孔,落入墙内,将内侍苍白的面孔映得时隐时现。耳边
不时传来刺耳的惨叫,还有寺人们公鸭一样又尖又硬的笑声。和上一次相比,寺
人们的笑声更加恣意嚣张,肆无忌惮。

  赵王刘彭祖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封地,他运气不错,朝廷看在宗室的份上,依
旧允许他按照诸侯王的规制入葬。刘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被废为庶人,取
消了宗室的身份,又依罪定为大辟,在狱中等待斩首。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已经
等于是个死人。

  江充因为巫蛊案,当初对他严加考掠,后来巫蛊案被吕闳所阻,江充只好罢
手,但刘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些寺人都是身体残缺,心思阴微之辈,又被拘
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心态一个比一个扭曲,平日便以折磨囚犯为乐。尤其是刘
丹这样曾经的贵人,如今沦入狱中论罪待死,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是他们最
喜欢炮制的下脚料。

  刘丹此时已经体无完肤,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烙铁留下的焦黑烙痕,他头发
胡须都被烙铁烫光,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幸好天气转冷,不然整个人都该被苍蝇
盖住。那些寺人也是好手段,此时刘丹被钉在木架上,就像一块濒死的臭肉,只
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吸,偏偏还不得死。

  此前因为查案,那些寺人多少还要收敛几分。眼下江充被迫停止对巫蛊案的
追查,外面的官员绝足不入,整个北寺狱又成为这些寺人的天下,行事更是百无
禁忌。刘丹是主犯,那些寺人还给他留了口气,与他同时被送入北寺狱的赵王庶
出子女,已经有好几个被拷掠致死。

  领路的内侍甚至不乏得意地程宗扬炫耀,那些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如何向
那些寺人乞求讨饶,结果还是像臭虫一样被寺人们笑眯眯地一点一点捺死。

  内侍停下脚步,往狱中指了指,一边发出「嘶嘶」的笑声,「你瞧,那个是
赵逆的女儿。」

  北寺狱的墙壁是夯土垒成,厚度超过两尺,由于通风不畅,平常极为潮湿。
牢内的照明都是火把,长年烟熏火燎,墙壁和屋梁都被熏得发黑。籍着摇动的火
光下,能看到牢狱一角铺着一堆稻草,一个戴着木枷的女子伏在上面,她衣裳鞋
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裸露出白晰的肉体。一名寺人趴在她身上,挺着腰腹顶住
她的屁股用力耸动,巨大的阴影落在斑驳的泥墙上,如同一只正在噬人的怪兽。

  那女子双手捧着木枷,头脸埋在稻草中。虽然看不到面孔,但身子看起来颇
为年轻。她头发乱纷纷挽成一团,上面还沾着枯黄的草茎,然而用来夹住头发的
一支最简单的两股钗,却是金制的凤钗。

  「乱伦败德的下流胚子,」内侍满脸不屑地啐道:「跟逆贼刘丹乱伦的就有
她。一个下贱的淫材儿,入了北寺狱还当自己是翁主贵人。寺署问她怎么和刘逆
乱伦,她还敢摆脸色。惹得寺署不高兴,让人拿来木桶给她溺了几次水。」

  内侍像提到什么好玩的趣事一样「嘶嘶」笑了起来,「……刚溺了两次,这
小贱人就服帖了。寺署想让她丢丑,先给她喂了药,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弄
了她一遍。这小贱人被弄得泄了十几次身,晕了四五次,后来一见到寺署那根镏
银的物件,就直打哆嗦。」

  内侍压低声音,「你要是想弄,我把她叫过来。只要你发句话,保证听话,
要圆就圆,要扁就扁,随你怎么揉捏……」

  程宗扬道:「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内侍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小贱人生得嫩,又是个浪货,弄
着爽利,就这几天,狱里上上下下便都弄过她。换成你这种热乎乎的真物件,她
求都求不来呢。」

  「再怎么说,她也是赵王的女儿,天子的亲族。」

  内侍「嘶嘶」笑了两声,尖声细气地说道:「你想的多了。赵逆犯的是谋逆
的大罪,能赏个全尸已经是圣上开恩。这些逆匪家属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销去谱
牒,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再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北寺狱,必定没有冤枉的。左右
是一班该死的罪囚……」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贴在程宗扬耳边低声道:「若
是给了她们体面,怎么对得起太后娘娘和圣上的谕旨?」

  程宗扬没有作声。吕雉和刘骜未必有这个意思,但北寺狱是宫里的监狱,这
些寺人为了讨好主子,把谋逆的囚犯作践得越狠,越显得对太后娘娘忠心。他们
要是反过来,对囚犯嘘寒问暖,只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领路的内侍又道:「她们若是受不得这些,尽可以求死嘛。他们愿意死,咱
们也不拦着。有道是一死百了,上面的人也高兴。她们舍不得死,怨得谁来?咱
们这里是北寺狱,又不是王邸,既不肯死,又想要体面,哪儿有这种好事?」

  他说得好听,可程宗扬听说过狱中的情形。在北寺狱的寺人手下,求死也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人自尽到一半,被寺人发觉,解救下来,又用烙铁活活
烙死的例子。救人再处死,看似多此一举,其实是为了震慑狱中的囚徒,让那些
囚犯知道,他们的生死都在这些寺人一念之间。

  事实上,北寺狱里除了这批囚犯,还有犯了事的宫人和太监被送来受惩诫,
便是宫奴,也不至于受此待遇。赵王一系已经没有出头可能,虽然活着,也等于
是死人了。正如那内侍说的,上面把这些谋逆的罪囚扔到北寺狱,就是让他们肆
意作践的。那些囚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为了苟延残喘,只能抛弃所有的尊严
和体面,用尽一切办法去讨好那些寺人。这种情形下,作出什么羞耻的勾当都不
奇怪。

  「那些死了的,狱里怎么处置?」

  「记过档,拉出去埋了便是。」

  「埋在什么地方?」

  「濯龙园后边就有一片乱坟岗。」

  「有人管吗?」

  「一帮死囚,谁会来管?」内侍道:「这些都是赵逆的罪属,本来就不是什
么好货色。便是把她们作践死,也是罪有应得。」

  程宗扬点了点头。

  那内侍见他没有开口,料想是没有看中,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往里面走去。

  旁边的牢房里,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被两个寺人夹在中间,肌肤像雪一样,
白得耀眼。

  领路的内侍嘻笑道:「那个是赵逆的宠姬,说是冰肌玉骨,平常出恭用的都
是丝帛,还得四五个婢女服侍着,拿香汤涤洗。刚进来时,大伙叫来一看,后庭
果然养得又鲜又嫩,真跟一朵花似的,说不得,一人采了一回……」

  另一间牢房内,一个男子被吊在梁上,一名寺人正拿着薄刃,一点一点剔着
他腿上的肉。旁边一名女子赤条条躺在地上,她手上带着铁镣,白生生的双腿向
上跷起,被另一名寺人扛在肩上。那寺人腰间绑着一根木制的阳具,正在她蜜穴
间戳弄。

  「那个是赵逆的庶子,刚成亲不到三日,就被送到狱里。」

  「那是他妻子?」

  内侍笑道:「他新娶的妻子倒是个烈性的,入狱第二天就自尽了。那个是他
的宠妾。听说他背地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少不得要一一逼问出来。」

  说话间,那名寺人拔出阳具,然后抱住那女子的屁股往上一抬,淌满淫液的
木棒硬梆梆顶到她臀间,用力插了进去,一边对受刑的赵王庶子尖笑道:「这贱
人生得好妙物,弄起来着实爽利。」

  程宗扬道:「寺人也会爽?」

  「哎哟,贵人,你这话说的——咱是少点了物件,可以前也是男人不是?算
起来拢共也就缺了二两肉,又不是缺心眼儿。再说了,」那寺人压低声音,「这
些可都是金枝玉叶,就算过过干瘾,心里头也爽快。」

  太监生理有缺陷,心理上不见得没有欲望。汉代自己不知道,但到了明代,
太监光明正大娶妻娶妾的就有一堆,甚至还有争风吃醋,弄出人命的……

  再往前,是一间用来刑讯的牢房,几个女子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只在左脚
拴着铁镣,正裸著白生生的身子起舞。周围坐着几个寺人,都是阉割过的,此时
光着身子,裸露着或胖或瘦的身体,各自搂着一个赤裸的妇人正在取乐。墙边数
名罪妇跪成一排,在旁服侍,那些寺人一个个志满意得,不时发出肆意的大笑。

  其中一个肥胖的太监满面堆笑,在他面前,还跪着一名赤裸的妇人,她上身
后仰,双膝分开,两手伸到腹下,正拿着一根镏银的假阳具,在穴中来回抽送。

  平城君此时早没有往日尊荣,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当着一群阉奴的面,一
边自慰,一边浪叫。她头发被髡去,只剩下寸许长短,两手的尾指都被折断,软
搭搭的歪到一边。那根镏银的假阳具沾满淫液,硬梆梆插在她敞露的秘处,随着
淫具的进出,她蜜穴微微抽动着,在火光下纤毫毕露。能看到她臀间还塞着一只
硬物,却是一只木制的人偶。

  不多时,平城君身体抽搐起来。她双手剥开下体,哆嗦着开始泄身。肥胖的
寺署乐不可支,双手抚掌,哈哈大笑。平城君竭力张开双膝,敞露着下体,让众
人观赏她泄身的淫态。淫液顺着大腿直淌下来,湿淋淋洒在地上。忽然那根镏银
的阳具一滑,从穴中掉落出来。

  胖太监脸色猛然一变,挺起身,一脚重重踢在平城君腹下。平城君被踢得滚
到一边,她双手捂住下体,紧紧夹着双腿,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喉中发出
一阵奇怪的「呵呵」声。

  程宗扬立在窗边,神情不住变幻。

  内侍暧昧地笑道:「贵人原来喜欢这号的……这罪奴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
判的大辟,后日就要拉到街上斩首。」

  程宗扬皱眉道:「这么快?」

  内侍附到他耳边,「有人想让她早些闭嘴——那罪奴是个好啰嗦的,江绣使
结案的时候,特意让人把她和刘逆的舌头都烙掉了。」

  程宗扬心里一沉,自己还是从朱安世那边听说,刘彭祖会对剧孟下手,泰半
都出于平城君的挑唆。剧孟与平城君素无交往,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才赶
来想弄清其中的原委,没想到江充已经先出手掐断了线索。

  内侍人尖细的淫笑声不断灌进耳中,「那罪奴虽然没了舌头,下边倒是还好
使。前边软,后边紧……」

  程宗扬取出一只钱袋,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钱铢,「这个认识吗?」

  内侍咽了口吐沫,露出贪婪的目光,「认识。」

  「能换多少钱?」

  「官价两千钱,市面上还多添几十钱。」

  程宗扬左手拿着钱袋晃了晃,「这里有一百枚金铢,都是你的。」

  那内侍呼吸声一粗,伸手就想去接。

  程宗扬一抬手,「有件事你要先替我办了。」

  「贵人尽管吩咐!」

  「我要带两个人走。」

  内侍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北寺狱,小的胆子再大,也不
敢放人出去。」

  「不会让你为难。」程宗扬右手一翻,亮出两枚药丸,「这两枚药服下去,
一个时辰内便会呼吸断绝,肢体僵硬。你去报个瘐死,把尸体送出去埋了,剩下
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内侍犹豫着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然后又试探着伸出手,再缩了回去,如
此几次三番,他咬了咬牙,「再加一百!」

  程宗扬抬手把钱袋抛给他,「事成之后再给一半。」

  内侍把钱铢塞到怀里,这才问道:「你要带谁走?」

  「赵逆的王后淖姬,还有平城君。」

  内侍一听是这两个人,又踌躇起来。狱里一众囚犯,刘丹以外,就属她们两
个身份最贵重。

  程宗扬伸出手,「若是不行,便把钱还给我好了。」

  内侍抱着沉甸甸的金铢,怎么也撒不开手,最后一咬牙,「再加五十!」

  「成交。」

  内侍忍不住道:「别的倒也罢了,平城君可是要斩首的。」

  「就是因为要斩首我才等不及。」程宗扬道:「她要是能活着,我倒是想让
她留在你们这里,待一辈子都别出去。」

  黄昏时分,一辆木轮车辘辘出了北宫。车上扔着两卷破旧的草席,席间隐约
露出一丛头发,上面乱纷纷沾着枯草,发上簪钗饰物都被摘拔一空。

  几名寺人用力推着车,后面一名内侍两眼乱转,看到马车边的程宗扬才松了
口气,然后转过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木轮车推到濯龙园后方一片荒丘间,几名寺人找了处挖好的大坑,把草席连
着尸首往坑里一扔,用铲子泼了层浮土,然后忙不迭地推着车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载着两具「尸体」驶入通商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

  斯明信正在教剧孟学习腹语,剧孟靠在软榻上,眼睛似闭非闭,看着像是睡
着了一样,其实一直用眼角往旁边瞄着。

  卢景拿着一只小锤子,「叮叮铛铛」地敲着一块银饼。一边敲,一边不时用
手背感觉是否光滑。银饼慢慢敲出轮廓,卢景拿起来在脸上比了比,却是一只能
挡住半张脸的面具。

  剧孟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把脸凑过去。斯明信冷着脸伸出手掌,按住
剧孟头顶,把他脑袋扭过来。

  剧孟悻悻然哼了一声,要死不活地靠在软榻上,继续听他讲腹语的技巧。

  等程宗扬回来,那只银面具已经成形,剧孟正戴在脸上直乐。那张面具遮住
了剧孟被挖掉的眼睛,还有脸上几处烙痕,只露出嘴巴和一只完好的右眼。银制
的面具泛着金属冷漠的光泽,面具下的剧孟却是刚清醒就活力十足的主儿,两者
一冷一热,形成一个奇妙的组合。

  剧孟得意的晃了晃脑袋,炫耀自己新得的面具,但急接着,他的笑容就消失
了。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还跟着青面兽。老兽两手各挟着一卷草席,弓
腰进入室内,然后把草席放在地上,一把摊开。

  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室内弥漫开来,草席内卷的是两个女子,她们身上套着一
件又破又旧的赭红色囚衣,光着双脚,露出的手臂上带着鞭打的痕迹。两女双目
紧闭,脸上蒙着一层暗青的死灰色,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卢景看了一眼,「这个是赵后,这个是……平城君?死了?」

  「剧大哥没有鞭尸的爱好吧?当然是活的。」说着程宗扬用匕首在两人颈侧
刺了些血,然后取出一只瓷瓶,撒了些极细微的黑色药末在伤口上。

  两人的血液暗红呈现一种微蓝的颜色,看上去极为怪异,与药末一触,渐渐
回复成鲜红的色泽。

  随着药末生效,两人的气色迅速恢复,僵硬的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逐
渐恢复了弹性和原有的颜色。

  程宗扬指着平城君道:「她已经定了大辟,后天斩首。我是担心剧大哥不能
亲手报仇,将来引以为憾,才把她带出来。剧大哥,是不是她出卖的你?」

  剧孟用力点了下头。

  程宗扬在两女眉心一弹,把她们唤醒。

  平城君慢慢醒转,紧接着就瞪大眼睛,像是看到鬼一样,看着榻上那个戴着
银具的男子。虽然剧孟模样已经大变,但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让她一眼就认出
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程宗扬道:「你识字吗?」

  平城君慌张地摇摇头。

  程宗扬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看了一眼,遗憾地说道:「可惜她舌头
没有了,没办法询问。」

  剧孟摇了摇头。他喝下的毒酒是平城君亲手送上的,哪里还需要询问?

  程宗扬道:「害过你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还活着的,现在也不比死人好多
少。」他抬起平城君的下巴,「这个是害你的主谋,是杀是留,如何处置,剧大
哥,你一言可决。」

  程宗扬说着,把匕首放到剧孟手边。

  剧孟仅剩的右眼在银面具后慢慢转动,看着地上两个女子。平城君一只耳朵
被撕下半边,似乎血中余毒,神情还有些呆滞。旁边的淖姬颈中带着绞痕,她双
手抱着身子,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在瑟缩着,原本灵动的双眼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程宗扬道:「剧大哥若是不想脏自己的手,我可以找两个寺人,把你吃过的
苦头,原样不动的还到她身上。」

  平城君惊得魂飞魄散,张着嘴「哑哑」的叫着,拚命磕头讨饶。淖姬也脸色
发白,显然都对那些寺人怕到极处。

  剧孟一根手指放在匕首上,感受着珊瑚铁的冰冷,然后抬起手,一指点在平
城君眉心。

  平城君额头「呯」的一声,像是被锐器刺穿一样,被剧孟手指硬生生穿透。
她瞪大眼睛,鲜血混着脑浆从额上淌出。旁边的淖姬呆若木鸡,接着无法抑制的
颤抖起来。

  程宗扬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剧孟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劲力,竟然能用手指
刺穿人体最结实的颅骨——他不是一身修为都废了九成吗?

  正惊诧间,只见寒光一闪,剧孟用残缺的手掌夹住匕首,一刀斩掉平城君的
头颅,然后仰天发出一个无声的大笑。接着他猛地咯了口血,浑身一震,原本已
经愈合的伤口同时迸出鲜血,连那只银面具也被鲜血染红,「滴滴答答」地往下
淌着血珠。

  斯明信和卢景同时出手,一人按在他的背后,一人按在他的胸口,竭力护住
他的心脉。

  「蠢货!你想死啊!」卢景骂道。

  …………………………………………………………………………………

  案上一灯如豆,秦桧端坐案前,神情严肃。

  「主公此举大为不妥。赵后与平城君已然是阶下死囚,早死晚死无甚分别。
主公此举冒了偌大的风险,实属不智!」

  「应该没有什么风险吧?」程宗扬道:「赵王谋逆的事已经结案,平城君定
为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赵后恐怕也不会活着出狱。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有几
个人在意?」

  「赵王谋逆一案说是结案,实是被中常侍吕闳所阻。江充此人气量狭小,睚
眦必报。如今深得太后宠信,正欲有所作为,此番虎头蛇尾,岂会善罢干休?更
何况赵后与平城君一母同胞,同为淖氏,」秦桧提醒道:「太后的乳母可是淖方
成。」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她们是亲戚?」

  「虽然仅是同宗的远亲,但未必没交往。」秦桧道:「这就是风险。」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在北寺狱,淖方成近在咫尺,都对她们两个
不闻不问,应该只是同姓,没有什么交情。」

  「即使没有交情,可风险仍在。主公将平城君的尸首弃之坑中,更是错上加
错。将来宫里若是核对尸体,必定会露出马脚。」

  程宗扬叹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剧大侠受得苦楚实在太重,如果不让他
亲手报仇,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大丈夫快意恩仇,就算冒些风险,能替剧大侠出
气也值了。」

  秦桧毫不客气地说道:「剧大侠此番快意,又当如何?」

  剧孟亲手斩杀仇人,结果因为妄动真气,伤势刚有起色就又陷入昏迷。说起
来这事自己办得确实鲁莽了一些。

  秦桧提到的危险让程宗扬也警觉起来,看来这事不能只顾着快意,还得设法
补救。但要补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平城君被剧孟斩首,尸首分离,无论
如何是接不回来了。

  程宗扬道:「不行就找两具尸体代替,把面容毁掉。」

  秦桧道:「尸骸易找,难在不让人生疑。」

  淖姬和平城君身为贵族,平日养尊处优,单是肤色就难找到相符的。

  「依你之见呢?」

  秦桧沉吟片刻,「若想灭迹,当是焚尸。」

  要想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放火,可火也不是随便放的。程宗扬道:「那
处坟场在一处荒丘之后,周围光秃秃的,想失火都没有理由。」

  「若是朝廷出面焚烧呢?」

  「你是说……」

  「洛都人烟稠密,一旦出现疫疾,必成大祸。当有人说动天子或者太后,对
无主的尸体集中焚毁,以断疫疾之源。」

  程宗扬一怔,然后笑了起来。秦桧这条主意,用的鱼目混珠之计,不显山不
露水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消除了。

  「这可是善政。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办。」

  秦桧微笑道:「久闻蔡常侍之名,不知属下可有缘一见?」

  程宗扬大笑道:「好主意!奸臣兄,你可小心点,别跟着那家伙学坏了。」

  蔡敬仲出面,这种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程宗扬忧心尽去,却不知道自己晚
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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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集

  内容简介:

  奉诏往昭阳殿的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原要「逗昭仪开心」,一见却是惊吓!友
通期早与东方曼倩熟识,并险些成了他的姬妾!东方曼倩挂冠求去,朝廷上却传
起「东方谪仙为天子一卜,翩然远去」的流言……

  作为带走小紫的交换,朱老头说出严君平的下落,程宗扬等人总算知晓黑魔
海演的是什么戏!江州大战成了黑魔海抹黑星月湖的材料,严君平错信歹人,更
将程宗扬急需的财物交出大半给黑魔海!眼下债主纷纷上门,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章

  洛都。北宫,濯龙园。

  虽然已是深夜,园后的荒丘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江充蹲在坑边,看
着脚前一只沾满泥土的头颅。

  那头颅是一个妇人,头发被髡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已经被鸟雀叼
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脖颈的伤口极为平整,显然是被人一刀斩断。

  在江充身后,数十名军士、寺人像蝼蚁一样忙碌着,不断从坑中掘出尸体,
一具一具摆开,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核对死者的年纪和身份。其中有十几具是刚
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识,但能够辨识的也仅仅只是面容而已。无论他们原来
的身份如何高贵,此时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破烂赭衣之
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江充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一点一点抹去头颅上的泥土,直到额头上一个沾
满血污的圆孔显露出来。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后轻轻一按,手指轻易没入颅骨,
正好卡进圆孔内。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条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着火
把伸过去,仔细审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那名核对尸首的小黄门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扯掉蒙在脸上的布巾,一边喘着
气道:「回吕校尉、江绣使,一共十三具尸体,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尸首分离,
小的带人查验得实,正是简牍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尸首一具,未曾找到。」

  吕巨君把火把递给护卫,自己退后一步,把面孔隐入阴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头颅,一边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边淡淡道:「淖姬的尸
体呢?」

  一名被摘掉冠带的内侍跪在旁边,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睛
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听到江充的问话,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么都不
知道。」

  「砍掉他的脚趾。」

  一名军士拔出佩刀,一脚踩住内侍的膝弯,接着手起刀落,将他左脚的大拇
趾生生斩了下来。

  内侍惨叫道:「狱中已经验过尸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与你在太后面前
分说清楚!」

  「淖姬的尸体呢?」

  那内侍双手拍着泥地,嚎啕痛哭,「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姓江的一个外
臣,就敢这么欺负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边的脚趾也砍掉。」

  内侍的嚎啕声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肿胀的眼角飞快地跳动几下,横下心
要硬撑过去。

  那名军士举起环首刀,正要落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吕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
随太后一起入宫,在长秋宫当值数年。先帝驾崩之后,你先到北寺狱,然后又调
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宫担任内侍……」

  江充道:「这样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结外人,私纵囚犯,实
属骇人听闻。」

  内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对太后忠心耿耿,还敢构陷于我!」

  吕巨君摆了摆手,止住双方的争辩,然后道:「我倒想问你,到底是什么让
你忘了太后对你的恩典,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

  「我冤枉!」内侍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为太后出过力!我为吕
家流过血!」

  吕巨君用帕子慢慢抹着手指,对他的惨叫置若罔闻,「你既然不肯说,我便
来猜一猜……有资格让你背叛太后的,整个汉国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抬起手,然后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对赵逆一系,深恶痛
绝,况且你是众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绝不会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将军霍子孟。霍大将军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
多半能使得动你。但霍大将军与赵王交情泛泛,绝不会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插
手赵逆之事。」

  「车骑将军金蜜镝……」吕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什
么,就直接跳过。

  「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以外,其余大臣对你来说都不够份量。那么除却外朝,
便是内廷。」吕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资格使唤你的,莫过于两人:太后
乳母淖方成;亲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论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赵后淖姬不仅与其同宗,更是远房族亲。
淖夫人设法救下淖姬性命,当在情理之中。」

  吕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这番主意,想牵出淖夫人,
让别人知难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吕巨君低下头,温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将同属族亲的平城君
斩首?更何况,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对太后开口便是,哪里需要找你?」

  内侍已经忘了脚上的剧痛,只睁大眼睛,像见到鬼一样瞪着那个侃侃而言的
白衣少年。

  「常言道:钱帛动人心,却不知义字亦动人心。」吕巨君直起腰,望着夜色
下浓重的阴云,「平城君已经定了大辟,那人却要抢先下手,显然与平城君仇深
似海,非如此不足以复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让你宁肯废掉双腿也不吐口,
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吕巨君微笑起来,「……剧孟生死至交,大侠郭解。」

  内侍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吕巨君舒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

  …………………………………………………………………………………

  程宗扬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知江充已经将濯龙园后的乱坟岗挖掘一空,又叫
来胡巫占卜、望气。江充虽然下过禁口令,但在宫廷的小圈子中,这些事都已经
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复验时却是遭人斩首;同时身故的赵后淖姬踪影
俱无,下落不明,在宫里引发了无数猜想。

  「襄邑侯当上大司马,胆量是越发大了。」徐璜如此说道:「竟然以瘐死为
名,私下盗走赵后。」

  东方曼倩道:「此事颇为蹊跷,若是襄邑侯所为,为何要斩杀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不知道北寺狱上上下下,都是吕家
的家奴。赵王谋逆案发,家属被系。第二天便有流言,称大司马去了北寺狱,籍
口问案,遍淫赵王诸女。赵王虽然谋逆,终究是宗室至亲,侯爷如此胡作非为,
让天子好生了一场气。」

  程宗扬道:「那平城君为什么尸首分离?」

  「平城君勾结朱安世,与大司马素有私怨。」左悺道:「听说平城君颅骨被
人凿开,脑浆被人吸食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来?」

  东方曼倩道:「若说是襄邑侯所为,尚且有可议之处。」

  具瑗道:「外戚与诸侯不合,由来已久。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圣上还没有
起身?」

  唐衡看了看铜漏,已经是辰初时分。若是平时,天子应该已经晨起习射,然
后开始用膳了。他咳了一声,「许是在晨沐吧。」

  中行说板着脸道:「是在晨沐。不过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仪。圣上原本已
经将要过来用膳,临行时听说昭仪晨起洗沐,悄悄过去窥视,还拿钱贿赂昭仪身
边的侍女,让她们不要声张。」

  唐衡道:「休得胡说。圣上身为天子,哪里需要去贿赂宫女?」

  「你们不信?」中行说怨气冲天,「你们问问圣上,他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
了?他拿的是我的钱!」

  单超道:「好了好了。亏得蔡常侍和吕常侍两个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
话去。」

  程宗扬朝东方曼倩使了个眼色,借口方便,从殿里出来。

  「天子叫咱们过来,有什么事?」

  东方曼倩道:「因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难平,想将王位传给太子,自
己回封地养老。炎汉开国以来,尚无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来我等,想找
个主意,好说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传位给太子?」程宗扬觉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
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晋位诸侯王,虽然还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可
能性要小了许多。

  「江都王是被刘彭祖的下场吓住了,不想趟这漟混水。」

  有赵王的遭遇在前,无论哪位诸侯都得掂量三分。与其身死族灭,不如激流
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为一方诸侯,总好过一不小心便祸及亲族。
只是剑玉姬已经布下局面,岂会答应他这么轻易退出?

  剑玉姬的应对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过来,程宗扬转过话题,「听说天子
诏举七科,是你的主意?」

  东方曼倩叹了口气,「我只请天子诏举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时诏举
七科。」

  「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激进?七科同诏,起码要选出来七八十个官员,而
且还都是千石以上的实职。朝中哪里有这么多位置?」

  「天子此举操之过急,但我屡谏不听——总不能让我尸谏吧?」

  「我担心的是……」程宗扬道:「尚书台竟然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吕冀就放
心天子这么大举选材?」

  「你是担心最后选出来的都是吕家的门客吧?」

  「让你说中了。」程宗扬道:「参加诏举的士子必须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
荐,才有资格应诏,吕氏一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余位,每人举荐三
个,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朋故旧,差不多占据二百个举荐的名额。天子
有意扶持的云台书院才有多少人?」

  东方曼倩道:「也许吕家有人会出于公心,举荐书院士子。」

  「吕闳吗?」

  东方曼倩笑道:「谁知道呢?吕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吕冀一支……」

  一名小黄门跑过来,「天子已经出来了,两位快些入殿吧!」

  刘骜面带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显然情绪极好。他没有责怪两人姗
姗来迟,随意吩咐两人入座,然后道:「江都王欲传位于太子,朕以为不可,你
们说说吧。」

  程宗扬暗暗撇嘴,你都先开了御口说不行,大伙儿还能说什么?

  果然,众人纷纷发言,都说江都王此举不妥,应当驳回,连东方曼倩也随声
附和,不肯作仗马之鸣。

  程宗扬满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来个顺水推舟,让刘建继位江都王,看剑玉
姬如何应对。可大家都这么聪明,自己凭什么当那只该死的出头鸟?

  刘骜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扬身上,然后笑道:「程卿,你看呢?」

  「圣上说得极是。江都王此举于礼不合,理当驳回。」

  「你是大行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看剑玉姬的笑话,这会儿笑话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
亲自上门,给那贱人排忧解难,这事可实在太他妈的扯了……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臣遵旨。」

  刘骜一笑,对徐璜道:「公孙博士、朱常侍到了吗?」

  徐璜道:「已经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刘骜点了点头。唐衡在旁道:「圣上起驾——」

  在座的中常侍纷纷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琐事,殿中只剩下东方曼倩和程宗
扬这两个外臣。刘骜起身张开双臂,一边由内侍服侍着束上衣带,一边对程宗扬
道:「听说你门下有个丹青师?」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自从毛延寿被董宣逮入狱中,慌张之下全盘招供,他就担心着会有这一天。
这会儿被天子当面问到,程宗扬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刘骜却说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错。你把人收留下来,
不让他在外面乱说,也是维护了宫里的体面。但你不该瞒着朕,更不该连董卧虎
都信不过。」

  按说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应该跪下谢罪,但程宗扬实在跪不下去,便
拿着面前的几案当掩护,装作手忙脚乱,来不及推开,只在席间躬身道:「请陛
下恕罪。」

  刘骜摆了摆手,「朕知道,你冒了风险,怕得罪人,才不敢声张。」

  程宗扬心里一松,刘骜把自己的隐瞒当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势,倒也能说得
通。若是别人遇上这种事,肯定有多远逃多远,更有甚者,把人交给襄邑侯,以
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寿藏起来,不让他在外边乱走乱说,已经是忠心
耿耿了。若是为此上书,请诛襄邑侯——强项令可是只有一个,天子也不能指望
人人都是董卧虎。

  刘骜道:「这件事到此作罢,朕不会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记着,下不为
例。」

  「多谢圣上开恩。」程宗扬道:「臣也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因
此才买通狱吏,把人带走。」

  「能在董卧虎眼皮底下作手脚,你也是好本事。」刘骜笑了笑,这才开始说
起正题,「宫里的丹青师,昭仪都不中意。让你门下那丹青师来试试。」

  「只是他技艺不精……」

  「让他来试试就来试试。若是画得让昭仪中意,朕有赏。」

  「是。」

  「昭仪入宫这几日,有些不习惯,昨晚还说想见见你。毕竟你是她认识的头
一个外臣,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替她办了。」

  程宗扬一怔,天子这意思……是让自己贿赂昭仪?

  「臣遵旨。」

  刘骜对东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仪逗笑,赏你千钱。」

  车驾已经备好,刘骜吩咐完,便启驾前往建德殿。

  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对视一眼,各自露出苦笑。东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负智
谋,兼资文武,岂料在君主眼中,只是弄臣优伶之属。」

  「就算是弄臣,你好歹也是个臣。我在天子眼里,恐怕就是个活蹦乱跳的钱
包,踢一脚就能吐出来钱那种。」

  两人哈哈大笑,虽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乐了。

  一名内侍在前领路,东方曼倩道:「听说这位新来的赵昭仪姿容绝世,比皇
后还胜过一筹。若能目睹,也算不虚此行。」

  「美则美矣,但比起皇后,还略有不及。」

  东方曼倩笑道:「那也是难得的美人儿了。」

  程宗扬压低声音,「喂,你心里有气,也不用这么大声吧?两个外臣议论妃
嫔的容貌,你觉得合适吗?」

  东方曼倩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我有胭脂烈
马,岂能藏之名室,不使外人得见耶?」

  「越说越过分了。你以为天子是小孩子,老婆长得漂亮,要拿出来炫耀?」

  穿过一条长廊,面前便是昭阳殿。作为仅次于长秋宫的寝宫,昭阳殿的华丽
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东西各有一座高阁,以廊桥与宫殿相连,规模比寻常妃嫔的
宫殿大了数倍,气势更显恢弘。

  领路的内侍停下脚步,一名女官立在阶前,不苟言笑地微微施礼,然后领两
人入内。

  江映秋挽着高髻,双手平平握在胸前,两眼平视前方,衣裾长长拖在地上,
举止端庄自持,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行走时几乎看不到她腿足的动作,一举一
动都堪称女德的模范。

  程宗扬知道江映秋落到死丫头手里,被调教得不轻,但也没有想过要染指于
她,只是这会儿看到她这么能装,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趁她转身,伸手在她
臀上抓了一把。

  江映秋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但丝毫不敢声张,只慌忙躲开。幸好此时走到廊
阁转角,东方曼倩被隔在后面,除了当事的两人,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异状。

  好不容易走到殿内,江女傅没有开口就退入偏殿。那位随昭仪一同入宫的贴
身婢女鹦儿目如春水地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掀开珠帘,娇声道:「娘娘,大行
令与侍诏来了。」

  友通期盈盈起身。数日不见,她眉眼间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顾盼生辉,容
光焕发。此时换了一身宫装,头戴凤钗,耳垂明珰,脚下的丝履镶着明珠,更是
贵气逼人。

  友通期轻笑道:「程大行免礼,这位是……」

  话音未落,友通期忽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东方曼倩也骇然变色,失声叫
道:「是你!」

  两人愕然相对,接着友通期慌乱地低下头,一手抚着额角,「我……我有些
不舒服。鹦儿,扶我出去……」

  一向诙谐洒脱的东方曼倩,此时却像失了魂一样,神情呆滞。半晌他才退后
一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臣告退。」说罢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程宗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事情不妙,刚出殿门,就一个箭步
冲上前去,把东方曼倩扯到旁边一间偏殿。

  「怎么回事?」

  东方曼倩失魂落魄地说道:「没……没什么……」

  「少来!你脸色都变了。」

  东方曼倩张了张嘴巴,然后干涩地说道:「罢了,我也不必瞒你……你记得
上次我向你借一万钱?」

  程宗扬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当然记得。」

  「那就是给她下的聘礼。没想到……」

  程宗扬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东,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认错?我……」东方曼倩忽然省悟过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宫里找到的。我只是奉命送她入宫。」

  东方曼倩脸色数变,然后闭紧嘴巴。

  程宗扬也没想到会这么巧,自己在街上找来这个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所有亲
戚全都死光光,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孤女,竟然就是东方曼倩准备迎娶的女子。难
怪友通期说曾有人来找她,后来又不见了,原来那个人是找自己借钱来了。难怪
自己前脚刚找到友通期,东方曼倩后脚就还了钱,原来他要娶的姑娘被自己给截
胡了。

  事已至此,就算再懊悔,也没办法重新来过,甚至连补救都不可能——她已
经入宫成了昭仪,难道还能再嫁给一个侍诏?这事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低声道:「其实昭仪很早就到了洛都,但被人所阻,一直无法入宫,
甚至有性命之危,才不得不隐名埋姓,藏身市井之间。」

  东方曼倩已经冷静下来,嘟囔道:「你那一万钱要早些给我,我就娶个昭仪
回来了……」

  这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家伙也算是胆大了。接着东方曼倩叹了口气,「你说
的没错,是我认错人了。」

  程宗扬道:「我知道这有点过分,但是……你能不能向昭仪道个罪?就说自
己一时失礼,免得刚才有人看到,在外面多嘴。」

  东方曼倩摇了摇头,「不行。我腹痛如绞,无法支撑。」他犹豫了一下,低
声道:「帮帮我——别让人……天子知道。」

  程宗扬默然无语,自己害怕东方曼倩说出友通期的真实身份。东方曼倩又何
尝不怕?友通期如今正得宠,若是天子知道他曾经找过友通期,还准备下聘,最
好的结局也是立刻下蚕室,狠狠挨上一刀,以绝后患。但以当今天子脾性,根本
不会这么仁慈,更有可能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甚至连友通期、皇后、宫里的
女官、内侍……一直到程宗扬,都逃不了被灭口。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东方曼倩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悄然离开。

  程宗扬等了片刻,稳住心情,才回头往昭阳殿走去。

  幸好刚才在场的人不多,因为要与程宗扬见面,其余的宫女都已经被早早遣
开了,只留下罂粟女和江映秋。此时两女守在寝宫外,友通期钻在被子里,小脸
吓得煞白。

  程宗扬道:「没事了。」

  友通期微微掀开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半是后怕半是委屈地说道:「吓死
我了……」

  「别怕。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说的。」

  友通期松了口气,然后嗔道:「都是你,人家心里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呢。」

  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天大的事,她吐口气就完了。程宗扬苦笑道:「那也
怨不得我吧?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呢?」

  「怎么不怨你?」友通期道:「要不是罂姊姊要见你,怎么会有这种事?」

  罂粟女笑道:「那你还不赶快起来?占着床榻不起,莫非是想和姊姊一同服
侍主人?」

  友通期吃吃笑道:「只怕你家主人看不上我。」

  程宗扬道:「有事赶紧说吧,我一个外臣,在这里待得久了可不合适。」

  罂粟女对友通期笑道:「拜托娘娘替奴婢看着些门户。」

  友通期啐了她一口,扯着江映秋道:「我们去东阁赏花。」

  左右无人,罂粟女立刻满面含春,像小狗一样伏在主人身下,扬起脸,用玉
齿咬住主人的衣带,慢慢扯开。

  程宗扬道:「你还真不怕给我惹事。」

  罂粟女笑道:「昭仪思念家人,拜托大行令捎些东西给养父。如今娘娘在外
面赏花,命奴婢在殿里挑选整理,交给大行令。都是些体己的物件,自然不想让
别人看见。」

  这也能说得过去。反正友通期在外面赏花,只留了一个奴婢在殿内,不怕别
人说她与外臣私会于密室。当然《飞燕外传》之类的秽书捕风捉影地胡乱编排,
那就谁都拦不住了。

  罂粟女一边说,一边解开衣带。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曲裾,只轻轻一扯,
衣裳便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上身。她把脸埋在主人身下,贪婪地呼吸着主人
身上的气味。

  那股阳光般的气息,使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一点针尖大小的殷红从
她肩头冒出,接着又是一点……

  罂奴呼吸变得炙热,她扬起脸,水汪汪的双目仿佛要滴下蜜来。她用脸颊摩
蹭着主人的阳具,一边伸出香舌,用舌尖在主人身下舔舐。

  罂粟女被小紫下过禁制,每天都要闻到主人的气味,否则纹身的禁制就会发
作。她入宫时专门带了主人准备一套换洗的内衣,但怎么比得了主子本人身上的
气味?她张口含住主人的阳具,从龟头开始,一点一点舔舐到阳具根部,动作急
切而又细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部位。

  程宗扬坐在榻上,一边抚摸着她的粉颈,一边把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
开。

  罂奴细细舔过阳具,然后开始吞吐起来,粗硬的阳具将她口腔塞得满满的,
她伸直喉咙,每一次都用力吞到根部,将龟头纳入自己喉内。

  一连吞吐了数十下,罂奴才吐出阳具,她扬起脸,讨好地看着主人,眉眼间
满满的都是春意。

                第二章

  惊理贴身看着孙寿,罂粟女入宫,蛇夫人跟着死丫头跑得踪影不见,卓云君
一门心思在教赵合德,就剩一个阮香凝,还不好在人前露面。说来自己身边不少
女人,一忙起来,竟然一口都吃不上,硬生生素了这么些天。此时被罂粟女勾起
欲火,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往榻上扯。

  罂粟女却轻轻挣开,「主子稍等……」说着嫣然一笑,一手拉起衣裳,闪身
退到屏风后。

  程宗扬仰面躺在榻上,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昭阳殿规模宏伟自不用说,而且
四壁都画着花鸟山水,尤其是对面墙壁上,一只飞凤占据了整面墙壁,长及数丈
的凤羽都是用金箔贴成,华光四射。程宗扬也算是见过富贵的,但目睹了汉宫的
华奢还是不禁为之兴叹,人世间的富贵莫此为极。

  他不由想起了在上清观苦修的赵合德,假如不是自己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计,
此时在这座宫殿中享受人间富贵的,应该是她吧?

  屏风后环佩轻响,一个丽人迤逦而出。程宗扬一眼望去,不禁愕然,良久才
吐出一个字:「干!」

  罂粟女去了屏风后,竟然换了一身宫装出来。她头发梳成高髻,上面戴着一
只展翅的金凤钗子,凤首叼着一串玉珠,下面一颗红宝石正悬在她眉心。她身上
的宫装艳如丹霞,衣上绣着连绵的云纹,腰间的丝绦七彩交错,悬着玉环玉佩,
却是昭仪的服色。

  罂粟女款款走来,然后身子一旋,丹红的长裾旋转着散开,宛如一朵盛开的
鲜花,流光溢彩。罂粟女仿佛摇曳的花枝般伏下身,然后回过头,媚眼如丝地看
着主人,一边柔柔拉起长裙。

  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宫装下直接是雪白的胴体。罂粟女一直把长裙拉到腰
间,露出那只丰满的雪臀,高高向上翘起,然后双手拨开白滑的臀肉,将那只娇
嫩的玉户绽露出来。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制服控,但此时在天子最宠爱的妃嫔寝宫内,自
己的侍奴穿上天子最宠爱的妃嫔的昭仪宫装,却像娼妓一样裸露出妖艳的下体,
程宗扬满腔欲火猛然腾起。

  「啊……」罂奴低叫着昂起螓首,感受着那根火热的肉棒硬梆梆捣入自己蜜
穴。蜜腔内柔腻的嫩肉在强烈的磨擦下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抽搐起来。穴
口被肉棒撑紧,蜜穴被塞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肉棒一直捅到蜜穴尽头,重重顶在花心上。罂奴浑身一颤,只一下,就忍不
住泄了身。

  罂粟女只觉得浑身瘫软,手脚冰凉,全身仅剩的力气仿佛都集中在下体。她
蜜穴早已湿透,随着阳具的进出,淫液一股一股泼溅出来。她肌肤上的纹身一片
一片浮现出来,形成一片妖艳的罂粟花海,这片花海的中央,也是她纹身的最后
一针,那颗阴珠已经涨得殷红,宛如一颗鲜红的玛瑙,正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

  她嘴巴张开,喉咙却像窒息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一丝口水从她唇角
淌出。主人的阳具甫一入体,她下体就似乎完全失去控制,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随着阳具的捣弄,一波接一波的高潮。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好啊,你竟然穿了我的衣服!」

  罂粟女什么都没有说,只尖叫着耸起雪臀,把花心紧紧顶在龟头上,将自己
的阴精喷溅而出。她丝毫不担心频繁的泄身会伤及身体,甚至脱阴而死,因为她
每次把阴精献给主人,都会得到主人反渡回来的精纯阴气,这也是她为什么能一
直不断的泄身。

  友通期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手掩住红唇,惊愕地张大的眼睛,半
晌才道:「他好大……」

  江映秋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一眼。但眼角偶然一瞥,却让她整个人都呆
住了。

  友通期眼中的惊愕慢慢变成好奇,接着变成羡慕,望着那根怒涨的阳具在少
妇熟艳的性器进出抽送,充满了活力和雄性的野蛮气息,她一阵阵脸热心跳,目
光却怎么移不开。

  「姊姊们没有骗我,他……真的很厉害……」

  友通期心旌摇曳,美目望着阳物的进出,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一手掩住
嘴巴,仿佛要惊叫出来一样。

  程宗扬双手抱住那只白腻的雪臀,猛地一挺身,阳具深深插入蜜穴内,在罂
奴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穿着宫装的侍奴伏在地上,低低喘着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臀间一
片狼藉,蜜穴浓精四溢,被干得几乎无法合拢。

  程宗扬拿起一条丝巾,抹拭犹自挺直的下体。

  友通期忽然脱口而出,「让我来!」话音刚一出口,她脸便红透了。但还是
大着胆子拿过丝巾,握住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她白美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
变得慌乱,当她碰触到肉棒的火热,浑身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她还想做什么之前,程宗扬已经穿好衣服,系上衣带,戴上进贤冠,拿起
掉落的毛笔,簪在冠侧。没有再理会友通期幽怨的眼神,便昂然而出。

  江映秋捧着一只事先准备好的木箱,在前领路。此时廊中只有两人,程宗扬
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她臀上。这一次江映秋没有躲开或者闪避,任由他把手伸到
自己臀间。

  程宗扬只是确定她是否顺从,见状松开手,淡淡道:「别担心,只要你小心
听话,你紫妈妈不会亏待你的。」

  程宗扬说着,拿过木箱,扬长而去。江映秋一手扶着铜门,身体再也支撑不
住,慢慢跪倒在地。

  …………………………………………………………………………………

  天子诏举七科的旨意一出,汉国数以万计的文士学子闻风而动,一时间,通
往洛都的各条大道上车马相望,冠盖云集,无数学子竞相赶赴洛都。洛都各大书
院更是车马川流不息,平日以矜持自许的文人士子纷纷出动,拜访各路公卿。当
郑子卿奉先生之命赶赴程大行寓居的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大行令已经乔迁新
居了。

  天子一旦高兴起来,赏赐也不吝啬。这次程宗扬护送赵昭仪入宫有功,考虑
到他在步广里的旧居因地陷被毁,天子直接赏赐了一处宅院。天子赏赐一般以钱
铢丝帛为主,近臣还会赏赐名香、珠玉等贵重物品,其中以赏赐宅院门路最多。
因为天子只说「赏赐宅院一处」,宅院的大小、位置、新旧,都由少府从皇家名
下的产业中挑选,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得知程宗扬获赏了一处宅院,连徐璜都很是羡慕了一番,私下告诉他,若是
拿些钱走走门路,少府手里的宅院尽可以随便挑,以天子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
便是弄一处占地二十来亩的上等宅院也不是难事。

  程宗扬深以为然,特意找到少府的长官五鹿充宗,拿出十万钱,换了一份少
府名下的房产清单,最后精挑细选之下,找了一处占地三亩的宅院。

  那是一处建成差不多有五十年的老宅,而且三面临街,环境杂乱,属于少府
清单上最末的一等,为此程宗扬还被传诏的中行说好一通嘲笑。徐璜等人也大为
不满,觉得自家人被少府忽悠了。倒是天子得知之后,说了句:「程卿谨慎,颇
知分寸。」

  程宗扬选择这处宅院的理由很简单——那处宅院位于通商里西北,与文泽的
旧宅相去不远。事前他专门去看过,那处宅院与洛都其他宅邸一样,南面的正门
面向坊内,正对着横贯坊内的大街,西侧是一条背巷,开了一处角门。宅院东侧
是一条小巷,两旁居住的都是来洛都讨生活的手艺人和小生意人,也因此形成了
一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

  洛都的商业场所大都集中在规定的坊市,也就是所谓的洛都九市,但各处里
坊也有自己的商业经营场所,前者大致相当于正式规划的商业区,后者相当于生
活区内的小商店。也正是因此,这条小巷虽然不大,却鱼龙混杂,从屠狗沽酒的
食肆,到经营布匹铁器的店铺,再到医馆、杂货、缝补、洗浴、牙行……样样俱
全,甚至还有两家客栈和一间不起眼的娼馆。

  程宗扬选定宅院之后,没等诏书下来,就由程郑出面,把其中一间客栈买了
下来。那客栈只有六间客房,一楼一间大厅,一间大通铺,二楼两间通铺,三楼
四个单间算是上房。由于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得很,唯一的优势是它与程宗扬
选定的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同时北面邻着文泽故宅的后墙。

  买下客栈之后,程宗扬立刻在柜台边砌了间小室,作为掌柜休息和藏酒的内
间,其实那间房有三道门,南边通往客栈,西边通往程宅,北边通往文宅。冯源
摇身一变,成了客栈的掌柜,平时就守着柜台。吴三桂和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旧
部,也安置在这三处,负责警戒。

  寓居客栈诸事不便,程宗扬早就住得不耐烦了。等诏书下来,和少府的人交
接好房契,众人花了一天时间打扫,第二天就搬了过来。

  程宗扬下了马车,把木箱交给吴三桂,刚进入内院,便听到一阵大笑。程宗
扬不由纳闷,秦奸臣笑得这么开心,难道有客人来了?

  吴三桂道:「是蔡常侍。」

  程宗扬讶道:「他怎么来了?」

  秦奸臣原本说今天去拜访蔡敬仲,商量预防瘟疫的事,没想到老蔡会亲自登
门。这宅院今天刚安置停当,自己还没开始住呢,头一个上门的客人竟然是个太
监,这意头可不太好。但话说回来,老蔡这太监也算太监中的奇葩了。让他光顾
一下,总比中行说那个咶噪的家伙跑来唠唠叨叨的传旨强。

  秦桧与蔡敬仲分席而坐,相谈正欢。见到程宗扬进来,秦桧起身道:「属下
冒昧,与蔡常侍一见如故,因此请他前来详述。」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你们两个一见如故?是比着缺德吗?

  程宗扬坐下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吧。江充那家伙抢先了,咱
们商量的事恐怕办不成了。」

  秦桧道:「属下方才已经听蔡常侍说了。江充连夜发掘濯龙园抛尸之所,想
必一直盯着北寺狱。好在主公当时易容而去,未曾泄漏身份,江充即便生疑,暂
时也不会疑心到主公身上。」

  程宗扬道:「我担心江充手下的胡巫,听说他们占卜很有一手。」

  蔡敬仲对秦桧道:「有地室?」

  秦桧道:「有。」

  「藏之地室即可。」蔡敬仲道:「人在土中,乃必死之象。」

  秦桧抚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剧大侠最好也暂时住在地室。」

  如果不是见过朱老头破解占卜的手法,程宗扬恐怕还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意思。文泽故宅有一处地窖,程宗扬前些日子把它腾出来,是担心宅中遇袭,剧
孟行动不便,紧急时好用来暂时藏身,没想到眼下会成为躲避占卜的绝佳地点。

  程宗扬去了一桩心事,笑道:「你们刚才在谈在什么呢?」

  秦桧笑道:「说到霍少将军昨日献了六十匹马给天子。」

  「不是六匹吗?怎么变成六十匹了?」

  蔡敬仲道:「有人上书天子,称霍家为家仆购买良驹,私备兵刃,有不臣之
心。霍大将军得知之后,勒命霍少将军将所选马匹尽数献予天子。」

  程宗扬笑道:「是你上的书吧?」

  蔡敬仲吐出三个字,「金蜜镝。」

  程宗扬怔了一下,「霍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啊。」

  霍子孟与金蜜镝同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镝上书只会
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以此自污,好远离政治漩涡的中
心。

  秦桧却道:「大司马大将军向来连称,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马,却未动霍子孟
的大将军之号,显然是有意拉拢霍大将军,对抗吕氏。霍大将军称病不出,貌似
忍让,实则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吕氏。」

  程宗扬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与吕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
出头,吕冀盼着霍子孟识趣,自己辞去大将军一职,霍子孟又装聋作哑,貌似两
边都不得罪,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将军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雏儿,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么他
这样做,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程宗扬道:「看来……霍大将军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宝天子,肯定不会这么模棱两可。况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贵与
太后吕雉息息相关,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会得到信重。他现在是隔岸观火,静
等着天子与太后分出胜负,甚至很可能已经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后。

  秦桧道:「主公今日入宫,不知天子何事召见?」

  「一点破事。」程宗扬道:「你去通知毛延寿,让他准备一下,明日……后
日,去昭阳殿为昭仪画像。」

  秦桧应诺一声,出门安排。

  蔡敬仲是聪明人——那智商都变态了。程宗扬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
道:「有一个要紧人物,在金车骑府上。」

  他将严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蔡敬仲,然后道:「你有没有办法去见见霍子
孟或者金蜜镝?」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有。」

  「两件事:一是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在天子与太后之争中,究竟持什么
立场?二是这个严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笔钱,对江州,尤其是对咱们至
关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见面吗?」

  「你有办法能见到本人当然最好。我担心,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
果能确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过。」

  蔡敬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程宗扬一直送到门口,只见蔡敬仲从门旁拿起
一顶斗笠戴上,然后推开门,就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样,融入芸芸众生
之中。

  延香过来帮他解开冠带,程宗扬连忙摆手,「别!别!这种活我自己来。」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扬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们商会只有伙计,没有奴才。」

  延香低头道:「奴婢又不是敖爷……」

  程宗扬叹道:「亏得老敖没在这儿,他要听到这话,心都得碎成八瓣,连拼
都拼不起来。」

  延香赧然道:「老爷,你就别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扬笑道:「我跟老敖玩笑开惯了,你别介意啊。说正经的,你要不乐意
老敖,没人强迫你。我把话放这儿——我们商会的爷儿们,你随便挑,只要你们
看对眼,别人谁都管不着。不过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说一句:老敖这人真挺不错,
有身手,心眼儿活,而且还顾家,还有吧……」程宗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
着眼睛道:「身子骨结实——够壮。」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后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跑进内院。

  程宗扬哈哈一笑,然后招了招手,「老敖,出来吧。」

  敖润探头探脑从厢房出来,讪笑道:「程头儿,老敖可得谢谢你了。」

  「别废话,我还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扬虚虚踢了一脚,「快赶车去。」

  「好咧!」敖润一边收拾车马,一边道:「还有件事,上午郑公子去客栈,
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

  「是吗?」程宗扬想了想,「先见过江都王再说。」

  …………………………………………………………………………………

  程宗扬并没有奉诏,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询问江都王在京城
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适?又闲聊了一番京中的趣闻,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态度
诚恳,言辞和蔼,最后客气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辞。

  虽然只是闲聊,可大行令此时登门,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谈间程
宗扬根本没有问及江都王身体是否安好——这表明:无论他身体是否有恙,这个
王爵都是辞不掉的;太子刘建想提前继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见状,也借着
天子递来的梯子下了台阶,称自己不日将返回江都,继续为国藩篱。双方的会面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然后由太子刘建出面,亲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对江都王太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登车,还拉着刘建的手殷
殷说了半天的话。这同样是一种表态,由近臣的态度暗示了天子的倾向性,刘建
心领神会,虽然努力抑制情绪,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扬脸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直到马车驰出里坊,才渐渐收起。他当
然不希望刘建成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勉强作些姿态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对敖润说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栈拜访程宗扬扑了个空,结果程宗扬去班宅回访同样也扑了个
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云台书院备考。

  吕闳出面逐走江充之后,就再没有人前来骚扰,此时书院内到处都是朗朗的
读书声。

  班超闻讯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乔迁新居,贸然到访,是班某失礼。」

  「先生客气了,」程宗扬笑道:「蜗居刚开始打理,满院狼籍,难以待客,
实在惭愧。」

  班超寒喧几句,将程宗扬引入室内,两人分别落座。班超穿着一身发白的布
袍,手肘处新打了一个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到底难掩敝旧。他手边的木几上放
着一册木简,一方瓦砚,一管毛笔和一柄书刀,简上墨迹尚新。

  诏举在际,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或是奔走于权贵之
门,争取举荐的名额。班超胸中抱负甚大,希望能找到举荐的门路并不奇怪,程
宗扬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找自己?自己只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离举荐的资
格还差着好几阶。

  班超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有开口。程宗扬虽然很敬仰他未来的功
业,但眼下他只是个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的年轻士子,于是主动寻找话题,「听说
这次诏举已经改用纸张,先生为何还用木简?」

  班超道:「纸张价昂,在下先用木简练笔。」

  程宗扬笑道:「看来先生今次是有意诏举了,先祝先生马到成功。」

  班超脸色微红,终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阁下。」

  程宗扬拍着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
推辞!」

  程宗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别说帮忙了,自己该使绊就使绊,想
尽办法堵住他上进的路子,一定要让这位雄才伟略的大爷碰得头破血流,对朝廷
心灰意冷,对人生充满怀疑。开玩笑,他若诏举得官,被天子打发到塞外开疆拓
土,将来谁给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听他答应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说道:「上
次闲谈时,班某听说,阁下与文党前辈相识?」

  「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属兰台吗?」

  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书为生的末学后进,与掌管兰台漆书的文前辈
不啻于云泥之别……」

  程宗扬听他说完才明白,敢情朱老头那个同窗文党文仲翁,在汉国文坛也是
学霸级别的人物。汉国的经卷典籍都是手工抄录,传抄中不免讹误,更因为年深
日久,简册散乱,造成错简,连文字顺序都对不上。再加上汉国学派林立,每一
家都有自己的传承。结果各家学派连典籍都不统一,考试时用哪一家学派的典籍
作为标准,就成了问题。

  文党掌管的兰台漆书,是官方召集各家学派,对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后,整
理出来的经籍定本。为示郑重,以漆书写,藏之兰台,因此称为兰台漆书,相当
于由官方认定的典籍标准本。一旦考试中对经典原文产生歧义,都以兰台漆书为
准。

  这样看来似乎问题解决了,可兰台漆书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处文
字有十种歧义,兰台漆书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歧
最终都关系到各家学子的仕途。因此总有人想方设法勾结兰台的官吏,对漆书进
行改动,以适合自家的典籍。于是这事就更乱了。

  比如六经之一的《书经》,开篇便是《尧典》,文中记载舜帝继位之后,任
命各位大臣,是人类社会开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纪录文献,但文中列举群臣之后,
舜帝道:「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后人对着文献一个一个数,有数到二十一的,有数到二十五的,有数到二
十九的,八个字能数出来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无论怎么数,都对不
上二十二这个数。连错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后人无所适从,只能对着文献照录。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议设立石经,把馆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
为钦定的范本,公之于众,既避免人为篡改,也便于文士学子阅览。可朝廷囿于
财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后世明主了。

  班超在兰台抄书,当然知道兰台漆书的重要,但以他的资格根本接触不到这
些秘本。不了解漆书的内容,即使把手边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个不起
眼的地方错得干干净净。他找到程宗扬,就是想请文党帮忙,允许他阅读漆书。

  程宗扬一听,心里犯起嘀咕:班超应考的是明经一科,我要给他编本假经,
会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这倒是好事啊。

  程宗扬正要拍胸口答应,忽然外面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
快躲!」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宗扬和班超同时站起身,往外看去。

                第三章

  书院中已经乱成一团,手持经籍的学子们纷纷惊叫走避。混乱中,一个年轻
学子踉跄着扑进书院大门,他胸前鲜血狂涌,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
经被鲜血染红,正是郑子卿。

  两名拿刀的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郑子卿刚扑进门内,那两名游侠少年就抢
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执刀,狠狠刺入郑子卿背心,一边高声叫道:「敢在伊阙辱
骂郭大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郑子卿背心中刀,伤及肺脏,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另一人挺刀从他腰侧用力
刺入,拧着手腕使劲一绞,然后丢开手,叫道:「敢辱郭大侠者!死!」

  程宗扬心头剧震,正要开口,旁边的班超先大喝一声,「抓住他们!」说着
撩起衣袍下摆,往外冲去。程宗扬不禁愣神,这一刻的班超再没有半点文士的迂
腐拘禁之气,倒像个豪迈勇烈的纠纠武夫。

  书院内尽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扬和班超冲出人群,那两名游侠儿已经跑得
无影无踪,只剩下已经气绝的郑子卿,双目兀自圆瞪。

  周围的叫嚷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死了?」

  「真死了吗?」

  「天啊!」有人叫道:「杀人了!」

  「报官!」

  「赶紧报官!」

  「快!快……」

  「官府的人来了!」

  程宗扬伸手帮郑子卿合上眼睛,心里大骂一声,「干!」

  …………………………………………………………………………………

  长秋宫内,帘幕低垂。程宗扬立在陛阶下,隔着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
个曼妙的身影。

  郑子卿刚死,官府的人就赶到书院,不由分说地封了大门。即便程宗扬有官
员的身份,也大费周章,折腾到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脱身。他急于回到住处与
众人商议,谁知半路却接到宫里的谕旨,召他前往长秋宫觐见。

  珠帘后,赵飞燕轻柔的声音响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阳宫?」

  友通期借口怀念家人,把程宗扬召进宫去。她这借口能瞒得过别人,怎么能
瞒得过她「一母同胞的亲姊姊」?程宗扬有心解释,可旁边还站着个中行说,真
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应道:「是。」

  赵飞燕从腕上摘下一只八宝镶嵌的金镯,交给身边的侍女,柔声道:「难得
妹妹有心——有劳程大行,将此物捎给家父。」

  程宗扬接过金镯,然后行礼参拜,接着就被中行说打发出来。

  程宗扬心情沉闷,郑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义有识,更难得的是有
文化,若能收为己有,将来可堪大用,谁知自己还没开口招揽,变故突生,他竟
然会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

  因为心里有事,程宗扬没有留意赵飞燕的言谈,直到登上马车,他才觉得纳
闷。赵飞燕明知道她「妹妹」是个冒牌货,压根跟她在故乡的养父没半点关系,
所谓惦念家人,无非是个幌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捎东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阳
宫,怎么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来把自己召进长秋宫?好不容易进了宫,隔着珠帘说
了两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来,赵飞燕什么时候闲得这么无聊了?还有,赵飞燕
如果真的想往家里捎东西,总不会随手摘一只金镯这么仓促吧?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打开木匣,取出那只金镯仔细端详起来。

  那只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血红的宝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
金色的琥珀……从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实,赵飞燕家
世贫寒,捎这样一件镯子回家比什么稀世珍宝更合适。不过程宗扬很快就发现金
镯内侧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写着四个字:西观。子时。

  南宫有东、西二观,东观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书阁,经过历代扩建,如今规
模颇为宏大,逐渐有取代兰台的趋势。西观则籍籍无名,连宫里知道西观的人都
不多。事实上,西观与长秋宫相去不远,起初规模与东观相似,但因为在阁上能
俯览皇后寝宫,早已废弃,如今只剩下一处空院。

  南宫以玉堂前殿为界,以北属内廷,外臣非奉诏不得入内。外廷则允许近臣
出入,甚至留宿,以便于天子随时征召。西观离长秋宫极近,但属于外廷。程宗
扬有着常侍郎的身份,职份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人说什么。

  此时离子时不到两个时辰,程宗扬索性去了兰台,随便要了几册书简,心不
在焉地看着,只是脑中翻翻滚滚,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友通期冒名入宫,自己和赵飞燕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盟,一损俱损,一
荣俱荣。但赵飞燕以皇后之尊在宫中私会外臣,以她的小心谨慎,此举未免太过
蹊跷。

  经过秦奸臣的分析,汉国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难道她是想……借种?

  当然不可能!

  程宗扬以前就觉得历史上的赵飞燕有些失真,赵飞燕当皇后时,内有历经四
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门九侯的头号外戚王氏家族,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
子,凭什么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如今身临其境,程宗扬感触更
深。所谓的「燕啄皇孙,秽乱宫廷」,无非是吕氏泼的污水。赵飞燕就算再想要
儿子,也不可能干出借种的事——除非她借吕家的种。

  也许她看中了某个诸侯的子孙,想要立为嗣子?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自己
身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诸侯交往。况且她再弱势,也是名义上的皇后,
有诸侯找到她名下,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找她的会是谁?难道又是江都王太子
刘建?

  程宗扬翻来覆去想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渐渐过去。

  「程兄倒是好雅兴。」

  说话间,一个人大步过来,一屁股在席侧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程宗扬用来裹
腹的蒸饼,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深宫无人,挑灯夜
读……啧啧,居然还是倒读书简,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把书简倒转过来,「哪里比得上东方兄学富五车,满腹经
纶?大半夜跑到兰台来,莫非你身为侍诏还不满意,准备再进一步,诏举时考一
遍明经?」

  「窗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若是苦读有用,要诏举干什么?」东方曼倩自
嘲道:「便是学富五车又如何?不过是丧家犬一条而已。」

  程宗扬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方曼倩三口两口把饼吃完,然后拍了拍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兄
有没有兴趣喝两杯?」

  程宗扬摇了摇头,「明天。」

  「那就明天。」东方曼倩道:「找个安静点的去处。」

  程宗扬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地址。

  东方曼倩一眼扫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过,落在阶上,东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
色中。程宗扬抬袖抹干案上的水渍,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

  西观院中栽满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石板缝隙中满是枯黄的
杂草,显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程宗扬四处查看一遍,确认不是圈套,这才耐着
性子等候。

  刚过子时,阁内传来一声轻响。

  赵飞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条黑色的貂氅,远远看去,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即使隔着宽大的貂氅,仍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娇弱的花枝,轻盈
而又婀娜,静静吐露芬芳。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满赞赏。

  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
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

  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
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
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
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

  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

  「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

  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
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
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

  「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

  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
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
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

  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

  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
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
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
子因此才生的气。」

  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
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
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
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
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

  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
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
来越坏。」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
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
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

  「他们要抓郭解……」

  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
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
郭解的……」

  …………………………………………………………………………………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
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
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
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
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
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

  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

  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
口了。」

  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
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

  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
反害了郭大侠。」

  「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
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
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
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

  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
好处?」

  程宗扬道:「你是说……」

  秦桧摇了摇头,「属下也难以知晓。也许有人出于私怨,对郭大侠欲除之而
后快。也许有人剑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个「他人」会是谁呢?吕氏的政敌吗?

  秦桧道:「主公欲何为之?」

  「要为天子分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大侠投案。」程宗扬道:「但这是不
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证清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后一
系失去攻击云台书院的借口,让天子能腾出手来选材。」

  秦桧长长松了口气,「主公说得不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郭大侠投案。
云台书院的存亡兴败,与我们没有关系。天子能不能选到良材,对我们更没有任
何好处。」

  程宗扬很想踢秦奸臣一脚,这厮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应赵飞燕去
帮天子,可他用得着喘那么大声吗?

  「既然如此,就请郭大侠暂避一时。」秦桧道:「至于云台书院,我等爱莫
难助,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冯源却道:「程头儿……」

  程宗扬精神一振,「冯大法,你有主意?」

  「不是。」冯源道:「下午上清观有人来,让程头儿有空去一趟。」

  「什么事?」

  「是紫姑娘派来的,没说什么事。」

  死丫头?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见了他再说。」

  「也许还有办法。」一直没有开口王蕙说道:「假若找到凶手呢?」

  程宗扬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承认他们是凶手,与郑子卿有私怨以至杀人,只是借郭大侠的名
头来吓唬旁人……」

  众人明白过来。既然官府找不到凶手,那就给他们塞个凶手好尽快结案。

  冯源道:「如果找到真凶,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

  匡仲玉道:「找到真凶还怕什么?」

  高智商插口道:「万一书院的人说他们不是呢?」

  吴三桂道:「要么封闭书院,大伙全都进监狱;要么指认凶手,尽快结案,
好参加诏举。书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么选。」

  卢景不好直接去夸别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桧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
事嘛。」

  秦桧叹了口气,「此计虽善,但饿虎未得其食,更为凶险。」

  程宗扬一手摸住下巴。这样的计策秦桧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死奸臣心肠更硬
更狠,把云台书院当成一块肥肉,喂给太后一系,好让这头饿虎暂时无暇他顾。
江充和吕巨君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么都没捞到,下一次再张口,只会更凶狠,
也更危险。

  程宗扬思索良久,最后道:「先让他们饿着。」

  剧孟在沙上写道:「你们怎么不问问郭解,他答不答应?」

  …………………………………………………………………………………

  就在程宗扬召集属下秘议的同时,洛都一处密室内,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立
在桌边,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

  「……郭解门客白昼杀人,又是在云台书院内格杀学子,天子闻讯大怒,下
旨严惩凶手。」闻清语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董卧虎已奉诏前往五陵,捉拿郭
解及其亲族。」

  「又是大怒。」剑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天子少时性情淳厚,
处事沉稳,为人宽弘大度,年仅八岁,便有帝王气度……」

  「确实有此传言。」闻清语道:「看来永安宫当年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
少力气。」

  「依我看,传言未必为虚。」齐羽仙道:「昔年宽弘仁厚的是这位天子,如
今喜怒无常,多疑善妒的,也是这位天子。」

  闻清语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天子年纪轻轻,却性情大变。不
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齐羽仙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要看永安宫用的是什么诅咒了。」

  闻清语眉峰微挑,「原来如此。」

  剑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气,能赐刘彭祖全尸,已经是仁德了。」

  齐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们没有在赵王身上押注,又买通了官府
的差役,诈作下毒,逼使朱安世与赵王反目,将赵王一系攀咬出来。如今赵王事
败,门客四散,倒让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赵王的大半势力。」

  剑玉姬一边合起卷宗,一边道:「这都是教尊的指点。」

  听到剑玉姬提及教尊,闻清语和齐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两人齐齐躬身,
同声应道:「是。」

  齐羽仙抬起头,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还拉着江都王太子
说了好一番话——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剑玉姬道:「说了什么?」

  「无非是夸奖江都王太子年轻有为,」齐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
作出一番姿态给外人看。」

  剑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宗,却是一份记账的簿册,一连十几页,都记着一笔一
笔的细目。剑玉姬美目一扫,随即落笔,在册页旁心算出账目出入的总额,最后
与卷宗末尾的统计对比,两者分文不差。

  剑玉姬一边计算账目,一边从容道:「告诉成光,不要再与他碰面。」

  闻清语道:「我已经吩咐过光玉姬,让她小心从事。」

  剑玉姬合起卷宗,问道:「金蜜镝如何?」

  齐羽仙露出几分尴尬,「教尊所赐药物想必不会有问题,我们估计,金蜜镝
虽然病愈,但寿元很可能消耗殆尽。」

  剑玉姬微微颦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却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
借口。

  齐羽仙也是满心无奈,教尊所赐的药物本来是让金蜜镝卧床不起,谁知金蜜
镝只打了两天喷嚏,便即病愈,只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剑玉姬也是十二分的为难,朱笔悬在半空,迟迟难以落下,最后道:「严先
生应该换个地方了。」

  「是。」

  剑玉姬重又打开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轻轻「咦」了一声。

  齐羽仙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拜火教?」

  「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吕家的门路,」闻清语道:「依我看,这
些人不必再留了。」

  剑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癣之疾,我们最要紧的对手,只有一个。」

  闻清语被她点醒,不由露出半是气恨,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没想到那位
紫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好生心狠手辣。」

  剑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记了几笔,然后交给齐羽仙,「拜火教的事,由你去处
置。」

  齐羽仙接过卷宗,闪身离开。

  剑玉姬道:「我已经禀明教尊,不能让她再在洛都坏我们的大事了。」

  闻清语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教尊……」

  剑玉姬信手又打开一份卷宗,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一边道:「不必担
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你的责任。教尊若是召见,我自会分说明白。」

  闻清语放下心事,她静静望着剑玉姬,看着她从容不迫,而又极具效率地处
理着教中事物,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慈爱。良久,她感叹道:「这些年,真是
让你受累了。」

  剑玉姬挽起笔,一边在晴州送来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边道:「姆妈说的哪
里话?若非我们好运遇到教尊,哪里会有今日?」

  「你说的是,」闻清语望空拜了几拜,叹道:「到底要多谢教尊。」

  …………………………………………………………………………………

  程宗扬感慨地发现,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剧孟的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岂能让人代我受过?」郭解这样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

  郭解摇头道:「不行。」

  王孟道:「某不怕死!」

  郭解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怕。」

  郭解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平常言谈甚至有些木讷,然而正是他这种
木讷和口诎,使他说出的话格外有份量。

  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郭大侠,你不会自己去投案吧?」

  郭解摇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不愿白死。」

  程宗扬放下心来,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并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
白送死就好。

  「郭大侠,」程宗扬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和剧大侠有没有牵
连到天子立嗣这件事里?」

  郭解沉默片刻,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我不是指赵王。」

  「当然不是。」

  「那是谁?」

  郭解刚要开口,一名大汉闪身进来,「有官府的人。」

  众人对视一眼,郭解道:「走。」说着抬指一点,一缕劲风将油灯捺灭。

  王孟长身而起,守在郭解身侧,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

  王孟悻悻道:「是。」

  「郭大侠!」程宗扬叫道:「是谁?」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上林,枯柳。」

  程宗扬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让他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枯柳事件是眭
弘自作主张,没想到郭解也牵连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剧孟已经被赵王囚禁,对
此并不知情。可同样不知情的,还有一个人——朱老头。连朱老头自己都对此一
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件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人……

                第四章

  几名豪士拥着郭解匆忙离开,身边只剩下王孟。程宗扬吸了口气,然后紧跟
着王孟掠入黑暗。这里是城南一片陋巷,无数小径交织得如同迷宫,如果没有人
领路,自己还真不好出去。

  王孟负着剑弓身在巷中飞奔,速度虽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人一
连转了十几个巷口,才看到里坊的土坯墙。王孟停下脚步,向程宗扬抱了抱拳。

  程宗扬道:「郭大侠最好暂时到外地避避风头。」

  王孟道:「公子这番恩义,我王孟记下了。」

  「千万不要去找朝中权贵,」程宗扬权衡一路,最后还是说道:「尤其是霍
大将军。」

  王孟有些纳闷地皱起眉。汉国权贵一向有招纳亡命的风气,许多被通缉的豪
士都托庇在权贵门下。郭解如果想藏身,朝中一半权贵都会打开大门。这其中,
位高权重的霍子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郭大侠与霍大将军有点交情,」程宗扬道:「但他现在自顾不暇,
郭大侠真要登门,霍子孟不一定敢替郭大侠出头,去触怒太后一系。况且这次的
事情风头太明显,他即便想顶,也未必能顶住。」

  王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些话并不是程宗扬的本意,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他不愿意相信整件事
情的幕后黑手会是霍子孟,但他也不能看到郭解面临危险。

  程宗扬与王孟等人分手,一路逾墙而过,忽然他蹲下身,小心收敛身形。月
色下,一条人影从飞檐下掠出,在屋脊上一闪,像缕轻烟般投入阴影间。紧接着
檐下又掠出两条身影,纵身跃上屋脊,却是盯着前面那人穷追不舍。

  「四哥?」

  程宗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斯明信,但只看了两眼,他就觉出不对来。斯明
信的身影在檐脊间时隐时现,身法犹如鬼魅,速度却不快,每次现身,正好都能
被后面追踪的人看到,就像一只鱼饵,让后面的人紧紧咬住,舍不得放弃。

  程宗扬看出他是故意引人来追,于是脱下外袍,往墙角一塞,露出里面一身
自制的夜用迷彩服,又用一块灰布遮住口鼻。

  准备停当,程宗扬背身靠在墙角,然后发出一声低咳。

  隔着数十步远,这咳声比起几丈外一只蚊子飞过也大不了多少,斯明信却没
有半点迟疑,身形斗然一转,准确地朝程宗扬藏身的位置掠来。

  擦肩而过时,期明信声音传来,「要活口。」接着他掠出数步,飞身跃上墙
头。

  后面两人如风般追来,见状刚想跃起,背后风声一紧,藏在墙角的程宗扬纵
身而出,双掌分袭两人背后。两人急忙转身,拔刀朝偷袭者劈去。程宗扬身体一
沉,一脚重重蹬住地面,向后跃开,避开两人的刀锋。

  在两人身后,刚才逾墙而走的斯明信悄无声息地掠来,双手拿住其中一人左
右两边的肩井穴,指力一吐,那人遍体酸麻,跪倒在地,晕厥过去。另一人听到
声音,意识到自己中计,顾不得再追杀程宗扬,飞身往旁边逃去。

  斯明信左手一展,一柄弯钩贴地飞出,钩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刚一抬步,便
重重跌倒,幸好斯明信手下留情,没有用弯钩的锋刃,免了他的断足之祸。斯明
信一掌将他拍晕,然后提起两人的腰带,越过墙头。

  那两人也勉强算得上好手,可别说和斯明信相比,就是比自己都差了一截。
斯明信因为严君平的事,一连数日都没有音信,没想到会引出这么两个人。

  到了僻静处,程宗扬这才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在车骑将军府外遇到的。」

  斯明信简单说了几句。原来他在金蜜镝府外一连盯了数日,始终没有见到严
君平的踪迹,却发现还有人在车骑将军的府邸外盯梢。斯明信疑心之下,索性调
头搜查周围的暗桩,又趁夜色设法把人引出,谁知正巧遇到了程宗扬。

  程宗扬和斯明信把两人分别叫醒,仔细询问。结果却大出所料,那两人竟然
是正经的官差,是由洛都令董宣派来的。他们盯梢的理由也很充分,近来都中屡
屡出现意外,董令担心朝中重臣有失,特意派出人手,在诸位重臣的府邸外暗中
警戒。不仅车骑将军,大将军霍子孟、大司马吕冀,以及三公九卿的府邸周围,
都有官方的差役换了便衣值守。

  程宗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道:「回去告诉姓董的!你们办差
归办差,别坏了我们兄弟的好事!」说着用刀柄把人打晕。

  程宗扬不想取两人性命,又不能让人猜出自己的目的,索性放两句虚言,让
董宣疑神疑鬼。

  把两人扔到一处死胡同里,程宗扬和斯明信一同回到通商里的住处。两人没
有直接返回宅院,而是去了客栈。冯源守了一个白天,此时值守的换了韩玉,见
两人进来,微微侧身,让出旁边的通道。

  新砌好的房间内堆满酒瓮,层层叠叠一直挨到房顶,两侧的通道就藏在酒瓮
之后。除了外面的掌柜,房间内还有一个暗哨,一天十二时辰不会离人。所有人
手的调配都由秦桧安排,此时当值的是临安来的一名退役军士。

  程宗扬拿起一只酒瓮,走到文泽故宅院内,放在那张新砌的石桌上,然后拍
开泥封,倒了两碗酒,递给斯明信一碗。

  斯明信一口喝完,自己又倒了一碗。

  程宗扬安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明天往街上随
便一走,就遇到严先生了。」

  斯明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不开心吗?」

  程宗扬愕然道:「难道你很开心吗?四哥,你那表情……我真是什么都看不
出来。我只是看你喝酒的样子,好像不大顺心。」

  「我渴了。」

  「……那当我没说。」

  过了一会儿,斯明信道:「我和老五当杀手,一次都没有失败过。但只有我
们两个自己知道,为了找到一个目标,我们走过多少弯路,白费过多少工夫。所
以……」

  斯明信举碗一饮而尽,「这种事我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四哥,你觉得姓严的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怎么这么巧,我们刚在江州闹
出动静,他这边就断了音讯?」

  斯明信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程宗扬也没有答案。现在只能看老蔡那边,会不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了。

  …………………………………………………………………………………

  第二天,蔡敬仲果然给了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捧着天子使臣的节杖,头都是晕的,「天子让我去车骑将军府?」

  蔡敬仲很认真地告诉他,「你是常侍郎,天子亲信。」

  意思是这种事就该我干吗?程宗扬挣扎道:「宣诏这种事情,不是太监干的
吗?」

  「不是还有我吗?」

  「大哥,你这事办的……」程宗扬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妥?」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我有点头晕,让我想想……」

  程宗扬琢磨半晌,终于捋清楚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面去问金车
骑:严君平在不在你这里?在的话,立刻跟我走——是不是这样?」

  「是我问,不是你。」蔡敬仲道:「你只用跟着我就行了。」

  「这事我怎么觉得这么悬乎呢?」

  蔡敬仲觉得他的担心很莫名其妙,「车骑将军会抗旨吗?」

  「他要是说没有呢?」

  「那就是没有。」

  程宗扬足足愣了两分钟,「凭什么他说没有就没有?」

  「因为问话的不是我,是天子。」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肃容道:「假如这
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欺君,那个人只会是金蜜镝。」

  程宗扬原本只是想让蔡敬仲借着拜访金蜜镝,设法打听一下严君平的下落。
谁知道蔡敬仲会直接向天子请了诏书,以诏举的名义,召集洛都各大书院诸位山
长、博士,共同参与选材。严君平身为石室书院山长,当然也在名单之列。

  于是困绕众人多时的难题,到了蔡敬仲手里,就成了拿着诏书直接去找金蜜
镝——风闻严君平在你这里?天子有诏,跟我走吧——简单得令人发指,而且冠
冕堂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如果换成别的臣子,也许会睁着眼说瞎话,或者含糊过去。但蔡敬仲认定金
蜜镝不会欺君。既然他这么信任金蜜镝,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惦记着
小紫那边的事,还是换了衣冠,驱车前往金蜜镝的府邸。

  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是汉国军方的第三号人物,但由于骠骑
将军一直空缺,金蜜镝在军中的品秩仅次于大将军霍子孟,他的车骑将军府也颇
为壮丽。程宗扬随宫里的车马赶到时,车骑将军府已经闻讯摆好仪仗。远远看到
车马驶来,一名金紫重臣当先俯下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蔡敬仲持节下车,肃然受礼,然后展开诏书,神情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诏书写得骈四骊六,总之就是天子下诏召集学界名宿,将委以重任。金府家
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封诏书和车骑将军有什么关系?倒是为首那名重臣不动声
色,等蔡敬仲念完,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金蜜镝,接旨。」

  程宗扬仔细打量着金蜜镝,这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他原本是匈奴王子,被
俘后从一个养马的奴隶做起,一直当到托孤重臣。据说先帝最初是想让他作为辅
臣之首,但金蜜镝以自己出身异族力辞,霍子孟才排名第一,但他所受的信重绝
不亚于霍子孟。此前洛都谣传匈奴入侵,金蜜镝辞去左丞相一职,可即使谣言最
盛的时候,太后和天子也没有收回他的虎符。

  程宗扬曾在鸿胪寺的驿馆外远远见过金蜜镝一眼,当时他坐在车上,腰背挺
拔,稳如泰岳。此时等他叩谢之后昂然挺身,发现他身材魁伟高大,足足比自己
高出一头,犹如一个雄健的武夫,但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武夫的粗鲁和跋扈,他
留着及胸的长髯,神情庄严肃穆,一举一动都有着军国重臣的风范,只是双鬓已
经染霜。

  金蜜镝接过诏书,一字一句仔细看过,这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印,在回执上
留印,交给蔡敬仲,然后收起诏书,请天使入府稍坐。

  蔡敬仲是天子正使,当仁不让地坐了首席,程宗扬的常侍郎只能忝居末座,
但好歹也混了一个席位。

  厅中再无他人,蔡敬仲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族中子弟好武者颇多,久闻
将军深知兵法,襄邑侯想择日带子弟前来请教一二。」

  金蜜镝道:「臣今日出府,只为奉诏。」

  程宗扬眉角微微一动,金蜜镝负责诏举勇猛知兵法,吕冀所说带子弟前来请
教,用意不问可知,更何况又是蔡敬仲开口,显然代表了太后的态度。金蜜镝的
回答则是用自己闭门谢客来直接拒绝,同时还不乏对蔡敬仲的提醒——他身为天
子使节,是来传诏,而不是给吕氏当说客的。

  程宗扬原以为金蜜镝身居高位多年,早就成了高俅那种官场老油子,滑不溜
手,没想到他言辞竟然如此分明,没有绕半点弯子,不由大感意外,深深看了蔡
敬仲一眼。

  蔡敬仲淡淡道:「太后、天子乃是一体。」

  金蜜镝道:「臣乃蛮夷,唯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金蜜镝的话语,但他没有再提什
么吕氏和太后的言辞,而是话风一转,说道:「听说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在将
军府上,天子让我来问将军,是不是有这回事?」

  听到是天子垂询,金蜜镝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严山长欲
求静处著书,因此在臣宅暂居。」

  蔡敬仲道:「难怪天子屡次征召,书院都推说不在。」

  「臣实不知天子征召。」

  蔡敬仲道:「既然严先生在府上,倒省了我再跑路。天子诏举七科,勇猛知
兵法由将军主持,自是无妨,但明经、明法、方正、文学诸科择材不易,天子久
闻严先生通习经籍,还请严先生前往东观,以备为诏举选材。」

  金蜜镝叫来仆从,「去请严先生来。」

  那仆从去了一顿饭时间,然后匆匆,在主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金蜜镝眉头微皱,然后起身离席,免冠叩首,沉声道:「臣罪该万死——严
先生昨日傍晚出外访友,至今尚未返回。」

  程宗扬失声道:「什么?」

  蔡敬仲和金蜜镝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程宗扬心情忽起忽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严君平的踪迹,谁知居然又晚了一
步。严君平一直躲在金蜜镝府中,直到昨日傍晚才出门,结果正好与斯四哥擦肩
而过,这也实在太巧了些。

  程宗扬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严先生是去哪里访友了?」

  金蜜镝摇头道:「严先生未曾提起。」

  蔡敬仲开口道:「既然不在,也就罢了。待严先生回来,将军转告他一声便
是。」

  金蜜镝道:「臣这便派人寻找。」

  「不过是访友而已,反正又不是什么急事,何必劳师动众?」蔡敬仲似乎对
此不甚在意,略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程宗扬虽然着急,但也不好再开口。

  走到阶前,蔡敬仲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意问道:「严先生出外访友,是乘谁
的车啊?」

  金蜜镝一番查问,很快找到了当日送严君平出行的车夫,却是一辆牛车。程
宗扬心下越发起疑,车骑将军府门客虽然不多,也有百余,供宾客出入的马车有
数十乘,严君平居然挑了一辆不起眼的牛车,甚至还瞒过了府中的主人,这事怎
么看都透着几分蹊跷。

  金蜜镝微微皱着眉,神情不怒自威,他正要让人把车夫带下去仔细讯问,蔡
敬仲先开口道:「找到车夫就好办。程大行,辛苦你走一趟吧。态度好些,要是
惊到严先生,反而不美。」

  程宗扬应道:「是。」

  金蜜镝治家严谨,那车夫未禀告主人便私下带客人出行,还把人弄丢了,正
心里忐忑,因此路上十二分尽心。他驾车重走了一遍严君平当日所行的路线,最
后在一处街口停下来,说道:「严先生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然后往南走了。」

  「他说什么了?」

  「严先生说不用我等,就打发我回去了。」

  「辛苦你了。」程宗扬拿出一串铜铢,递给车夫,然后下了马车。

  面前的街巷十分宽敞,街上整齐的铺着青石,两旁高墙相对,檐牙交错,却
只有一户人家,两处府邸——右边是襄邑侯府,左边是襄城君府。

  程宗扬摸了摸怀中的匕首,然后顺着街巷南行。他怎么也没想到严君平会是
来了这里。严君平主动出门,还小心地掩藏了行迹,更像是在有意躲避什么。问
题是他在躲谁呢?难道是躲避自己?可蔡敬仲刚请的诏书,严君平怎么可能未卜
先知,提前离开金蜜镝的府邸?

  严君平奇怪的动向,让程宗扬越来越怀疑这里面是否别有隐情。如果他是岳
鹏举布置的棋子,实在没有理由失联这么久——除非他已经背叛了岳帅。

  程宗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金府的马车已经离开,巷中空无一人。他
低下头,用袖子遮挡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唇上已经多了一副胡须,眉毛也浓了
几分,然后板着脸往旁边一道角门走去。

  门禁接过腰牌,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在府里没怎么见过你啊?什么
时候出去的?」

  程宗扬咳了两声,「红玉让我去办点事,刚回来。」

  门禁一听是夫人的亲信,立即堆起笑脸,一边双手捧着腰牌还给他,一边殷
勤地说道:「红玉跟着夫人一道出去了,只怕要晚上才回来。」

  她们主仆一同出去,惊理想必要也会跟着。这会儿刚过午时,要等到晚上,
自己实在耗不起这时间。程宗扬心里一动,这些门禁整天守在门前,街上有什么
事,他们只会比红玉和孙寿主仆知道得更清楚。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大方的从袖里摸出两枚银铢丢了过去,一边道:「我
是给夫人跑腿的。前些天从焉支山为夫人买了些胭脂,让一个老苍头带着回府,
算算日子,昨日就该到了的,小哥既然掌管门户,不知可曾见着?」

  门禁想了半晌,陪着笑道:「昨天……我还真没留意。」

  程宗扬提醒道:「送货的是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年纪。」

  门禁攥着银铢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见过。」

  程宗扬皱起眉头,「怎么会没有呢?你再想想!」

  「昨天啊?」门禁一脸为难地挠着脑袋,忽然他眼睛一亮,「焉支山?胡地
出的胭脂?小的想起来了,昨天有几名胡商来,不过是去了对面府上——会不会
是送错地方了?」

  自己想问的是严君平,可不是什么胡商。可惜自己不是卢景,卢五哥看似随
便的一问,总能找到某些线索,轮到自己全成了白费力气。看来这问话的技巧,
自己还有得学。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程宗扬没接腰牌,「你跟红玉说一声,小的
今晚去金市附近办点事,明天再到府里回话。」

  门禁一口答应,一边小心收起腰牌,一边喜滋滋地将银铢都揣到怀里。

  一个时辰之后,程宗扬重新出现在襄城君府门前,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绸
衣,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身边也多了一个脸色阴沉的汉子。

  「就在这条街上。」程宗扬道:「车夫说,严君平是在巷口下的车,然后往
南走了。」

  斯明信往车外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坐稳了。」程宗扬说着,在车厢上敲了一记。

  驾车的吴三桂心下会意,左手提起缰绳放慢速度,右手鞭子往后一挥,卷住
轮毂旁边梢子,拔了出来。那木梢本来是固定车轮的,已经松动过,这时一被拔
出,车轮扭动几下,从车毂上滚落下来,马车猛地一倾,险些翻倒。

  一身仆役打扮,跟在车后的敖润扯着嗓子叫道:「轮!车轮!」

  敖润拔脚去追轮子,失去支撑的车身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歪歪斜斜的
滑出丈许,颠得像是要散架一样,最后重重撞在墙上。

  马嘶声,叫喊声,还有马车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襄城君府的门禁闻声出来,
都站在阶上看热闹。眼见着那名车夫狠狠摔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愣愣坐在地
上回不过神来。接着主人鼻青脸肿的从车厢里面爬出来,指着车夫大声斥骂。后
面的仆从慌慌张张去捡轮子,抬车厢……

  一主三仆四个人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把车轮装上,又发现少了固定车轮的梢
子,几个人又是一通好找,差不多把路上的石头都一块一块翻开,才找了出来,
气得主人跳脚大骂。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收拾好马车,那主人不敢再坐,几名仆人半
赶半推地把马车弄出街巷,那副笨拙的样子,引得一众门禁好一通嘲笑。

  程宗扬等人出了街巷,卢景已经在周围踩完点,在巷口等着。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无论是在街巷中查找线索的斯明信,还是在周边打听消
息的卢景,都没有得到任何收获。严君平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走进巷子,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道:「昨日申末,确实有一辆牛车路过,形制与金府的车辆大致吻合。
但没有人留意车中的乘客。」

  斯明信摇了摇头,意思是巷中没有线索。

  吴三桂奇道:「那位严先生莫非还能飞了不成?」

  卢景翻着白眼道:「他要是飞了就好了,那看到的人可就多了。」

  「换个角度来想,」程宗扬道:「假如那个车夫撒谎了呢?」

  敖润道:「金将军府里有内贼?」

  几个人沉吟片刻,都缓缓点了点头。

  卢景道:「我去找那个车夫。」

  吴三桂道:「我也去!」

  斯明信道:「我去书院。」

  假如金府有人在刻意掩盖严君平的行踪,石室书院未必没有。

  敖润道:「程头儿,我听你的。」

  「你去鸿胪寺。」程宗扬道:「我要去金市一趟——约了人。」

  襄邑侯府向北便是金市,这些天洛都出了不少事端,金市的生意也冷清了许
多。诚庆绸缎行内,只有一名店员没精打睬地守着铺子。

  那店员也不知道程宗扬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东家,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程
宗扬只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

  程宗扬接过商铺,便请走了原来的租户,他原本准备用这处店铺贩卖霓龙丝
衣,不过从建康运来货物尚需时日,况且这处店铺是孙寿的产业,与胡夫人更有
着说不清的关系,尘埃落定之前,自己当然不会冒险露出底细,因此从市中另外
雇佣了一名店员,随便发卖些存货,维持经营。

  楼上的地毯已经使用多年,虽然清洗过,免不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此
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外面的街市。他一手按着剑柄,肩膀又宽又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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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她的。」东方曼倩道:「后来我寻到她的住处,知道她
未曾婚配,于是找你借了钱,上门提亲。」

  「你知道她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吧?」

  「还有这事?」东方曼倩恍然道:「怪不得她孤身一人。」

  程宗扬讶道:「你竟然不知道?」

  「我何必知道?」东方曼倩道:「克父克母之说,无非是愚者多惑,你我岂
是愚昧无识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

  程宗扬欲言又止,东方曼倩毫不忌讳地说道:「你怕她克夫?」

  程宗扬默然无语。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盘膝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酒壶,倒了两
杯。

  程宗扬拿起酒杯,却没有喝,「你真要走?」

  「哪里还能留下?」东方曼倩道:「天子喜怒无常,有此一事,我若还留在
宫中,便是自取其祸。」他举杯一饮而尽,喟然叹道:「我可不想哪天被期门武
士斩于阶下。」

  东方曼倩在殿前执戟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事业刚刚起步,就莫名其妙
地掉到坑里,不但刚挑好的老婆没了,连刚起步的仕途也突然就走到头了。虽然
整件事完全出于意外,但这个坑毕竟还是自己挖的,程宗扬不免有些歉然。

  程宗扬与他碰了一杯,「是我对不住你。」

  「与你何干?」东方曼倩道:「无非是造化弄人。」

  「东方兄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倒是有。」东方曼倩一本正经地说道:「接下来我准备做几件事:首
先是游历天下,然后再用几年时间浪迹天涯,最后赚点钱,好四海为家。」

  东方曼倩显然是决心已定,又恢复了一贯的恢谐。程宗扬笑了起来,过了一
会儿道:「有兴趣经商吗?」

  东方曼倩笑道:「给你当手下吗?」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能兜圈子,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出来
了?」

  「那次跟你闲谈,我便看你不是朝堂中人。」

  「朝堂中人什么样?」

  「当然是心无旁鹜,一门心思去当官。」

  「那好吧,」程宗扬不再隐瞒,「我手上有一家商会,生意说大不大,说小
也不算小,东方兄可愿帮我?」

  东方曼倩笑着摇了摇头。

  「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歧视商人吧?」

  「我是不想坑你。」东方曼倩坦然道:「我若奉你为主,对我们两个皆非好
事。」

  「为什么?」

  「世间文士、豪杰,无不奔走于权贵门下,奉之为主公,以生死相许。我东
方曼倩不才,自束发以来,便指心立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个主公,」他指了指
自己的胸口,「那就是我自己。」

  程宗扬遗憾之余,也生出一丝敬意。东方曼倩虽然只是一个殿前执戟,却是
自己在六朝见过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驾驭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
他。

  东方曼倩去意已决,程宗扬不再劝阻,举杯道:「今日便当为你践行,此行
一路顺风!」

  两人酒到杯干,将一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临别时,程宗扬道:「若是东方兄还想大隐于朝,不妨往宋国一行。至少宋
国没有外戚干政。」

  「有劳程兄费心。」东方曼倩洒然一笑,就那么单衣佩剑,孑然一身,径直
出了上津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都。

  …………………………………………………………………………………

  夜色渐深,远处的鼓楼传来鼓声,各处坊市都开始关闭坊门,鼓声停歇,便
是宵禁开始的时刻。

  程宗扬站在店铺前,微微叹了口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店铺的伙计已经收拾好铺面,过来向东家告辞。程宗扬打发他离开,正要走
人,忽然看到楼上亮起一点烛光。

  那烛光起初极淡,接着越来越亮,就像有人在楼上召唤自己一样。

  程宗扬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回到楼上,只见席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相貌平平
的中年妇人。

  她用一根银簪拨了拨烛芯,淡淡道:「他是天子刚刚擢拔的侍诏,正前程似
锦,怎么会被你说动,远走他乡?」

  程宗扬刚才的酒意几乎都变成了冷汗,天知道胡夫人什么时候来的,听她的
口气,似乎已经听了不短时候。他迅速回忆了一下,除了最开始隐晦地提到友通
期以外,自己和东方曼倩的交谈并没有泄漏什么。在旁人听来,顶多是自己在招
揽东方曼倩,而且还没有成功。至于最后去宋国,胡情早已知道自己在宋国有关
系,倒也不怕她知道。

  程宗扬冷静下来,「天子什么样,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是个聪明人,眼
看有沉船之险,难道还要给天子殉葬吗?」

  听到「殉葬」二字,胡夫人手一抖,银簪落在烛上,一缕烛泪直淌下来。她
抬起头,目光猛然变得锐利,连那张平凡的面孔也显得夺目起来。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天子,春秋鼎盛。」

  「这不是我说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刚才那位东方曼倩是个少见
的奇才。他占了一卦,觉得风头不对,才想另投门路。」

  胡夫人看了他半晌,然后冷冷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况且他说的,我也不怎么信。」程宗扬坐下来,「夫人
光临敝处,有什么吩咐?」

  胡夫人一手捏着蜡上的烛泪,良久说道:「这些天洛都来了许多外人。你转
告苏姊姊,让她多当心。」

  「什么外人?」

  「你告诉她,她自然会知道。」

  我要知道那妖妇在哪儿就好了。程宗扬脸上不露声色,只随口道:「我还以
为你要问我上午去见金车骑的事。」

  胡夫人道:「蔡敬仲带你去见金蜜镝,是太后点过头的。金车骑在朝中威望
素重,即便不能与他交好,也尽量不可与他为敌。」

  胡夫人说着站起身,「娘娘与苏夫人多年未见,若是可以,还请苏夫人早日
入京。」

  胡夫人走下楼梯,随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盯着那支蜡烛看了片刻,然后一口吹灭,扯过一条白绫将蜡烛包裹起
来,收进腰包。

  …………………………………………………………………………………

  闭市的鼓声一共一百零八记,持续了将近两刻钟。最后一声鼓声停止,坊市
关门落锁,街上行人断绝。渐渐的,暮色降临,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
传来某户人家的犬吠,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程宗扬站在自己租住的小屋窗前,望着下面的街巷。如果换作通商里和治觞
里,此时正是宾客喧闹的时候,外面坊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云集。但这
处里坊紧邻金市,住户多是来京中讨生活的外乡人,入夜后连点灯的都不多,整
座里坊都沉浸在黑暗中,街巷都仿佛被废弃一般。

  程宗扬不由想起远走他乡的东方曼倩。他说走就走,连家都不回,手边一件
行李都没带,就那么一人一剑独走天涯,无论仕途俸禄,还是财富地位,都被他
视为浮云。如此洒脱,让程宗扬佩服之余,甚至生出一丝羡慕。

  程宗扬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那么洒脱,自己只是个来到六朝不到
两年的过客,身上的羁绊却比东方曼倩这样土生土长的六朝人更多,别说抛开一
切转身就走,连忙里偷闲都不可能。甚至昨天小紫派人传话,让自己去上清观一
趟,自己一整天都没能抽出半点时间来。

  程宗扬点了炷香,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炷香烧完红玉还不来,自己就去上
清观。

  一支香堪堪烧了一半,巷口多了两个身影。两人都披着斗篷,但能看出斗篷
下婀娜的身姿,隐约是一主一仆两名女子。前面的女主人戴着面纱,双手拉着斗
篷,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坑。后面的侍女肘上系着一只包裹,
双手扶着女主人的手臂,略略落后半步,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

  程宗扬点了一盏油灯,放到窗口。两女抬起头,后面的侍女嫣然一笑,将女
主人扶得更紧了。

  忽然暗处蹿出一个黑影,恶狼般朝包裹抓去。女主人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退
去,那侍女略一斜肩,一脚蹬在那黑影膝上,将他踢得跌倒在地。

  这处里坊人员混杂,颇有些昼伏夜出为非作歹的匪类。两女遇上的,正是夜
间出来抢掠行人的蝥贼。那人一把没有抢中,反而被踢了一脚,不由恼羞成怒,
他爬起身来,从腰间拔出短刀,挥舞着朝两女刺去。

  那位女主人惊慌失措,后退时脚下跘到坑里,顿时跌坐在地,她原本两手拉
着斗篷,这时身子一跌,一条白生生的玉腿从斗篷间露了出来,里面竟然没有穿
亵裤,那腿从上到下光溜溜不着一丝。

  那蝥贼斗然见到这等艳色,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可没等他看清楚,下巴忽然
一震,整个人猛地飞起,接着凌空又挨了一脚,当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那侍女像踢一堆垃圾一样,把那蝥贼踢进路边的阴沟,然后扶起女主人,若
无其事地往亮灯的那处陋室走去。

  程宗扬打开房门,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主人仍然余悸未消,双手扯着斗篷,身
子微微颤抖,直到看见他,才略微松懈了一些。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一点防身的能力都没有?」

  惊理道:「她就会一点狐族天赋的变身术,旁的只知道些皮毛。」

  孙寿讪讪的低下头。

  惊理掩上门,将包裹递到孙寿手中,一边解下斗篷,一边笑道:「今日是孙
家老太太的生辰,不好推托,奴婢带着寿奴赴宴,回来的迟了。」

  程宗扬道:「包裹里带的什么东西?」

  惊理笑道:「是寿奴的衣饰。她听说要见主子,刚下马车,就在巷子里把衣
裳脱了,只披了条斗篷遮体。」

  程宗扬道:「是你的主意吧?」

  惊理笑嘻嘻道:「寿儿这丫头最听话了。」

  惊理说着一把扯下孙寿的面纱,露出她妖艳媚致的面孔,喝道:「还不向主
子施礼?」

  孙寿听话的俯下身子,娇声道:「奴婢见过主子。」

  「红玉呢?」

  惊理道:「她替寿奴挡了几杯酒,吃醉了。」

  说着她收起嘻笑,正容道:「奴婢已经问过,无论是襄城君府,还是襄邑侯
府,都没有见到主人所说的独身老者。当日两府来访的宾客共有六十五人,其中
有十一名五十岁以上的,但都是与人同行,所有的名册都在这里。」

  惊理一边说,一边从包裹中拿出一册竹简,放在案上。

  孙寿乖乖伏在席侧,一声不响。程宗扬也没有理会她,拿起简册看了看。上
面的宾客五花八门,有文士,有商人,有军士,有官吏,有胡人,有夷人,甚至
还有城郊来的农夫……

  「怎么连农夫也跑去襄邑侯府里?还上了名册?」

  「越裳献雉的事,已经在洛都传遍了,」惊理语带讽刺地说道:「这些人都
是来拜见当世圣贤的。」

  「士农工商,三道九流,无所不包……」程宗扬冷笑道:「又是吕巨君那小
子的主意吧?即便世人都知道吕大司马是圣人再世,难道吕大司马还能登台受禅
不成?」

  惊理推了孙寿一把,揶揄道:「吕大司马若真是受了禅,你可就是正宫皇后
了。」

  孙寿道:「婢子不敢。」

  程宗扬扭头看了孙寿一眼,却见她玉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两片酡红,衬着如
雪的肌肤,红白诱人,灯光下愈发娇艳,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由问道:「她
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惊理道:「没有啊。奴婢一直看着她,宴上一滴酒都没让她沾。」

  孙寿也道:「姊姊吩咐过,不许奴婢在外饮酒,怕是主人不定何时就会召见
奴婢,好留着量给主人陪酒。」

  程宗扬还念着小紫,闻言没有再理会孙寿的醉意。他简单对惊理说了严君平
的事,然后道:「襄邑侯府外面有官府的差役,也有可能是他们拦住了严先生。
你想办法打听一下。」

  「是。」

  「严先生是在巷子里失踪的,当天来访的宾客,哪位带有车乘,你多留意一
些。还有路过的车马,都打听清楚……」

  惊理正要答应,忽然孙寿身子一歪,碰倒了几案。

  两人扭过头,只见孙寿软绵绵躺在草席上,她双手抱着胸乳,雪白的双腿在
斗篷下不住屈伸。她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唇瓣红艳欲滴,眼波荡漾着,就像喝
醉了一样一片迷离。

  程宗扬道:「都醉成这样了,还没喝?」

  惊理愕然道:「真的没有啊。」

  惊理撩起孙寿的发丝,摸了摸她发烫的玉颈,不由笑道:「寿奴这样子,倒
像是……发情了。」

  孙寿双腿紧紧夹在一起,身体像蛇一样蠕动着,接着她颦起眉头,低低叫了
一声,一只手伸到股间。

  惊理笑着啐了一口,「这骚妇最是淫浪,方才我让她脱光,她还扮羞作态,
这会儿见到主人,闻到主人身上的味道,可就情不自禁了。」

  孙寿这幅骚态确实挺勾人的,可惜时候不对。程宗扬道:「我今晚要去上清
观,哪里有闲工夫摆布她?你把她弄晕带走。」

  惊理拉起孙寿,正要去点她的穴道,却见孙寿忽然抬起脸,眼中哪里有半点
媚态?反而充满了惊恐。

  惊理脸色大变,她丢下孙寿,一把收起简册,然后拉住程宗扬掠到梁上,一
边飞快地拿出两张符箓,弹指激发,一边洒出一蓬浅灰的粉末,掩盖住两人身上
的气味。

  惊理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火石,只一瞬间,两人便隐住身形,房间里只剩
下一盏油灯和一个半裸的艳妇。

  程宗扬皱眉道:「怎么了?」

  惊理贴在他耳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龙宸……」

  程宗扬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惊理小心控制声线,耳语道:「寿奴不是喝醉了,也不是服了药——她是被
人控制了。」

  「谁?」

  「龙宸的猎手,专门捕捉狐族的余孽。」惊理低声道:「他们有一种猎狐的
法宝,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用来寻找附近的狐族。法宝一旦激发,周围两
里之内,所有的狐族都会失去反抗的能力。」

  程宗扬看了眼下面的孙寿,她黑色的斗篷翻到一边,中间一具赤裸的玉体肉
光四溢,宛如一条白花花的肉蛇,在席间蠕动着。她身体发软,像是喝得烂醉一
样,连爬都爬不起来,迷离的双眼偶尔清醒片刻,满满的都是惧意。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配合过他们捕猎。」惊理道:「他们的法宝能感应到附近狐族的大
致方位,眼下寿奴已经受制,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看到主人的眼神,惊理微微摇头,「带着她,我们根本跑不掉的。」

  程宗扬想起当日在洛水附近遇到的袭击,还有程郑捎来那句莫名其妙的「误
会」。莫非他们当时也带着类似的法宝,最后却发现自己全然不受影响,失算之
下,以至于损失惨重?

  隐身符逐渐生效,两人身形越来越淡。孙寿紧紧咬着斗篷一角,努力不发出
一丝声音,可身体仍然不由自主地翻滚扭动,在身下的草席上留下一片片湿痕。

  忽然房顶传来几声轻响,有人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在这里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已经闻到狐族那些母狗的骚味了……」他用力抽了
抽鼻子,怪声笑道:「运气不错,是一条处于成熟期的成年母狗。」

  房门微微一震,门闩像被人用利刃斩断一样齐齐断开,接着两个身影带着寒
风走进室内。那两人一矮一胖,一个拿着一只拳头粗细的铁青色海螺,另一个拿
着一只粗麻编织的袋子。

  意识到危险来临,孙寿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蜷着身子
钻到案下。那张木案还是毛延寿暂居时作画用的,不过尺许宽,三尺长,仅能勉
强遮住她的头肩,她身上的斗篷滑落大半,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圆臀和雪白的双
腿都暴露在外。

  两人没有理会地上那个半裸的艳妇,他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先往屋梁上看了
一遍,然后检查了门窗的痕迹。拿着海螺的矮个伏下身,像猎狗一样耸着鼻子,
仔细嗅着地上的气息,又捻起散落的香灰舔了舔。

  「有生人。」

  「多半已经走了。」胖子说道:「门窗都关着,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屋里只
有……」

  那胖子拿着麻袋往案上一坐,木案被压得「吱哑」一声,险些散架。接着他
一把抓住那艳妇的头发,把她的头脸从案下拖出来。

  「……一条骚母狗。」

  胖子扯着她的头发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运气不错,逮到的
这个像是上等货。」

  「是不是上等货,要验过再说。」拿着海螺的矮子走过来,一手捏住孙寿的
下巴,迫使她扬起脸。

  海螺刚一靠近,孙寿就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她脸上的红晕此时已经褪得干
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睫毛不停颤抖着,眼中满是惊恐。

  矮子命令道:「嘴巴张开。」

  孙寿两眼盯着那只海螺,失去血色的唇瓣勉强动了动。

  矮子举起利锥般的海螺,作势往她眼睛刺去。

  海螺距离孙寿的粉颊还有两三寸的距离,孙寿双眼就像被利器刺中,迸出两
滴血泪。

  孙寿发出蚊鸣般的哀求声,「不要……饶命……」

  矮子发出一声残忍的怪笑,把海螺略微收远一些,然后吩咐道:「骚母狗,
嘴巴张开。」

  孙寿强忍着双眼的痛楚,吃力地张开嘴巴。

  矮子手指脏兮兮的,又粗又黑,指节鼓胀,他把手指伸到孙寿嘴巴里,一边
检查她的唇瓣、口腔、牙齿,一边道:「旁支狐族。雌性。年龄:二十五到三十
岁。变身能力,乙等中品……」

  矮子检查着孙寿的牙冠和牙根,甚至把手指伸到她喉咙深处,检查有没有暗
藏的獠牙。

  「血牙:无。尖牙:已退化。撕咬能力:低。」

  矮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孙寿口腔中搅动着,然后捏住孙寿的舌头,用力
扯了出来。

  孙寿浑身发抖,恐惧地看着他手边那只海螺,矮个手指上的味道令人作呕,
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只像条听话的母狗一样,红唇圆张着,竭力伸长舌头。

  胖子从麻袋里拿出一块木牌,用刻刀把检查结果逐一记录下来。

  矮子检查完,随口把一口唾沫吐到她嘴巴里。

  孙寿脸色发青,喉咙抽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但面对死亡的恐惧压
倒了生理的本能反应,最后还是乖乖合紧嘴巴。

  「容貌:甲等,初品。身高:五尺二寸。身材:甲等,丰腴。肤质:甲等,
瓷白。斑痕:无……」

  矮子冰冷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面前,一个艳丽而妖媚的妇人双膝跪地,两
手抱在脑后,她竭力挺起胸,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眼中满是惊惶和恐惧。当矮
子目光扫来,她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媚笑。

  矮子对孙寿的媚态视而不见,一手伸到她胸前,抓住一只浑圆高耸的雪乳,
一边揉捏一边说道:「双乳:高,五寸一分,甲等。外形:圆耸,甲等中品。」

  矮子就像在马市里挑选马匹一样,摆弄着孙寿的肉体。他五指像铁钩一样收
紧,丰腻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流淌着白艳的肤光。矮子松开手,那只雪乳立
刻弹起,白腻的乳球颤微微抖动着,只是乳肉上多了五条指痕。

  「弹性:甲等上品。份量……」矮子一手伸到孙寿乳下,托住她的乳球掂了
掂,「甲等中品。」

  「又一个甲等?」胖子伸手抓了几把,「这奶子是不小,怕是有六七斤。」

  矮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那年我们在唐国逮了条母狗,那才是上等货,
身子高大白净,奶子又圆又大。后来我们切下来秤过,两只奶子足足十八斤半。
我们把皮剥下来,做成两只钱袋,发下来的赏金正好装满。」

  胖子满脸艳羡地说道:「要是我,肯定做成水囊,要不然做成香囊。做成钱
袋,一股子铜臭味,真是糟踏了……」

  孙寿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发抖,那对浑圆的雪乳在胸前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胖子刻好木牌,伸手递了过来。矮子一手接住,一手捏住艳妇红嫩的乳头,
用力扯起,手指拨开木牌上的铜环,然后对着她的乳头根部刺了进去。

  孙寿浑身一震,吃痛地叫了一声。等矮子松开手,她左乳上已经多了一只木
牌,一缕鲜血从她乳头被刺穿的部位淌下,在她雪腻的乳球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
痕。

  孙寿痛得眼泪汪汪,哀求道:「饶了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胖子从席上捡起一件衣物看了看,「你别说,这骚货怕是真有些钱呢。」

  那只包裹原本放在席上,孙寿刚才一番挣扎,把包裹踢开,里面的衣饰散落
出来,随便一件就能看出价值不菲。那胖子拿起一条珠串,只见那些珍珠都有指
尖大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不由贪念大发,眼睛越来越亮。

  矮子道:「再多的钱,跟咱们也没关系。」

  胖子像被蛇咬到一样抛下珠串,干笑几声,「我晓得。」

  矮子没再理睬他,指了指木案,对孙寿道:「躺上去。」

  胖子被同伴兜头泼了盆凉水,讪讪地放下珠串,转过头厉声喝斥道:「快着
些!检查体腔!」

  孙寿泣道:「我有很多钱……」

  矮子冷冷道:「上面最不缺的就是钱。」

  「骚母狗,赶紧向你们狐族的神明祈祷吧。」胖子道:「要都是甲等,你就
不用那么快死了。」

  说着胖子又恐吓道:「你是要惹得我们不开心,给你定个丙级——哼哼,丙
级可是要就地销毁的。」

  矮子冷笑道:「你跟一条母狗废什么话呢?先毁了她的神智再说。」

  「不要!」孙寿惊叫一声,急切地说道:「奴家一定会乖乖听话……」

                第六章

  孙寿扶着书案爬上去,然后转过身,仰面躺下。她身上的斗篷掉到一边,此
时裸着雪白的身子,赤条条躺在简陋的书案上,胴体丰腴而又圆润的曲线凸凹起
伏,肌肤洁白柔滑,宛如白玉雕成。

  矮子带着一丝残忍和嘲讽的笑意,看着自己的猎物。那张书案只有半人长,
案角卷起云纹正顶在那艳妇的臀下,她下腹被案角顶得耸起,就像挺着下体让他
们观赏一样。

  胖子遗憾地说道:「可惜这母狗元红已失,只能列入乙等了。」

  「那可不一定。」矮子说道:「狐族擅长变身,与常人不同,轻易不会失去
元红。当年我们逮住过一个青楼的当红粉头,一验之下,竟然元红尚在。后来大
伙一连弄了她三四天,才逼出她的花心,采了她的元红。」

  「还有这种事?难道这条母狗元红还在?」

  「要验过才知道。」

  矮子拿起海螺,手指在螺身上敲击着,一边喃喃念诵。随着他的敲击,铁青
色的螺壳逐渐变得赤红,忽然螺口一动,伸出几条触手。

  矮子额头微微见汗,他呼了口气,然后道:「把腿张开!」

  案上的艳妇惊恐地盯着海螺,双眼却全无焦点,所有的神智都仿佛被那只海
螺摄走。听到命令,她像只失去魂魄的木偶一样,被人用语言操纵着张开双腿。

  矮子正要把海螺放到猎物身上,身后却传来同伴惊讶的声音,「咦?你看这
个!」

  矮子扭过头,只见那胖子拿着一只镯子正在端详。

  矮子嗤之以鼻,「一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不一样……」

  胖子还待再说,那矮子已经把海螺往艳妇腿上递去。螺口的触手一翻,吸在
孙寿大腿内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血红的印迹,然后蠕动着向她腿间爬
去。孙寿身体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忽然浑身一颤,身下湿了一片。

  矮子咧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面前的空气忽然一震,他霍然抬头,露
出戒备的眼神,紧接着,在他额前不足半寸的位置凝出一截冰寒的锋刃,不等他
反应过来,就重重刺进他眉心,透颅而入。

  那矮子颅骨被珊瑚匕首刺穿,脑浆迸出,双腿一软,颓然倒地,手中那件海
螺法宝滚到一边。

  与此同时,一枚蛾眉刺也从半空凝出形状,射向那胖子的脖颈。可惜那胖子
颈中肥肉太多,蛾眉刺从他颈肉穿过,不仅没有伤到要害,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
一滴。那胖子痛得打了个哆嗦,接着手掌往地上一拍,身体平飞而起,一边扯过
麻袋,迎风一抖,将案上的艳妇罩了进去。

  半空传来一个声音,「关门!」

  胖子极为机警,闻声立即丢开麻袋,纵身往房门撞去。他身板几乎和门一样
宽,可一展开身法,竟然像燕子一样轻快迅捷,惊理掠到门边,已经晚了一步,
那胖子将房门撞得粉碎,野马一样冲了出去。

  卓云君制成的隐身符只能静止时使用,程宗扬身体一动,隐身符的效果便即
消失,在半空中现出身形。那柄匕首还钉在矮子额头上,程宗扬顾不得去拿,一
手拔出佩刀,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出。

  那胖子跃上屋顶,胖大的身体就像一头蛮牛,随着他的奔跑,脚下不断发出
瓦片碎裂的声音。但他并没能跑太远,几乎刚掠上坊墙,程宗扬便从后追来,一
招虎视鹰扬,往那胖子双腿斩去。

  这一招程宗扬已经纯熟无比,此时又是在追杀中出招,刀势迅猛,比平常威
势又高出数筹。眼看那胖子一双腿就要不保,他身形忽然一缩,整个人拢成一只
肉球,接着撞在坊墙上,借着巨大的冲击力高高弹起。

  程宗扬收势不及,一刀劈在墙上,坊墙是用夯土垒成,又宽又厚,他这一刀
又用力过猛,刀锋斫进墙身,一时间无法拔出。那肉球翻滚从空中降下,速度越
来越快,眼看他就要滚到坊墙的另一边,程宗扬弃刀握拳,跃上墙头的同时,一
拳朝肉球轰去。

  离拳风还有尺许,胖子四肢猛然一张,像只蝙蝠般绕过程宗扬拳头,他肥胖
的脸上呆意全失,一双眼睛带着凶残狠鸷的寒光,双手犹如鹰爪般朝程宗扬面门
抓来,竟然是在亡命的逃奔中突然回身,反过头狠狠咬了程宗扬一口。

  胖子阴沉地盯着那个年轻人,双手骨节不时发出轻微的爆响,只要能抓住他
的脖颈,就算他的脖颈是镔铁铸成,胖子也有把握一把拗断。至于那头猎物,更
是毫无威胁,只要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将她轻易拿下。

  那个年轻人一手伸到怀里,似乎想拿出什么兵刃,但他的匕首和佩刀先后脱
手,身上还能用的,顶多是一把不过寸铁的刻刀……

  胖子看到他脸上的惊惶和懊恼,显然没有找到什么能用的兵器,接着他拿出
一件东西,慌慌张张地举了起来。胖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一只银色的筒子能
有什么用?

  这在这时,一道光柱亮起,一瞬间就直直射进他眼中。那胖子双眼一痛,视
野已经被刺眼的白光所占据。他大吼一声,双拳雨点般朝四周攻出,拼命护住要
害。

  但程宗扬已经抢到他身后,接着一拳攻出,重重落在胖子颈后。胖子颈中的
肥肉一颤,终于没能挡住这一拳的力道,颈骨碎裂,一股血沫从他口鼻中喷出,
同时截断了他的惨叫声。

  程宗扬呼了口气,自己刚才拿出手电筒射中胖子的眼睛,并不是什么神来之
笔,而是一个纯粹的失误。自己的珊瑚匕首掉在屋内,本来想从腰包中取出雷射
战刀迎敌,谁知道一时着急,竟然摸出一支手电筒。

  这胖子的修为起码比自己差了一筹,结果自己一时大意,占尽上风的局面之
下,差点被他翻盘。看他爪上幽蓝的寒光,多半还练过什么歹毒的邪功,被他抓
中,自己少不了要吃个大苦头。幸好那支手电筒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程宗扬
直接把亮度开到最大,足以使人瞬间失明,才抓住机会扳回局面。

  方才胖子一路疾奔,想必惊动了不少人,再耽误片刻,引来坊中的里正和巡
夜,又是一场麻烦。程宗扬不敢多待,收起手电,从墙上拔出佩刀,然后提起胖
子的尸身——就在这时,耳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在天子脚下杀人越货,好大的胆子。」

  一名男子出现在墙头,他穿着一袭粗布黑衣,佩戴着水牛皮制成的胸甲,方
片状的甲片用朱红色的麻绳打结系紧,头上戴着一顶三寸高的弁冠,右手握着刀
柄,刀柄顶端呈环形,正是汉国军方制式的环首刀。在他握刀的虎口处有一层厚
厚的老茧,显然在刀法上下过苦功。

  程宗扬一眼扫过,就知道麻烦大了。汉国没有警察这种行业,城市治安是由
里坊的丁壮,官府差役和军队的士卒共同维持。夜间巡察属于执金吾的职责,而
执金吾又属于北军,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军中精锐。

  程宗扬对军方的冠制不熟,但看他的弁冠高度,起码也是个什长以上的低级
军官。也就是说,他身后至少还有十名军士。

  程宗扬哈哈一笑,「原来是军中同袍。」说着把尸体一丢,拿出一面腰牌晃
了晃,然后抛了过去,笑道:「我也是军中的。」

  那名军士接住腰牌,「羽林天军,右营骑射……」

  程宗扬笑道:「大家都是军中兄弟,我这次是出任务,没想到遇上老兄。任
务很紧,还望兄弟高抬贵手。」

  「原来是军中的人,」那军士收起腰牌,遗憾地摇头道:「可惜我不是。」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那阁下是……」

  「司隶校尉属下,中都官徒。」

  程宗扬大吃一惊,「司隶校尉?什么时候设的?」

  「刚设立不及旬日。我从军中转为中都官徒,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出任务。」

  程宗扬很想告诉他,你们整个司隶校尉,都是拿我的钱建的,怎么第一趟出
任务,就把我给堵上了?

  程宗扬干笑道:「还真是巧。」

  「既然是军务,我就不给你戴手枷了。」那名新任的官徒道:「烦请你跟我
们走一趟,只要羽林军来人把事情说清楚,禀明董校尉,我们就立刻放人。」

  还要禀明董宣?这是送自己去死啊。程宗扬杀心大起,一边笑着走过去,一
边道:「好说好说,我跟你们走一趟便是。先把腰牌还给我……」

  程宗扬拔身而起,一边往墙头跃去,一边拔出佩刀,结果他一瞥之下,墙后
竟然还站着四名军卒打扮的汉子,看来司隶校尉新设不久,下属的官徒还没有来
得及换装。

  程宗扬这下骑虎难下,结果他略一迟疑,对面的官徒已经觉出不对,长刀霍
然出鞘,横在胸前。

  程宗扬暗吸一口气,接着刀光暴起,宛如一团雪亮的光球,劈在对手的环首
刀上。

  那名军士退役前也是军中好手,但论修为,还比不上敖润。程宗扬跃升五级
巅峰之后,面对这样普通的好手,实力足以碾压。问题是干掉一名对手容易,想
把五个人全留下来,可没那么简单。

  果然,那名官徒一招之下,长刀便脱手飞出,胸甲上瞬间多了两条刀痕,险
些开膛破肚。他脚下一沉,从墙头重伤跌落,下面的军士连忙涌上前去,拔刀指
向墙上的凶徒。

  程宗扬不言声地飞掠下来,刀光疾闪,来了个二连斩,先将一名军士的长刀
荡开,接着劈在他锁骨下方。

  那名官徒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鲜血,叫道:「快走!」说着抢过同伴的佩刀,
拼死往对手腰间斩去。

  另一名军士用了同样一招横劈,刀但势略缓了一线。程宗扬心下暗凛,这个
时间差极为微小,却保证了两人攻势的配合能够持续,让他应付起来更加吃力。
单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董宣的司隶校尉虽然是草创,调集的人手却都是精锐,
至少战斗经验十分丰富。

  程宗扬刀势暴涨,五虎断门刀再没有任何留手,仅仅三招,就破开两人的刀
光,将两人先后斩杀。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后面两名军士早已分开,一左一右往
巷子两头跑去,无论程宗扬去追哪一个,另一个人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程宗扬抄起佩刀,奋力一掷,刀身飞龙般射出,正中一人后心,将那人刺毙
当场,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赤手空拳往另一名军士追去。

  略一耽搁,那名军士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巷口就是金市南面的大街。金市离
上津门不远,一旦他奔上大街,很容易就会惊动守卫城门的驻军。城门驻军不是
卫尉,就是金吾卫的部队,若是惊动他们,自己立刻就可以开始逃亡了。

  程宗扬奋力狂追,与那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干!」

  程宗扬心下大骂,眼看就能追上,那人却已经奔到巷口,只差一步就能冲上
大街。这会儿深更半夜,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要他大喊一声,保证能让城门
上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军士一脚已经踏出巷口,他张开嘴巴,正要叫喊,忽然一条紫色的纤影
从黑暗中飞出,像柔软的丝带一样,轻轻巧巧缠在他脖颈中,然后猛然绷紧。

  那名军士沉重的身体被拖得横飞起来,刚在巷口一露脸,就又没入黑暗。巷
内,一个穿着紫衫的少女一手挽着长鞭,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程宗扬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死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不来找我,人家只好来找你了。」

  小紫收起紫鳞鞭,那名军士重重掉在地上,他颈骨已经被鞭子勒断,死得不
能再死。

  「大笨瓜,还不快走?」

  「这些尸体?」

  「我来处理好了。」

  程宗扬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掠回租来的住处。惊理已经将屋内的血迹清
理干净。那矮子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程宗扬收起匕首,吩咐道:「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立刻走人。」

  惊理将地上遗留的刻刀、木牌,还有孙寿的衣饰都收拾起来,收进包裹。

  孙寿抱着衣物,赤身裸体地瑟缩在墙角,充满畏惧地盯着案上,显然还没有
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那只海螺状的法宝静静躺在案上,赤红的螺壳又恢复成铁青
色。程宗扬拿起来试了试,那件法宝份量颇为不轻,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波动或者
威胁。

  他一把收起海螺,接着扯过麻袋,把矮子的尸体塞了进去。然后拿起灯盏,
将灯油泼到席上,随手一丢。火光在席上跳动几下,然后猛然腾起。

  程宗扬道:「你紫妈妈来了,一会儿去金市的店铺,你先在这里看着,别让
火烧得太大,伤到人。」

  惊理笑着应道:「是。」

  小紫抱着雪雪立在巷口,笑吟吟看着他,周围空无一人。

  程宗扬往四周看了一圈,「这么快?尸体扔哪儿了?」

  小紫笑道:「你问雪雪好了。」

  小贱狗恰到好处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一脸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程宗扬脸一黑,「干!」

  …………………………………………………………………………………

  金市一隅,诚庆绸缎行。

  店铺四壁各贴着一张禁音禁光的符箓,从外面看来,整间店铺黑沉沉,仿佛
空无一人。然而店铺二楼,此时正灯火通明。

  一支类似手电的灯具竖在案上,亮度调到最大,雪亮的光柱射上室顶,然后
反射过来,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那名矮子的尸体平躺在地上,他额上的血迹已经被抹拭干净,只露出双眉间
一个狭长的刀口。另一具胖子的尸体放在旁边,他喉骨碎裂,脖颈扭到一边,双
眼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放在尸体胸前,旁边的蒲团上坐着一个珠玉般精致的少
女,她左手抱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狗,右手三指相扣,捏着一个法诀。随着她的呼
吸,仿佛有一股邪异的气息在她身体周围涌动。

  良久,小紫松开手指,「不行,他的魂魄也消散了。」

  程宗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小紫试着搜魂,没有得到线索,也没
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们两个修为都在三级左右,那个矮子厉害一点,但也有限。不过他们有
一件法宝,」程宗扬取出那只海螺状的物体放在案上,「专门用来克制狐族的,
挺有意思。」

  「这是幽海螺,但这么细长的很少见……咦?」

  小紫常年在海中嬉戏,对海中生物了如指掌,略一注目便觉出异样。正要拿
来细看,忽然她怀里的雪雪拱起身,浑身雪白的绒毛都炸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
狂吠。

  那只海螺静悄悄躺在案上,青黑色的螺壳仿佛一块黑沉沉的铸铁,看上去毫
无威胁,小贱狗却如临大敌,它体型迅速膨胀起来,雪白的绒毛变得苍黑,接着
脖颈两侧一耸,左右分别伸出一只头颅,现出三头魔犬的本来面目,然后左边的
头颅张开嘴,喷出一股烈焰。

  海螺被烈焰裹住,下面的木案一瞬间就发黑炭化,要不是小紫打出一只光罩
将火焰包裹起来,整座店铺恐怕都会被一把火烧干净。可那只海螺的外壳被烧得
发红,却是纹丝未动。

  烈焰消失,雪雪另一只头颅昂起,吐出一股冰寒的气息。刚被烈焰焚烧过的
螺壳被寒气一激,发出一阵玻璃碎裂般的响声。眼看螺壳就要粉碎,壳上突然浮
现出一串银色的符文,仿佛一条极细的锁链缠绕在螺壳周围,将三头魔犬吐出的
烈焰和寒气尽数化解,发红的螺壳又重新恢复了铁青色。

  小紫眼中异芒一闪而过,似乎透过螺壳看到里面寄居的魔物。三头魔犬中间
的头颅张开嘴,还要再试,却被小紫挡住。

  「好了。这里面是一只妖海蝠,它外形有些像章鱼,但触手间有一层肉眼看
不清的薄膜,像蝙蝠一样。一般生存在海底深处,以螺类为食,非常罕见。」小
紫道:「不过它和那只幽海螺都已经被人用法术祭炼过,成了一件法器。」

  「法器?为什么它能克制狐族?」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想到,妖海蝠竟然是狐族的天敌。」

  「天敌?」程宗扬纳闷地说道:「狐族的天敌怎么会在海里?而且孙寿当时
那模样,吓得魂都没有了,就算遇到天敌也不会吓成这样吧?」

  小紫撇了撇小嘴,「别笑话人家,你们人类遇到天敌的时候,也不会比她好
多少呢。」

  「什么叫『你们人类』?」程宗扬不满地说道:「难道你不是吗?再说了,
人类的天敌是什么鬼?有这种东西吗?」

  小紫抱起已经恢复原状的雪雪,抬起它一条前爪,放在海螺上。小贱狗顿时
兴奋起来,起劲地抓挠着螺壳,发出一阵用利器刮挠玻璃,或者铁勺刮不锈钢碗
一样尖锐的声音。

  这声音让程宗扬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一层层
直起鸡皮疙瘩。

  「干!小贱狗!再挠我立马掐死你!」

  雪雪白了他一眼,挠得更起劲了。眼看程宗扬就要抓狂,最后还是小紫把它
抱到一边,笑道:「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人类天敌的叫声就是这样的。」

  程宗扬压根不信,「瞎扯的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不信就算了。」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恨恨道:「死丫头。」

  小紫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他臂弯里,「大笨瓜。」

  看着她鲜花一样的唇瓣,程宗扬心头微荡,不由俯下头去。小紫闭着眼睛呢
喃道:「臭嘴巴,不要亲。」

  「你说不亲就不亲,那我多没面子啊!」程宗扬说着,用力亲了下去。

  小紫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丝迷人的幽香。程宗扬连日奔波,头脑像绷紧的
弓弦的一样,没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时,拥着小紫香软的身体,他才真正放松下
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觉到小紫的心跳,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清晰。程
宗扬只觉满心的疲倦都不翼而飞,所有的烦心事都变得像浮云一样,无足轻重。

  一放松下来,程宗扬的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安分。正当他精
神奕奕准备干点什么的时候,房门轻轻响了几声。程宗扬装作没听到,双手搂着
小紫纤柔的腰身,越吻越深。

  忽然舌尖微微一疼,却是被小紫轻轻咬了一下。

  程宗扬只好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谁!」

  惊理拉开门,「禀主子。火已经灭了,只有周围几户人家过了火,奴婢仔细
看过,没有伤到人。」

  那处租来的房子已经被龙宸的人发现,无法再用,程宗扬担心房中留下什么
线索,索性一焚了之,但又怕火势蔓延,造成伤亡,因此留下惊理看护。这会儿
知道没有伤人,程宗扬心情却一点都不好,黑着脸喝斥道:「这点破事,天亮再
说不行吗?用得着这么着急向我禀报吗?没看到我在忙吗?」

  惊理没敢说什么,只低下头,悄悄看了小紫一眼。

  程宗扬道:「是你把她叫过来的?」

  小紫笑道:「你家老爷快要欲火焚身了,还不赶紧来给老爷泄火?」

  程宗扬冷哼道:「我的火气大了去了,她可不行。」

  小紫眼珠一转,「我去叫寿奴来。」

  「死丫头,别想跑!」

  程宗扬一把将小紫压到身下,雪雪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门关上!谁都不许进来!」

  惊理连忙答应一声,从外面拉上门。

  小紫被他压在席上,笑道:「好啦,好啦,不要闹了。」

  「不行!今天必须要惩罚你!」程宗扬狞笑着伸出双手,「死丫头,今天晚
上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小紫看到他的手势,顿时花容失色,「不要……真的不要……哎呀!」

  小紫像游鱼一样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可是无论她怎么躲,程宗扬的双手
都准确地挠到她腋下。

  小紫一边惊叫,一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一边挠着她的痒痒,一
边恶狠狠道:「投不投降!」

  「投降……投降……不要……」

  等程宗扬松开手,小紫已经笑得几乎瘫倒。她一边娇喘,一边握起粉拳,朝
程宗扬胸口狠狠打了一下,「大坏蛋……」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这是我的新名儿?没有大笨瓜好听。」

  小紫啐了他一口,「大笨瓜。」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

  两人相拥而卧,这一次程宗扬没有再去不安分地挑逗小紫,只安安静静地拥
着她。小紫躺在他怀里,用手指一根一根去数他下巴上的胡髭,指尖软软的,像
玉石一样,又凉又滑。

  夜色越来越深,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低咳。程宗扬感觉就像睡得好端端的,突
然被狗咬了一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小紫坐起身,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用呵哄的口气道:「别生气啊,人家要离
开几天。大笨瓜,你要乖乖的啊。」

  程宗扬叫道:「朱老头!你跟我说清楚!你不是在舞都吗?怎么又跑洛都来
了?这大半夜的,你要带着我老婆去什么鬼地方?」

  朱老头搓着手进来,陪着笑脸道:「一点小事,一点小事,耽误不了多少工
夫。」

  「多久?」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五六七八……十来天吧。」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不去死呢?」

  朱老头一脸冤枉的表情,叫屈道:「小程子,你这话怎么说呢?」

  小紫道:「是我要去的。」

  「到底什么事?」

  朱老头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我那个师弟,要亲眼见她一面。」

  「秘御天王?那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他答应的话,紫丫头可以先去参拜魔尊。」

                第七章

  朱老头一直想让小紫列入门墙,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但要正式成为黑魔海
门下,必须要参拜魔尊。可是巫宗从中作梗,藉着大祭的名义,要求小紫先找到
被岳鹏举抢走而失落多年的玄天剑,才可以参拜魔尊。

  玄天剑早就消失得连影子没有了,根本无处可寻,换作程宗扬肯定要头痛无
比。但死丫头处理问题的方式别具一格——她压根就没去找,而是直接逮着巫宗
门下的势力大开杀戒。

  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巫宗作出让步,不再提必须找到玄天剑这茬,改成教
尊出来面试了。这说明,暴力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很多正常渠道
不好解决的问题。

  程宗扬当然不想小紫离开,更担心此行的风险,但参拜魔尊这件事,对于朱
老头和小紫两个人来说,都不可能放弃。

  程宗扬沉默良久,把自己的珊瑚匕首,案上的手电筒、幽海螺都递给小紫,
然后解下腰包,往案上一倒,翻捡里面能用得上的东西。

  「匕首也给我?」

  程宗扬从那堆物品里捡出一截光秃秃的剑柄,「我用这个。」

  「那好吧。」小紫拿了块丝绸把匕首一卷,塞到雪雪嘴巴里。

  程宗扬奇道:「匕首也能喂?」

  雪雪白了他一眼,毫不含糊地把整支匕首吞了下去,甚至连体形都没有任何
变化。

  这小贱狗当垃圾桶还真是方便,可惜只有死丫头能用,要是自己来养,保不
齐哪天它就把自己给吞了。

  腰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鱼杆、金属打火机、蛋屋,
还剩下一只皮夹,一块蔺采泉当日送给自己的玉佩。结果小紫什么都没要,独独
挑了那只皮夹。所有的物品中,就数皮夹最没用,但那是自己从那个世界带来还
留在身边的唯一物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皮夹的意义怎么说也不为过。

  那些物品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的竟然是女性的亵衣。

  小紫用手指刮着脸颊羞他,「程头儿,你是个变态哦。」

  程宗扬严肃地说道:「别胡说!这可是救命的法宝。」

  「咦?这是什么?」

  小紫打开皮夹,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物体,却是一只奇怪的牙齿。

  程宗扬想起来那是萧遥逸送给自己的鬼牙,当年小狐狸被鬼吓过,才落下怕
黑的毛病,这颗牙齿就是从鬼身上掉下来的。程宗扬虽然不知道这颗鬼牙能做什
么用,但本能地感觉它不是寻常物品。

  「是鬼牙,放在皮夹里能辟邪。」

  小紫把鬼牙放回皮夹,然后收进怀里。

  「这次你要再见不着魔尊,我就给你捏一个。」程宗扬道:「往后黑魔海的
正宗魔尊,就是这一个了。巫宗要想再拜魔尊,都得来求你。」

  小紫翘起小指摇了摇,笑道:「一言为定哦。」

  程宗扬伸出小指,与她拉勾,「一言为定。」

  程宗扬忍不住抱住小紫,「一路小心。」

  朱老头乐呵呵道:「小程子,你就放心吧,大爷这回带着人呢。」

  「等等!」程宗扬道:「你把人都带走了?眭弘呢?」

  朱老头立刻就缩了,「小程子啊,这事你要多费费心……」

  「你没睡醒吧?你把人带走了,把包袱扔给我?没门!」程宗扬道:「要不
然你把人全带走,要不然你把石敬瑭留下。」

  「小程子……」

  「别废话,没得商量。」

  朱老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小程子,你不是正在找严大裤裆吗?」

  程宗扬一下没听清楚,「谁?」

  「严大裤裆啊——我同窗多年的好友啊。」

  程宗扬大叫一声,「干!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这不正好进城的时候遇见了吗?」

  「成!眭弘我帮你照看着,你给我说清楚——严君平在哪儿?」

  …………………………………………………………………………………

  天色微明,城北一处客栈中,一位戴着兜帽的老者看了眼手里的竹制门牌,
然后慢慢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哑声,他一直走到走廊最尽头,转
身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跟踪,又过了片刻,才推开房门。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但眼前的客房内收拾得整洁异常,空气中飘荡着淡
淡的药草气息。

  一个年轻人侧身依在席上,听到房门的响声,他略显吃力地站起身,然后双
手平揖,恭敬地施了一礼,「严先生,辛苦了。」

  老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臞的面孔。

  「伤势好些了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犹如桃花,充满了诱人的风情。他满脸诚挚地说
道:「多亏先生援手,救下小生的性命,眼下小生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生救命
之恩,小生铭记肺腑,终身难忘。」

  老者摆了摆手,「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你既然拿来信物,那些东西自然是
你的。」

  年轻人由衷道:「先生高义,小生自愧不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道:「按照约定,今天该是最后一批了。」

  说着老者打开一只随身带来的木匣,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玉牌,只是玉牌表面
被蜜蜡封着,看不出上面的字迹。

  「这是第七处,还剩最后一处。」

  年轻人接过木匣,感动得屈膝下拜。

  老者扶起他,「老夫昔年曾受令尊大恩,贤侄不必多礼。」

  年轻人哽咽道:「因为小侄之事,连累先生四处躲避,小侄每一思之,便寝
食难安。」

  老者感叹道:「当初你拿来信物,老夫还未敢深信。若非老夫固执,怎会让
贤侄冒险前往江州,以至于身负重伤?」

  年轻人抹了把眼泪,「江州那帮余孽贼心不死,一路神出鬼没,追到洛都,
连先生两名弟子都身死人手,幸好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得脱大难。小侄尝听城中
饱学之士说起天人交感,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者叹道:「贤侄自己也要当心,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人已经追到金车骑
府上。前日送老夫出行的车夫,昨日出府之后,便杳无音信。」

  年轻人一惊,「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再去霍大将军府暂住几日。」

  老者摇了摇头,「此间事了,老夫也该离开洛都了。」

  「先生欲往何处?」

  「回乡间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书育人,吾愿已足。」

  「真的不回洛都了?」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一批货呢?」

  「按照约定,两个月再来找我。」

  「既然如此,小侄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先生可曾见过先父的佩剑?」

  「佩剑?」

  「长三尺二寸,色如青穹,剑名……」

  一个声音接口道:「玄天——这么长的剑,当斩马刀使的吗?」

  两人同时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拿着一柄长刀,衣袖上沾着
星星点点的血迹。

  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老者道:「严君平严先生是吧?嘿,你可真是让我们
好找啊。」

  严君平皱起眉头,「你是谁?」

  程宗扬没有理会他,盯着那名年轻人道:「我该叫你什么?岳门庆?还是西
门庆?你说呢,大官人?」

  西门庆身躯一挺,从袖中滑出一柄折扇,潇洒地一把挥开,笑道:「你随意
了,程少主。」

  「你们还真本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硬生生把严先生诓过来。」程宗扬冷
笑道:「听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还用了借刀杀人,杀了严先生的弟子,还栽赃到
我们身上?」

  西门庆哈哈一笑,「程少主不要胡说,我身上可是有岳帅的信物,严先生都
已经认可的,你这红口白牙,就想往我身上栽赃?」

  「你小子还能笑得出来?你楼下安排的掌柜、跑堂、假扮的食客都已经被我
干掉了,你难道还想跑?」

  西门庆嘲笑道:「口气倒是挺大,可惜啊可惜……」他拿起那枚蜡封的白玉
牌,在指间打了个转,笑道:「不好意思,这批货我就笑纳了。」

  西门庆飞身而起,掠向窗口,一边叫道:「严先生,救命啊!」

  严君平在旁听得愣神,这时听到西门庆求救,才猛地惊醒过来。程宗扬刚要
去追,却被严君平拦住。

  西门庆一声长笑,「严先生救命之恩,小生永世难忘……啊!」

  一道乌黑的影子从檐下掠出,半空中截住西门庆。斯明信的双钩带有羽状的
边翼,施展开来,宛如翻飞的惊鸿。双钩交错间,鲜血不断洒下,足以将西门庆
碎尸万段,奇怪的西门庆的笑声却始终未停,反而越笑越是开心。

  斯明信双钩一顿,那个身影已经不成人形,零零碎碎掉在地上,那面玉牌却
不见踪影。

  卢景从楼中出来,「这是黑魔海的附体之术。可以附体他人,化声化形。」

  西门庆的笑声从远处响起,「卢五爷好眼力,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卢景冷笑道:「你们用来附体的傀儡也不是好找的,四哥斩杀这一个,至少
要你半条命。」

  西门庆似乎被他说到痛处,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冷哼一声,便再无动静。

  程宗扬一手提着严君平,从窗口跃下。严老头双目紧闭,额头上肿了一个鸡
蛋大的包,显然程宗扬恼怒之下,下手不是很客气。

  …………………………………………………………………………………

  程宗扬狠狠一拍桌子,「剑玉姬这个贱人!」

  不知道朱老头走了什么狗屎运,又一次在城中遇到严君平,只不过这次他随
手给严君平弹了些用来追踪的无形散。靠着无形散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众人终
于找到了严君平,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剑玉姬趁江州战火方起,星月湖群雄无暇分身的时机,由西
门庆出面,拿着所谓的信物,冒充岳鹏举的嫡系后人,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在
他的描述下,江州众人成为无恶不作的匪徒,甚至与岳帅之死有着莫大的关系。
连西门庆被近乎腰斩的重伤,也被描述成星月湖众人的追杀。

  等江州之战结束,西门庆也顺利赢得严君平的信任。于是一边是星月湖众人
拼命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一边是严君平在黑魔海的帮助下拼命躲藏。这出捉迷藏
的大戏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君平并没有出于信任,就把所有的物品交给西门
庆,而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分批提供,这也在无形保住了严君平的性命,让他避
免了被黑魔海提前灭口。

  如今终于找到了严君平,可岳帅留下的物品被黑魔海卷走大半不说,现在的
问题是严君平根本不相信程宗扬等人,无论程宗扬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严君平
都只有一句话:你们有信物吗?

  卢景道:「什么信物?」

  程宗扬恨声道:「你说呢?」

  卢景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

  「怎么不会?」程宗扬拍案怒道:「该死的表贩子!鬼知道他送出去多少块
假表!竟然还有一块被黑魔海给找到了!」

  秦桧道:「听闻岳帅的腕表无人可以仿制,难怪严君平会深信不疑。」

  冯源道:「严大爷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没有信物不谈。我瞧着咱们
也得弄个信物让他看看才行——五爷,你们跟岳帅混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件
信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没有。」

  程宗扬道:「没有就借。」

  卢景奇道:「去哪儿借?」

  「放心吧,能借来。」程宗扬咬牙道:「妈的,劳力士!就算不走字也能吓
死他!」

  冯源道:「听说严先生曾任军中文书,与金车骑、霍大将军等人结识多年,
强留此间,只怕不好。」

  程宗扬一想起被黑魔海骗走的财物就火大,恼道:「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他要不配合,我就让他把地牢坐穿!」

  匡仲玉道:「冯兄不必担忧,想想便知道,严先生若是不肯配合,我们当然
不能放了他,免得他将来再与黑魔海勾结,与我等为敌。换而言之,严先生若是
明白了前因后果,我们便是再强留他几日,他不会有什么抱怨。所以,尽管留严
先生在此暂住,左右都无妨的。」

  说话间,敖润快步过来,「程头儿,临安。」

  …………………………………………………………………………………

  静室内,竖着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林清浦的面孔在水镜上时而清晰,时而
模糊。

  程宗扬道:「什么事?」

  林清浦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程宗扬指了指耳朵,林清浦省悟过来,
重新往铜盆里投了一把灵砂。片刻后,声音响起,「……事关江州,如何处置,
还请家主定夺。」

  林清浦的面孔渐渐消失,水镜上随即幻化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年青的贵
族男子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他身着白衣,头戴金冠,手摇折扇,潇洒自若,正是
萧遥逸。

  萧遥逸凑到水镜前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圣人兄,你这气色不错嘛!」

  程宗扬也笑了起来,「小侯爷,你怎么有空来临安?」

  「有日子没见了,我都快忘了圣人兄长什么样了。」

  「那你用得着跑临安吗?大营里不是还有几个影月宗的法师吗?」

  「当然还有点别的事……」萧遥逸贴近水镜张望了一下,似乎想确定室内是
不是还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道:「紫姑娘没在旁边吧?」

  「没有。」

  「那我就说了啊,」萧遥逸咳了一声,「有人找你。是女的。」

  「女的?谁啊?」

  「一个姓何,一个姓尹。」

  程宗扬恍惚了一下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她们,她们两个都出来了?运气不
错啊。等等!何漪莲!我怎么把她忘了!」

  程宗扬一拍大腿,猛然间想起何漪莲是洛水第一大帮洛帮的大当家,虽然她
是被广源行扶植的傀儡,但好歹也是洛都的地头蛇,自己竟然把她忘了。但话说
回来,就是记得也没什么用,人还在太泉古阵扔着,想用也用不上。

  萧遥逸的满脸痛心疾首,「圣人兄啊圣人兄,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种败德之
事来……」

  程宗扬道:「什么败德!别乱说啊,那是紫姑娘收的奴婢!」

  萧遥逸一脸不信。

  「不信你自己问紫丫头去。」

  「那我可真问了啊。」

  「问吧问吧。她们人呢?」

  「听说你在洛都,她们就走了。」萧遥逸道:「我看她们很着急的样子,也
就没有留她们。」

  「你就给我添乱吧。」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就为这点事专门跑到临
安吧?」

  萧遥逸一张脸笑得跟花一样,「当然是有正事。」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别跟我提钱的事。」

  萧遥逸叹道:「还真就是这事。欠陶氏的账,下个月就该还了。」

  这事程宗扬知道,孟老大前后向陶氏钱庄借了两笔钱,一共二十万金铢,第
二笔还是自己跟孟老大一起去借的,算算时间,离还账日期还剩不到二十天。由
于第一笔的利息借出时已经从本金扣掉了,如今本息合计,一共要还给陶氏将近
二十三万金铢。而当时的抵押品,则是鹏翼社。也就是说如果逾期无法还款,陶
氏钱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走鹏翼社。

  程宗扬道:「还差多少?」

  萧遥逸道:「江州如今的收入九成都来自水泥,但江州产的水泥一多半都被
我们自己用了。每月卖出的钱款里面,不仅要支付江州的重建费用,还有你要求
兴建的学校费用,江州之战的抚恤费,大营士卒的军费……卖水泥那点钱别说节
余了,根本就不够花的。」

  「你的意思是没有一点节余?」

  「真不多……」

  「还不起是吧?」

  萧遥逸伸出四个指头,「下个月最多能还四千。」

  「也就是正好能还个零头?」

  萧遥逸赞道:「圣人兄,你算得太准了!」

  江州的收入程宗扬心里有数,江州之战结束后,星月湖众人沿江建起二十座
水泥窖,出产的水泥从每日千石逐步上升到五千石,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了六十万
石。如今水泥生意正是超级暴利期,程宗扬定下每石一枚金铢的天价,仍然供不
应求。先是石超拿走了唐国的专卖权,接着云氏拿走了宋国的专卖权,然后剑玉
姬也插了一手,要走了晴州的专卖。晋国的水泥生意是江州方面自营,利润由晋
国十家贵族豪门按股份分成。后来高俅也动了心思,眼看众人已经分割殆尽,索
性要走了汉国的专卖。

  在程宗扬看来,由于技术落后,规模不足,江州水泥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
每石的成本居然高达五十铜铢,比他预想的高了十倍,但任谁看来,五十铜铢的
成本卖到两千,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暴利。半年六十万石的产量,即使打点折扣,
也能轻松换来五十万金铢的收入。

  可是江州战后百废待兴,出产的水泥一大半都用在江州本地,见识过水泥在
防御战中的效果,星月湖众人恨不得把江州用水泥全砌一遍。要不是江州一战把
大伙都打穷了,大伙一石都不想往外卖。半年来,水泥累计销售二十五万石,黑
魔海凭借协议,一家就拿走了十万石,由于与黑魔海签订的协议是八折价,总收
入最多二十三万金铢,再扣除晋国豪门的股份分红和一万多金铢的生产成本,程
宗扬估计这笔钱能落到萧遥逸手里的,顶多十六七万。而且自己在临安发行纸币
时,由于准备金不足,吴三桂还送来五万金铢。现在要小狐狸还钱,肯定是还不
上了。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宋国的纸币他们收吗?」

  萧遥逸笑了两声,「呵呵。」

  程宗扬拍板道:「你替我约陶弘敏,看他有没有时间在洛都见面。」

  萧遥逸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圣人兄你有办法。那我就跟陶五说一声,让他
跟你商量还钱的事。」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个屁!你要能从我口袋里抠出一万金铢,往后
我就叫你大爷。」

  萧遥逸愕然道:「那你跟他谈什么?」

  「我打算找他再借一笔钱!连你们这一笔算上,五十万金铢起!跟他说,我
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内要拿不出钱,我们就赖账!有本事让他们去江州抢去!」

  萧遥逸道:「圣人兄,冷静!你借这么多钱干吗?」

  「借钱干嘛?还债!」

  萧遥逸收起笑容,「不至于吧?」

  「我现在比你想的要惨得多……」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云氏的账还没还清,又多出江
州的欠款。云苍峰一直在设法筹款,但效果不佳,据自己所知,云氏在汉国的商
铺已经出现资金短缺,一边是催账,一边是欠账,各家商铺的流水几乎都填到这
个无底洞里面,即便云苍峰真是本事逆天,能筹够钱还款,这些店铺也免不了元
气大伤,除非再有一笔巨资注入,好让它们摆脱困境。

  到处都是要钱,偏偏自己手里的大头是宋国的纸币,足足有上百万金铢,问
题是一文钱都花不出去,而且自己还需要足够的保障金来应付兑换。自己对萧遥
逸说准备向陶氏再次借款,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而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泥确实是一只可以下金蛋的鸡,可惜这只鸡现在还太小了,江州之战结束
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下的金蛋还被大伙给吃了。唯一的办法,就看能不能从陶氏
钱庄借到钱了。但程宗扬也知道,即使能借到,利息恐怕也会比现在更高,这些
债务一直滚动下去,最终足以把自己压死。

  「饮鸩止渴啊。」程宗扬无奈地说着。

  萧遥逸正容道:「我还不知道你那边这么为难。既然如此,江州这边的本地
用量我先停下来,先卖出去一批。」

  「马上就能卖出去吗?」

  萧遥逸笑道:「圣人兄,你不知道,现在六朝的商人都聚在江州,指望能买
些水泥。咱们把专卖权给了石超他们,本来是想省事,结果石胖子精明,先找好
下家,然后让他们自己来江州提货。别的人有样学样,从我们这里拿走份额,转
手卖掉,连城门都不出,钱就到手了。」

  程宗扬心里一动,脑中似乎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这次的事你多费心……」

  萧遥逸说着,面孔在水镜中渐渐幻化消失,接着林清浦的面孔重新出现,说
道:「家主。」

  程宗扬用力揉了把脸,打起精神对林清浦道:「有件事,你来安排一下。」

  「请主公示下。」

  「一个是去威远镖局见阮女侠,告诉她,我有一趟镖想让她们送到洛都。」

  「什么镖?可是钱铢?」

  「你只用对说她五个字:娥奴,劳力士。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是。」

  …………………………………………………………………………………

  严君平对程宗扬等人抱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这让程宗扬也无可奈何,他能
做的只是通知林清浦,让他们尽快把刘娥的腕表送来,看能不能让严君平改口,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诏举在即,朝中大臣都在不遗余力地举荐人选,这几天朝堂上倒是出奇的风
平浪静。吕大司马作为群臣之首,当仁不让地总揽诏举事务,每一科的规章他都
要过目,还要安排诏举的时间和地点,审定应诏士子的资格,忙得真像个大贤人
一样。

  程宗扬有时禁不住充满恶意地想道:吕大司马如果知道他畏之如虎的正妻险
些被人抓走,到底是庆幸呢?还是怀遗憾呢?

  孙寿自从那天被龙宸狩猎之后,就像吓破胆的小兔一样瑟缩在府邸中,借口
感染时疫,连奥室都不敢出。原来她最怕的惊理,此时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原
本惊理是负责盯她的,结果现在根本不用盯,孙寿自己就紧跟着她,两人几乎是
形影不离。与此同时,襄城君病中崇道心切,派自己的心腹侍女前往上清观,请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到府中传道授业,据说三日之内,奉献便达上万金铢……

  程宗扬很无奈地发现,汉国的大贵族虽然富可敌国,但占有的大都是田产和
实物,现金比重并不大不说,还是铜铢居多,比如襄城君府,就有两间库房装得
全是铜铢。按一枚金铢兑换两千铜铢计算,五万金铢就有一亿钱,光清点就能让
人吐血。而且孙寿又不擅长经营,连自己名下有多少财产都弄不清楚,这一万金
铢还是阮香凝用了两个通宵才计算出来的。至于孙寿名下的田产,更是一个惊人
的数字,可惜难以变现。

  程宗扬也没指望从孙寿身上敲诈钱款,他用小紫的名义给孙寿打了欠条,然
后把这一万金铢交给程郑。后者正极力筹集资金,但目前的进展并不乐观。现在
程宗扬唯一的希望就放在陶弘敏身上,好消息是:陶弘敏正在汉国,五日内肯定
能到达洛都。坏消息是:陶氏刚刚在海运上赔了一笔钱,陶弘敏来汉国就是来收
账的。

                第八章

  三天之后,九月二十四。陶弘敏尚未有回音,程宗扬却等来了云家的车队。

  这一次云氏调动了汉国境内所有的好手,车队一共十五辆马车,随行的护卫
足有上百人,负责押运的是刚刚伤愈不久的云丹琉。

  十五辆马车中,有一辆装载金铢,一共两万三千;四辆装载的是银铢,共计
七十三万;三辆装载的是未熔炼的银锭,价值六十万银铢;其余七辆装载的是珠
宝、珍玩、名香……甚至于贵重药材。

  当初云苍峰说被劫走的钱是云如瑶的嫁妆,把账算到程宗扬头上,只是个玩
笑而已。十余日内能凑出这批财物,云苍峰不知道费了力气,花了多少心思,那
些药材还是他们兄弟搜罗来为云如瑶治病的,可见连家底都搬了出来。不过所有
的金银加起来,也仅仅折合九万金铢,离十六万多的欠款还差了一大截。至于那
些货物,程宗扬毫不怀疑洛都的大户和奸商们会联手压价,能卖出四分之一的价
钱就可以烧高香了。

  用了两个时辰将钱物全部清点一遍,程宗扬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良久才开口
道:「还有没有?」

  也许是八字犯冲,云丹琉一看到这个无耻小人就有种火冒三丈的冲动,此时
听到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更是大怒,她忍着气说道:「这些还不够?」

  「当然不够。钱铢加起来一共不到六万金铢,还不够还欠款的零头。那些银
锭炼成银铢,去掉火耗,算下来也就两万多不到三万金铢。云家欠款可是十六万
多。」

  「这些珠子呢?」云丹琉打开一只木匣,里面是满满一匣晶莹圆润的明珠,
每一颗都有指尖大小。

  「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湖珠,一颗就值三枚金铢。」云丹琉说着,接连打开
几只木匣,「还有这些沉香和麝香,每一种都价比黄金。」

  「珠宝名香是很值钱,可是要能卖出去才是钱。」

  云丹琉不信邪,「这么大的洛都难道卖不出去?」

  「大小姐,你这可说对了。好比我是买家,这些湖珠你想卖是吧?三枚银铢
一颗,你卖不卖?」

  云丹琉恼道:「凭什么!」

  「就凭你是卖家。」程宗扬道:「这么跟你说吧,洛都城能买得起这些货物
的,全是你们云氏的债主,你觉得他们会开个什么价钱?」

  「那我不卖了!按市价八折抵给他们。」

  「八折?你太小看洛都的奸商了。全场一折起!下不保底。」

  「你!」

  程宗扬摊开双手,作出一个「我很理解你,可惜帮不了你」的表情。

  云丹琉抿紧红唇,然后道:「带上货物,跟我走!」

  云氏护卫们牵马套车,准备离开。

  这批财物再出篓子,自己就该卖肾了。程宗扬连忙拦住,「你要干嘛?」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奸商!滚开!」

  「这么大脾气?这里面不会有你的嫁妆吧?」

  云丹琉神情一滞。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真是你的嫁妆?」

  旁边的铜环大汉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地说道:「可不是嘛!大小姐非要把自
己的家私都拿出来……」

  云丹琉脸上像泼了血一样红了起来,厉声道:「闭嘴!」

  大汉立刻闭上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是想出去找地方变卖吧?」

  「你管不着!」

  「得,就当我没说。」程宗扬道:「这是云老哥的宅子,云老哥不在,当然
是大小姐当家,要走也是我走,哪里能让主人走呢?告辞了,等云老哥回来再商
量吧。」

  程宗扬正要离开,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云三爷在吗?」

  几名商贾、管事大模大样的进来,看到满院车马随即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管
事打扮的男子笑道:「云家真是大手笔,瞧这珠子,成色真是不错。吉掌柜,你
给掌掌眼?」

  那名姓吉的掌柜向云丹琉略一示意,然后拿起一粒珠子,仔细端详起来。

  「上好的湖珠,市价五十银铢一颗。这样一匣大小相近,全买的话,价格还
要上浮一成。」

  这样的报价与云丹琉的估算相差无几,她心情顿时一松,总算没有被姓程的
奸商给骗了。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按五十银铢一颗抵账如何?」

  吉掌柜放下珠子,笑而不语。

  那名管事笑眯眯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云三爷的借契写得明明白白,还的
是金铢。这珠子再好,跟云三爷的账可没什么关系。」

  程宗扬道:「阁下的意思,连银锭都不行了?」

  「别说银锭,就是银铢也不行。」管事轻飘飘道:「说是金铢,就是金铢。
其他的,一概不收。」

  这样的还款条件何止是苛刻?云丹琉脸上红意再次涌起,这次不是羞窘,而
是纯粹的愤怒,一双凤目几乎喷出来火来。

  程宗扬身体一斜,挡在云丹琉身前,「连银铢也不行?」

  那管事扬起脸,只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吉掌柜打圆场道:「银铢金铢都是钱,哪里不行呢?但这回金额太大,用银
铢结账要三百多万,太过不便。大伙的意思呢,云三爷要是还钱,最好先换成金
铢,大伙算起账来彼此都方便。」

  程宗扬心下微微一沉,他倒忽略了这一点,云苍峰运来这批银铢数量庞大,
途中既费时又费力,远不如金铢方便,如果可能,云苍峰肯定会换成金铢。眼下
既然运来的是银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以云苍峰的渠道,已经无法换到足够的
金铢。那位吉掌柜嘴上说得好听,但程宗扬清楚,这批银铢自己在洛都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换到等值的金铢。

  那位管事对满院的云氏护卫视若无睹,一边踱着步,一边指指点点,「这间
亭子位置不好,过几日把它拆掉。还有那几棵树,都要放倒,腾出地方,好设个
马厩。这柱子是柏木的吧?还凑合……」

  那管事与旁边几名同伴大谈特谈如何重新修葺眼前的宅院,言谈间俨然以这
处宅院的主人自居,「这大厅……啧啧,格局偏小,若是开宴,也摆不了几席,
将来云三爷来作客,该坐哪儿呢?」

  几名商人都陪着笑了起来,那管事眼珠往云丹琉身上一转,笑眯眯道:「不
知道哪间是云大小姐的闺房?若是能在大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就是死了,我也
甘心……」

  「你去死吧!」

  云丹琉一拳轰出,那名管事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飞起来撞到柱上,然后
烂泥一样滑下来,昏死过去。

  程宗扬一把没拉住,云丹琉就把人给揍了,看到那名昏迷的管事,程宗扬心
头顿时一沉,「糟糕!」

  …………………………………………………………………………………

  云丹琉咬了咬红唇,低声道:「是我的错。」

  「也不能全怪你。那几个家伙就是听说云家车队进城,特意赶来挑事的。」

  「可那些人凭什么把那些财物都扣了!」

  「就凭他们是执金吾的缇骑,负责京城的巡察、治安。」

  「他们早有预谋!」云丹琉恨声道:「怎那么巧,执金吾正好就在门外?」

  「我的姑奶奶,你才知道?你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人家设个套,你就非钻进
去呢?」

  云丹琉眼圈越来越红,忽然背过身去。

  程宗扬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点,正想安慰几句,云丹琉低声道:「执金吾的
主官是谁?我可以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先把财物发回来。」

  「恐怕是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执金吾是谁吗?」

  「谁?」

  「吕晏。」程宗扬道:「那些债主里面,有三个家奴的主人都姓吕,就是吕
晏的吕字。」

  云丹琉心彻底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会酿成这么沉重
的后果。当时自己一拳打出固然痛快,谁知一队执金吾的缇骑正好走到门外,那
些商人和管事涌上前一番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双方因借款还款造成的纠纷,云丹
琉百口莫辩,执金吾的缇骑不由分说地扣押了纠纷的源头——院中那批财物,甚
至还要把云丹琉也收系入狱,一同处置。最后还是程宗扬出面,拿出常侍郎的身
份,把云丹琉保了下来,缇骑虽然同意不收押云丹琉,但限制她在案件审理结束
之前离开洛都。

  云丹琉性子刚强,可终究只是个少女。上次金铢被劫,已经把云家推到悬崖
边上,这一次因为自己一时不慎,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批财物被扣,很可能会让
云家几代人的辛劳都化为泡影。饶是云丹琉性格强硬,也禁不住心如刀绞。她忍
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

  程宗扬觉得自己的三观简直都要被刷新了,云大小姐竟然会哭?这丫头是被
邪魔附体了吧?

  云丹琉哽咽道:「不许看!」

  「不看!不看!」程宗扬说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毫无威胁。

  云丹琉泪如雨下,她努力去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递过去,云丹琉接过来,捂住眼睛,竭力忍住哭
声,肩头不住耸动。

  「其实你不用这么伤心。」

  云丹琉泪眼模糊地抬起脸。

  「执金吾又不是土匪,收走了发还便是了。」

  云丹琉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时候发还?」

  「唔……」这个问题程宗扬其实心里有数,他们既然设下圈套,肯定不会在
这种地方出漏子。执金吾发还财物的时间很好确定,就是双方约定的还款日期之
后。但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云丹琉想听的。

  程宗扬道:「我去找找门路,你就放心吧。」

  云丹琉双眼红红的看着他,但情绪总算稳定下来。虽然这个奸商很无耻很小
人,总惹得自己很想打他,可他说有办法,云丹琉就真的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

  程宗扬先去了西邸,听了他的叙说,徐璜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叫过一名小黄
门,低声吩咐几句。

  那名小黄门离开后,徐璜略微倾了倾身,低语道:「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千
万要当心——大司马想捉我们西邸的马脚,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徐璜关心的是西邸。西邸是天子私设的卖官鬻爵之所,吕氏把持朝政,自然
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徐璜一听此事,便感到洛都那些奸商毫不掩饰的贪
婪背后,隐约大有文章。

  「公公睿智。」

  徐璜道:「天子既然把西邸交予吾手,吾等自然要替天子分忧。」

  程宗扬道:「云台书院的凶案,可有消息?」

  徐璜嘿然道:「哪里会有什么消息?倒是郭解,多半难逃此劫。」

  程宗扬默然不语,董宣亲赴五陵,已经将郭解的家人收系入狱。如今郭解亡
命四海,但汉国天子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天下之大,也难有郭解的藏身之地。
何况郭解的根基全在汉国,真要去了晋宋诸国,说不定会龙困浅滩。

  「东方曼倩挂冠而去,你可知道?」

  「听过一些。」

  徐璜阴声细气地说道:「宫里居然有人传言,说东方曼倩是谪仙,前日为天
子占卜一卦,因此才不辞而别。」

  程宗扬心里不由一震,这话其实是自己用来敷衍胡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传
开了。而且还有人添油加醋,这不会又是吕巨君搞的鬼吧?

  「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卦象?」

  程宗扬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璜点了点头,「我也不想。毕竟……天子春秋鼎盛……」

  徐璜没有再说下去,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所谓的卦象是指什么了。

  不多时,那小黄门悄悄进来,正要附在徐璜耳边低语,徐璜摆了摆手,「尽
管说。」

  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小的方才去打听,倒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大司马家有
个监奴叫秦宫的,平常管着府里放贷的事。前些天有个商人借钱,找到他门下,
谁知秦宫看中那家的姑娘,想悄悄收下来,献给大司马。为此今天还找到执金吾
的人帮忙。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是真是假,小的也不敢说。」

  徐璜道:「你是说,大司马不知情?」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黄门偷偷看了他一眼,「依小的看,多少是知道
一些……」

  徐璜沉吟片刻,「毕竟是西邸的客户,我找人去执金吾问问吧。」

  程宗扬起身揖手,「多谢公公。」

  执金吾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高级官员,但吕晏在吕氏家族中并不出众,按辈分
算,他是吕冀的族叔,不过这执金吾的位置,却是接侄儿的班。吕冀看中他的,
也就是这位族叔老实听话,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璜管着西邸,云家又是走的他的路子,他若前去过问,等若不打自招。因
此徐璜没有出面,而是托了单超去打听。

  单超身为中常侍,极得天子信重,吕晏身为太后族人,也不敢怠慢。只是说
到归还财物,吕晏就开始诉苦,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挨打那位苦主的身份也不简
单,是乐平侯吕安国的家奴。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乐平侯不仅是太后的近支长
辈,而且还尚公主,加侍中,在吕氏家族中的地位远非吕晏可比。总之在双方调
解之前,这些财物作为证据,吕晏也没有胆量乱动。至于调解的时间,那要等借
款的正主,云三爷到场才行。但吕晏拍着胸膛保证,所有财物发还时,肯定分文
不少,让单超尽管放心。

  事已至此,程宗扬也只好作罢,好在他一开始也没指望用上云家这笔钱,成
败的关键还在于陶弘敏的态度。

  当天晚上,鹏翼社接到消息,陶氏钱庄的五少爷陶弘敏明天将抵达洛都,并
且表示很高兴与程少主会面,并且期待双方未来的合作。

  云丹琉听说之后,也要跟程宗扬一起去见见陶弘敏,希望能获得陶氏钱庄的
助力,渡过难关。

  程宗扬一听就连连摇头。

  云丹琉道:「三叔和六叔都不在洛都,此事关乎我们云家生死存亡,我怎么
能不去?」

  程宗扬只好点出其中的缘由,「你知道我当初怎么借来钱的吗?」

  云丹琉挑起眉梢。

  「我对陶五说,陶氏要是不肯借,我就去找云家,把鹏翼社抵押给云家。陶
五原本不同意,听我这么说,才答应以极低的利息借给我十万金铢——他们为了
不让云家插手晴州,宁肯放弃巨额利润。你猜他们对云家是什么看法?」

  「那我更应该去了。」云丹琉道:「免得你与他们合谋,出卖我们云家。」

  程宗扬愕然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就要去。」

  程宗扬默然无语。以陶氏对云家的戒备,如果知道云家遇到难关,不上来踩
一脚就是好的,借钱的事根本不用想。

  云丹琉道:「我要亲手把钱拿回来。」

  程宗扬心下一软,「既然你非要去,那要答应我两点。」

  云丹琉道:「你说。」

  「第一:你要想参与,必须要换个身份。」

  陶氏对云家戒备非常,云丹琉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了。她想了想,「就说我
是你妹妹。」

  「他们也得信啊!有妹妹比哥哥个子还高的吗?」

  「那我扮成你的婢女。」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的婢女?」

  「只要能拿到钱,我不在乎给你当一天婢女。但我必须旁听。」

  「那可不行。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是不会让婢女在旁边的。」

  「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棘手。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你确定要旁听吗?」

  云丹琉坚决地点点头。

  程宗扬道:「那就只有一招了——你就说我的姬妾。」

  云丹琉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为什么?」

  「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旁边最多只有姬妾服侍。」

  「不行!」

  程宗扬摊开双手,「那就没办法了。」

  云丹琉犹豫半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道:「第二点呢?」

  「这一点对你来说也许很难,但你一定要做到——」

  「说!」

  「淑女一点……」

  云丹琉猛一挑眉,「你!」

  「瞧!又动怒了吧?你要一拳把陶五打飞,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云丹琉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这才对嘛。来,笑一个。」

  云丹琉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叹道:「大小姐,你要就这表情,咱们还是别去了。那可是金主啊,
你当是去打怪的吗?」

  云丹琉吸了口气,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很好!」程宗扬毫不吝啬地提出表扬,然后道:「再友善一点会更好。」

  云丹琉按照他的指点,放松表情,唇角微微挑起,一双英气十足的剑眉也变
得柔和了许多。

  「非常好!就这样!太完美了!」程宗扬一迭声地大力称赞,然后道:「明
天可别骑马。」

  云丹琉一边保持笑容,一边道:「为什么?」

  「淑女哪儿有骑马的?要乘车——我说的不是武刚车那种战车,要乘香车,
像个温柔的小娘子那样……」

  「懂了。」

  「还有明天的衣服,别穿劲装,又不是去打狼的,女性化一点。」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

  「裙子要紧一点。」

  云丹琉微笑着咬牙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是精华所在,优势非常突出,但是穿长裙很容易被掩盖掉,所
以不能穿得太宽松,要尽量发挥优点。」

  「那我还不如穿裤子!」

  「你要穿裤子,至少要少十万金铢!你信不信?」

  云丹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微笑道:「好的。」

  「刀可千万不能带。」

  云丹琉一听就炸毛了,好处容易摆出的淑女范当即破功,「不行!」

  「那你把它藏好!拿着那么长的大刀片子,你剁馅呢?」

  「我把刀放车上。」

  「只要你别藏裙子里就行。还有,」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以示郑重,「说
话要温柔。我知道你中气很足,但淑女可不是那样说话的,要温柔再温柔,从嗓
子眼里发声,像嘴巴里含着水一样。」

  「像是快死了那样吧?」

  「……你要这样理解也行。就这样吧,你对着镜子好好练练,我还要去见个
人。」

  云丹琉微笑着柔声道:「公子,慢走……咳!咳!」

  「……呛住了吧?习惯了就好。」

  …………………………………………………………………………………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出现在程郑的住处。

  「陶五?」

  「大哥和他打过交道?」

  「见过几次。」程郑道:「晴州的生意人,能不与陶氏钱庄打交道的,可是
鲜有。」

  程宗扬直言相告,「我想找他借些钱。」

  程郑踌躇良久,「陶弘敏名声还好,但陶氏钱庄……」他摇了摇头。

  程宗扬忽然道:「大哥知道广源行吗?」

  程郑神情慎重起来,「最好别与他们牵扯。」

  「为何?」

  「广源行专事兼并,而且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在晴州可谓是恶名昭著。」

  「陶氏钱庄和他们比呢?」

  程郑笑道:「与广源行比,陶氏钱庄可以称得上良心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和陶弘敏见一面。大哥,我借你的地方用用。」

  「这个好办,」程郑知道他不想把陶弘敏带到居所,暴露出大行令的身份,
当即一口应诺,「到时还有谁来?我好安排。」

  「除了陶弘敏,还有我和云家的大小姐云丹琉。不过听说陶弘敏同行的还有
一位朋友,就按四席吧。时间在明天中午。」

  程郑笑道:「既然有女眷,那就不好安排了。」

  程宗扬也笑道:「明天是谈正事,别的谈完正事再说。」

  「到时我就不出面了,陶五是个有心人,免得他疑心。」

  程宗扬笑道:「辛苦大哥了。」

  「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背的债务,我看着就发愁。」程郑道:「师帅
虽然不在了,月霜姑娘还在江州,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去见月姑娘。」

  王哲殒身之后,程郑就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遇到程宗
扬,得知当日师帅抚之如女的月霜人在江州,并且和师帅一样自己有一支军队,
才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现在最想做的:一是找到陷害师帅凶手,二是像当年对左
武军一样,向月霜的军营提供军备。

  …………………………………………………………………………………

  九月二十五,正午时分,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在正门停下,马车像是赶了很
远的路,风尘赴赴,陶弘敏懒洋洋倚在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揖手道:「陶五爷。」

  陶弘敏笑道:「行了,程兄,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叫就生分了。你瞧,我可
是一路没停,直接就来了。你要想谈事,就跟我上车。」

  「我这里可准备好的宴席。陶兄既然光临,怎么不来尝尝?」

  「得了吧,你一个南方人,懂什么北国风味?走,我带你尝鲜!」

  程宗扬没想到陶弘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索性道:「行!我给你面子!」

  「这就对了!」陶弘敏大笑道:「来来来!」

  程宗扬利落地上了马车,然后向云丹琉使了个眼色。

  云丹琉含笑站在旁边,从来不戴首饰的云大小姐今日竟然戴了一对红宝石耳
环,鲜红的宝石垂在脸侧,轻轻摇晃着,红艳的光泽将如雪的香腮映得仿佛涂了
一层胭脂。她穿着一条汉国仕女常用的曲裾,但衣料质地极佳,上面绣着花鸟云
纹,一眼望去丹华流溢,曲裾束腰的款式更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将那双修长的
美腿衬托得淋漓尽致。

  看到程宗扬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然后一手伸到背后,勾了勾手指。铜环大
汉赶紧奔进院内,不多时带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香车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裙裾,
风姿绰约地上了车,等摸到车内的偃月长刀,心里才踏实了些。

  陶弘敏一脸惊艳地频频回首,「这是程兄的姬妾还是家眷?」

  程宗扬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一个侍姬而已,让陶兄见笑了。」

  「程兄好艳福啊。」陶弘敏遗憾地说道:「本来还想带你尝尝鲜呢,看来我
是白操心了。」

  程宗扬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你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要去我们晴州设的私人会馆了。」陶弘敏笑道:「平常人可是进不去
的。」

  「私人会馆?你说的不会是金钱豹吧?」

  「咦?」陶弘敏道:「程兄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建康的金钱豹。倒不知是你们晴州商人的生意。」

  「你认识章渝?」

  「打过几次交道。」

  陶弘敏笑道:「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程宗扬心里打鼓,云老哥要是知道自己带着云丹琉去了金钱豹那种地方,还
不把自己喷死?就算云老哥这会儿来不及喷,可云大妞那脾气,带她去金钱豹就
好比拿个炸弹在炉子上烤着玩。

  程宗扬道:「陶兄,今天咱们谈正事,金钱豹就不去了吧?」

  「那不成。我好不容易来趟洛都,更难得遇见程兄,怎么能去喝淡酒呢?」

  那也不能喝花酒啊!

  「早知道陶兄知道这种好地方,我就不带人了。」

  陶弘敏不以为然,「一个姬妾而已,有何要紧?让她过去,也能学几招伺候
人的手艺。」说着他笑道:「洛都的金钱豹比建康那个私密得多,外面可没几个
人知道。」

  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随口道:「为什么?」

  陶弘敏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因为汉国的君权更强。而晋国的君主更像是摆
设。所以晴州的金钱豹在晋国可以高调一些,在汉国就只能作为私人会馆。」

  程宗扬一怔,不由品味起他话中的意思,越想越觉得这话很深。

  说话间,马车出了上津门,随即驶向渡口。一条舫船已经在码头等候,马车
直接驶上甲板,然后船工解开缆绳,沿着洛水顺流而下。

             【第二十九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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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带着乔装成自己姬妾的云丹琉赴陶弘敏之约,双方针对还款事宜勉强
达成共识。陶弘敏与云丹琉赌酒,约定一觥酒可借一万金铢。云丹琉向来将酒当
水喝,岂难得倒她?而酒意混合「仙草」的效用,让程宗扬终于如愿以偿吃下拥
有修长美腿的云大小姐??

  汉国天子不是明君已经很惨,还拚命找死,将主意动到汉国商贾之上。陶氏
想捞一笔就走,程宗扬百般考量,决定投入局中,秦桧更光明正大地为天子示意
士子所拟的奏疏添一把火烧往各诸侯身上,就看汉国各阶层是谁死得更快!

                第一章

  程宗扬觉得以陶五的排场,前来迎接的渡船少不得镶金嵌玉,奢华眩目,谁
知来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渡船,混在来来往往的船只间,毫不起眼。

  马车驶上甲板,驾车的御手用木韧锁定车轮,把马车固定好,几名粗壮的汉
子撑起竹篙,渡船缓缓离开码头,岸上几名纤夫拉紧纤绳,沿着洛水逆流而上。

  陶弘敏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在途中的见闻,尤其是途中品尝到的诸般美食,说
得眉飞色舞,似乎谈兴颇浓。程宗扬哪里有间聊的心情?他一边操着心,盘算那
五十万金铢,一边还要提着心,生怕后面的炸弹炸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应付。

  渐渐的,程宗扬觉出异样,陶弘敏虽然口若悬河,谈的却只是声色犬马,非
但对生意只字不提,连如今的汉国政局也不置一辞。商人嗅觉最为灵敏,陶弘敏
又是作的钱庄生意,触角遍布各种行当,对时局的变化只会更敏感。他对此丝毫
不提,倒显得欲盖弥彰。

  陶弘敏不提,不代表自己不能提,程宗扬不管自己转捩的是不是生硬,直接
道:「陶兄方才说到秋日的野鸡味美,不知可听说越裳献雉?」

  「这事儿啊,刚到汉国我就听说了。」陶弘敏笑道:「圣人出,天下平。圣
贤在朝,汉国真是好福气。」

  「是吗?」

  陶弘敏掀起车帘,若有所思地望着岸上,「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草正黄,
兔正肥……倒是吃野味的好时候。」

  由于是逆水行舟,除了撑篙的船夫,岸上还有几名纤夫,此时虽已入冬,他
们仍然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躯干,正吃力地埋头拉纤。

  船上人多耳杂,不是谈话的地方,程宗扬会意地转过话题,只与陶弘敏信口
闲谈。

  半个时辰之后,船只驶过伊水与洛水交汇处。随着水量的减小,水势减缓,
往来的船只也少了许多。纤夫们喘着气直起腰,松开肩上的缆绳,随行的管事拿
出钱铢,遣散了纤夫,剩下撑篙的船夫,继续撑着船往上游驶去。

  两岸芦苇丛生,人烟渐渐稀少,船只向西行驶了数里,忽然一转,仿佛要撞
岸一样冲进芦苇丛中。程宗扬一手扶着车厢,正愕然间,却发现船只已经穿过枯
黄的芦苇丛,接着船身一轻,驶进一条不起眼的支流。

  这条支流宛如小溪,水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的大树枝桠交叠,将溪口遮得
严严实实。穿过树丛,船只已经驶入山间,岸旁山丘起伏,林深叶茂。阳光透过
林叶洒在水上,能看到水底漂荡的水草和泥沙。四野人踪断绝,幽静无比。

  几棵朽坏的枯木斜着倒入河里,树干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少年,被河水冲刷
得犹如石质。本来就已经狭窄的河道被树干一挡,几乎没有行船的余地,但那几
名船夫操着竹篙,船身像游鱼一样灵巧的左右一转,便绕开了枯木,无惊无险地
稳稳驶过。

  直到此时,程宗扬才意识到这条看似普通的船只其实一点都不普通,不仅船
身是特制的,船底吃水极浅,而且河道也被人刻意清理过,正好可以容纳脚下的
船只通行。若换成寻常船只,即使能找到溪流的入口,也会在途中搁浅。

  沿着蜿蜒的河道间又行了数里,船只已经深入山林。浓密的林木间隐约露出
一块巨石,背阴的一面生满青苔。一名船夫跳下水,背着铁锚走到岸边,将绳索
盘在石上。

  船只停稳,船夫们架好木板,马车从船上驶下,眼前却是一条小径,在林间
若有若无,不知伸向何方。

  程宗扬道:「没想到洛都的金钱豹,竟然这么偏僻。」

  陶弘敏笑道:「私人会馆,还是僻静些好,住着也安心。」

  沿着小径又行驶了六七里,一处庭院出现在山林间。那庭院外观十分平常,
一样是土墙草顶,除了规模略大,与汉国的民居相差无几,只不过四周都是参天
古木,只有来时那条小路通往外界,位置十分隐蔽。程宗扬看了看方位,发现这
里已经是北邙深处,虽然直线距离离洛都并不远,但一路上山隔水阻,早没有了
城市的喧嚣,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想找到此地却不是易事。

  会馆的管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远远见到马车,便连忙从阶上下来,俯身
施礼,称呼道:「五少爷。」

  陶弘敏略一点头,马车直接驶入院内。那名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马车后,一
边说道:「已经安排了芳菲院。知道五少爷喜欢吃洛都的鲤鱼,小的已经准备了
十几条,都是两斤以上的赤鳍金鲤,就养在院中的池子里。还有少爷要的雉鸡和
金鹀,也留了两笼。」

  陶弘敏道:「这时候有什么芳菲可看?去东边的邀月院。」

  管事一叠声的答应了,连忙派人安排。

  马车在一处院内停下,庭院虽然不大,收拾得整洁异常。院内的东北角临着
一座山丘,上面矗立着一座木楼,楼顶几乎与树梢平齐,从外面看来,木楼被林
木遮掩,登上楼顶,却可以眺望四野。

  木楼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如会馆的其他建筑,低调异常,然而楼内
的陈设,却在低调中彰显出非同一般的奢华。地板是用浸过桐油的铁杉木铺成,
平整如镜,上面覆盖的藤席不知是用什么草植编成,宛如一层白雪,一尘不染。

  木楼正中矗立着四根石柱,从面积来看,木楼的规模与汉国宫廷的恢弘气势
根本没法比,但整座木楼完全由四根石柱撑起,内部空间跨度极大,给人的感觉
完全不逊于寻常的宫殿。那四根石柱粗如人许,下部镂空成香炉,上方伸出十六
盏莲花状的银灯,柱上雕刻的不是通常的龙凤云纹,而是四只长尾分叉的猛兽,
它们在柱上或攀或伏,分别朝向四方,雕刻的刀法十分古朴,气势却极为惊人,
充满含而不发的张力。

  陶弘敏看出程宗扬的疑惑,开口笑道:「程兄觉得这金钱豹雕得如何?」

  「这是金钱豹?这是貔貅吧!」

  陶弘敏哈哈大笑,「程兄好眼力!」

  程宗扬叹道:「原来晴州商人口中的金钱豹是这等神兽,难怪晴州能商遍天
下,富冠海内。」

  陶弘敏笑道:「一路风尘,程兄不介意先洗漱一番吧?」

  「陶兄请便。」

  陶弘敏对旁边的美婢吩咐道:「程兄是贵客,你们要小心伺候。」

  几名美婢娇声应道:「是。」

  木楼东侧是敞开式的,一泓用白石砌成的清池一直延伸到檐下,楼内两侧各
设有一间小阁,供宾主盥洗更衣。美婢送程宗扬入内,接着捧来铜盆、巾栉,前
来服侍客人洗漱。

  一只纤手接过铜盆,云丹琉柔声道:「我来服侍公子。」

  云丹琉不由分说地轰走美婢,然后踢上门,一手拿着铜盆放到架上,转身紧
张问道:「你们在路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道:「什么都没说,全是闲聊。」

  云丹琉一脸不信,「你们闲聊了一路?」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女人会闲聊,男人间的话题可比你想像的要多。」

  云丹琉虽然性格强硬,但这笔借贷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心下忐忑。虽然明
知道没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三成把握。」

  云丹琉失望地说道:「这么少?」

  「三成就不错了。」程宗扬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真的能借到吗?」

  「不能也得能。」程宗扬摊开手,「我是没有别的退路了,你有吗?」

  云丹琉甚至没有顾得上瞪他,眉眼间满是惴惴不安。

  单纯就借贷来说,程宗扬还是有信心开出让陶弘敏满意的条件,但他不可能
对云丹琉吐露自己的底线。

  自己手上能让陶弘敏动心的抵押品并不多,其中最重要,也是程宗扬绝对有
信心能打动陶弘敏的,就是江州的水泥。但水泥同样是江州的生命线,江州别无
出产,连人口都不多,水泥的收入是星月湖大营在江州立足的根本。把水泥产业
抵押给陶弘敏,相当于把江州的命运和星月湖大营的未来都交给陶氏钱庄。不到
万不得已,程宗扬绝不会选择这么做。

  除此之外,就是宋国的纸钞。陶弘敏曾经对纸钞表示过超乎寻常的兴趣,自
己在宋国推行纸钞虽然称不上突飞猛进,但有官方支持,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如
果拿宋国的纸钞发行权作为抵押,陶弘敏想必不会拒绝。但纸钞同样是自己计划
中最重要的一环,失去对纸钞的掌控,长远来看,损失远比失去水泥产业更大。

  云丹琉习惯性地想去摸佩刀,可惜摸到的只有玉佩。她恼怒地一使力,险些
把玉佩捏碎。

  程宗扬提醒道:「克制,克制。」

  云丹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非常好!」程宗扬满意地说道:「现在过来给我洗脸。」

  「去死!」

  云丹琉一把按住程宗扬脑后,把他的脑袋塞到铜盆里。

  程宗扬一头撞进盆里,半晌都没动静。云丹琉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谁
知程宗扬刚扭头,就口一张,喷了她一脸水。

  这要能忍得下去,就不是云丹琉了。她揪住程宗扬,当场就要讨回来。程宗
扬也没客气,反手拧住她的手腕,顺势一个肘击,要把云丹琉撞开。

  云丹琉手腕用力一带,卸去他的肘击,随即提膝朝他腰腹撞去。程宗扬一手
揽住她的膝弯,同时用上朱老头嫡传的阴人招术——一脚踩住她的脚背。云丹琉
立足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但她煞是硬气,两手紧紧扯住程宗扬,就算摔倒,也
要扯住这个无耻之徒一起摔。

  两人怕惊动外面的侍婢,都屏住气没有作声,结果跌倒时踢到旁边的木架,
铜盆「光啷」一声掉在地上,一盆水泼洒出来,溅得两人满身都是。

  美婢闻声推开门,只见两人搂抱着躺在席上,那位公子一手还揽着女子的大
腿,姿势暧昧之极,不由抿嘴一笑,轻轻掩上门,不去打扰两人的好事。

  云丹琉顿时面红过耳,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让你别那么冲动,坏了大事怎么办?」他声音很轻,
语气却十分严肃。

  云丹琉也冷静下来,她虽然好强,却不是蛮不讲理,略一迟疑便说道:「是
我的错。」

  「知道错就好,可别因为你一时冲动,连累了云家。」

  云丹琉没有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站起身,随便擦了把脸,抹去身上的水渍。云丹琉接过巾帕,「让我
来。」

  程宗扬一脸讶异,云丹琉却没有说什么,只仔细帮他擦干衣服。

  美婢重新打了水来,见状又是一笑。

  程宗扬拿出一枚银铢丢过去,笑道:「辛苦了。」然后推门而出,留下云丹
琉在阁中梳洗。

  楼中已经摆好案几,陶弘敏更换好衣物,悠闲地坐在席间。那名管事单膝跪
地,正在他面前禀报些什么。

  与汉国习俗相同,楼中也设有帷幕,一旦放下,可以在楼内分别形成几个独
立的空间,此时帷幕都被卷起,能看到四根石柱中间铺着一块两丈大小的深蓝色
地毯,地毯周围织出缠绕的花枝,色彩鲜亮逼人,一眼望去,中间的深蓝色仿佛
深不见底,坐在上面,就像漂浮在夜空中一样。见到程宗扬过来,陶弘敏挥手让
那管事退开,一边笑道:「程兄,来看看这两株草怎么样?」

  案上放着两只玉碟,碟中各有一株碧绿的植物,茎身粗如拇指,三寸多长,
叶片略显肥厚,其形如卵。下部的根须已经被切掉,露出的截面犹如碧玉,看不
到一丝杂质。

  陶弘敏笑道:「程兄运气不错,正好得了两株仙草,咱们一人一株。」

  旁边的美婢拿起竹刀,将草茎切下一截。另一名美婢用玉匙盛起,送到程宗
扬嘴边。

  看着是草茎,吃到嘴里却如同琼浆,舌头一卷便仿佛化为一团清水,没有留
下任何残渣,舌尖只有一股淡淡的甘甜气息。

  陶弘敏闭上眼,享受着仙草的滋味,片刻后再睁开眼,笑道:「如何?」

  程宗扬又尝了一口,闭目片刻,然后再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明亮而
又清晰,不由讶道:「这是什么草?」

  「仙草无名,唯以仙草为号。」陶弘敏道:「此物最补心神,对我等劳心费
神之人最是大补。食之不仅明目清心,而且延年益寿。总商会的老头子们每年都
要重金求购。这次也算走运,正好遇到两株。」

  仙草并不大,两人各吃几口,便分食一空,只留下几片翠叶。程宗扬犹豫着
是不是要连叶片一起吃了,陶弘敏笑道:「仙草茎宜男食,叶宜女用。这些叶片
对女子大有益处,程兄不妨留下,给身边的侍姬服用。」

  「有什么好处吗?」

  「这仙草对男子可以清心明目,对女子则可洁体养颜。而且别有妙处,」陶
弘敏神秘地低笑道:「程兄试过便知。」说着他拿起一片翠叶,「今日谁服侍的
好,便赏谁一片。」

  那些美婢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接著有人拿来玉盒,将叶片小心收起。

  程宗扬见堂上只有两席,不由问道:「不是说陶兄还有一位朋友吗?」

  陶弘敏道:「赵兄酷喜游猎,途中见猎心喜,要迟上一两日。」

  程宗扬正了正身形,「既然如此,咱们就说正事吧。」

  「急什么?」陶弘敏道:「我这赶了一天的路,可还饿着呢。先开筵席,咱
们边吃边聊。对了,程兄,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临安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来汉
国了?」

  程宗扬苦笑道:「一言难尽。」

  陶弘敏微笑道:「单是首阳山的铜矿,未必能让程兄亲自跑一趟吧?」

  首阳山铜矿在汉国藉藉无名,在临安却是街知巷闻,以陶弘敏的耳目,当然
不会不知道。

  程宗扬道:「我可不比陶兄家大业大,这铜矿对我来说也不是小利了。」

  「铜矿难道还比得上程兄的钱庄吗?」陶弘敏笑道:「纸钞可是点纸为金,
无本万利的营生。」

  就怕他不提,只要他有兴趣,什么都好说。程宗扬哈哈一笑,「陶兄既然这
么看好纸钞,有兴趣参一股吗?」

  「哦?」陶弘敏目光微微一闪。他对程宗扬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江州还款
在际,以江州的财力肯定是还不上的,程宗扬邀自己在洛都见面,无非是为此缓
颊。可程宗扬一开口,就拿出纸钞的股份,这么大的手笔,怎么也不会是只因为
江州的欠款吧?

  陶弘敏心念电转,本来想一探究竟,这时又耐住性子。

  如果换作别人,陶弘敏早已摆明车马,将还款的条件一列,不答应就拉倒,
陶氏钱庄有的是办法收回欠款。但自从听说程少主不仅在晋宋两国播云弄雨,如
今又在汉国立稳脚跟,陶弘敏惊讶之余,也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弘敏沉吟着未曾开口,只听环佩轻响,一名丽人缓步而出,柔声道:「公
子。」

  陶弘敏抚掌赞道:「果然是国色天香!和程兄的美姬一比,这些婢子都成了
烧火的丫头。」

  程宗扬也没想到,云丹琉一旦换上女装,居然女人味十足。虽然不施脂粉,
但肌肤姣丽,眉目如画,她身着曲裾,腕带玉环,长发梳成云髻,头上的凤尾金
簪,耳后的红宝石坠子,腰间的羊脂玉佩,无不衬托出她动人的风采,尤其是她
神情间那种低眉顺眼的柔婉,让程宗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丽人真是那个只喜欢靠
拳头说话的云大小姐。

  云丹琉这会儿扮的是姬妾,当然不会给她另开筵席,只按照规矩,依着主人
屈膝跪坐,为主人斟酒布菜。

  陶弘敏赞道:「如此美色,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觞道:「酒来!」

  美婢斟上酒,陶弘敏一饮而尽,接着搂过那名美婢,剩下半口又喥到她嫣红
的小嘴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模样。

  自己要学他这模样照搬着来一套,云丹琉就算不当场翻脸,事后也铁定要砍
死自己。程宗扬只能装模作样地搂住云丫头的纤腰,把觞中的烈酒一口气喝完,
一滴都没敢留。

  早已准备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两条赤鳍金鲤是从池中刚刚捞出来的,现杀
现做,只略用了一点盐调味,滋味便鲜美无比。然后是捣珍、炮豚、渍儿羊、淳
熬……之类的汉国珍肴,比起当日自己请友通期吃的,无论材质还是烹饪的手法
都更胜一筹。

  主菜除了赤鳍金鲤,还有一道烤炙的金鹀. 金鹀只有鸡蛋大小,除去头爪,
烤得通体金黄。程宗扬正打算像吃烤鹌鹑那样撕开品尝,云丹琉却用银匙将整只
金鹀盛起,送到他嘴边,一边小声传音,「含着吸。」

  程宗扬依言将金鹀整个含到口中,轻轻一吸,一股热流涌入喉中,整只金鹀
仿佛一团酥滑的油脂,浓香四溢。

  陶弘敏半闭着眼睛,仿佛陶醉一样品尝着金鹀的美味,良久才叹道:「这金
鹀是世间绝品,一只便价值万钱。可惜每宴只能品尝一只。」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吃金鹀,要不是云丹琉指点,刚才就要露怯了。他笑着赞
叹道:「果然是世间绝品!每宴一只便已足够,再多吃就要折福了。」

  陶弘敏拍着大腿道:「程兄说得没错!咱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生
意,更不是赚钱!最要紧的是惜福养生,多活些年,才好多享受些。」

  程宗扬心头微动,这才是世家子弟吧,什么奋斗努力,对他们来说都没多少
价值,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养生和享受了。

  「程兄来尝尝这蜜饯。」陶弘敏笑道:「此地不比盘江,时鲜少了些,程兄
切莫见笑。」

  席间除了菜肴,还有各色瓜果。如今已是初冬,汉国酒席上用得多是干果,
金钱豹奉上的却有不少时鲜果子,甚至还有几只北方少见的椰子。如果算上成本
的话,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了。

  听到陶弘敏提及盘江,程宗扬只微微一笑,也没有接口。这两年时常有人打
听他的背景,可南荒哪里是那么容易走的?除了云家的商队,连能穿过白龙江口
的都寥寥无几,更不用提南荒深处的盘江。外界关于盘江程氏的消息,全是自己
通过各种渠道放出去的,根本不担心有人揭穿。

  席间的酒水也不是寻常的陈酿,而是蒸馏法酿出的高度酒。虽然比不上程宗
扬从前喝过的高度白酒,但也是六朝少见的烈酒。两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旁
边的美婢更是殷勤服侍,在席间歌舞翩跹,以娱宾客。她们笑语宴宴,虽然只有
一主一客,却使得宾主尽欢。那种娇媚的姿态,连云丹琉的风头都盖过了。

  半个时辰之后,陶弘敏已经面露醉意,搂着美婢笑道:「程兄这位美姬……
尚不解风情啊。」

  云丹琉脸上一僵,她脸都快笑疼了,结果就得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评价,这简
直是对自己这番辛苦努力的恶毒嘲讽。她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来这里也许是个错
误,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把那个无耻之徒的事情搞砸了,那可怎么办?

  程宗扬笑道:「陶兄这就不知道了,如此美人,可要仔细调教才得趣。就好
比这捣珍,须得多番炮制,细细品尝才有滋味。」

  陶弘敏一愕,然后大笑道:「妙!妙!妙!以美食比美人,别有趣味。慢慢
炮制,细细品尝……程兄此言,陶五受教了。来!我再敬程兄一杯!」

  两人各自饮尽,准备好的五斤烈酒已经下去大半。陶弘敏喝起了兴致,让人
又送上一坛,程宗扬推辞道:「这一坛我已经尽够了,再多我可撑不住了。」

  「撒谎!」陶弘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我可是听张侯爷说过,程兄酒量如
海,千杯不醉。」

  「张少煌?你就听他吹吧。」程宗扬顺口道:「你是在哪儿见的张侯爷?」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临安。」陶弘敏玩笑道:「张侯爷在临安如鱼得水,
怎么舍得回去?」

  「还是因为江州之事?」

  陶弘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宋国因为方田均税法,各地都出现
欠收,如今正有意与晋国商谈平籴。」

  程宗扬知道,欠收的不仅是宋国,晋国粮食产量也同样大幅下跌。平心而论
的话,这事九成都是天灾,但陶弘敏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宋国正有人把此事
往方田均税法上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贾师宪又要焦头烂额了……

  「听说程兄名下的商会,囤积了不少粮食,」陶弘敏道:「不知程兄是否肯
割爱呢?」

  程宗扬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陶弘敏放着纸钞不提,居然提起粮食。晴州气
候适宜,土地肥沃,而且耕作技术远超他处,虽然只有一州之地,但流通的粮食
不逊于六朝,可以说晴州商会是六朝最大的粮商。陶弘敏如果向自己卖粮食,那
丝毫也不奇怪,可他竟然反过来向自己收购,这试探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程宗扬讶道:「陶兄坐拥晴州,竟然还要向小弟购粮?」

  「千里不贩籴,百里不贩樵。」陶弘敏道:「晴州的粮食哪里比得上本地的
方便?」

  「临安的水路与晴州相连,贩运粮食也用不了多少成本吧?」

  陶弘敏夸张地叹了口气,「奈何晴州与建康无水路相连?」

  云丹琉怕露出破绽,一直低着头,闻言不禁悄悄举目,看了陶弘敏一眼。建
康与云水通航的唯一渠道,就是筹备中的广阳渠,这是云氏的禁脔,绝不容人染
指。陶弘敏提及此事,让她立刻戒备起来。

  程宗扬拿起酒觞,徐徐喝完,然后放在案上,「粮食之事不必再谈。」

  陶弘敏手指轻轻敲着几案,笑道:「那程兄想谈什么呢?」

  云丹琉心里打鼓,一手挽袖,一手执壶,努力作出温婉的样子斟上酒。

  程宗扬举觞道:「我先敬陶兄一杯。」

  陶弘敏用三根手指托起酒觞,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程兄,你不会给我
出难题吧?」

  程宗扬道:「当然不会。」

  陶弘敏道:「江州的借款是我亲手放出去的,本来利息已经极低了。如果再
延期,我可没办法向家里面交待。」

  程宗扬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可以给陶兄打个五十万金铢的欠条。」

  「噗!」

  陶弘敏刚喝的酒顿时全喷出来,「多少?我没听清!」

                第二章

  程宗扬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五十万。」

  「程兄,你知道五十万金铢是多少吗?」陶弘敏叫道:「那可是一百万贯!
十亿铜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很多。」

  陶弘敏下意识地叩着几案,片刻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

  美婢放下玉匙银箸,酒具乐器,悄无声息地退到楼外。倒是那个程少主带来
的姬妾,主人没有开口,她也没有起身,仍留在席间。

  陶弘敏看了云丹琉一眼,没有说什么,然后转过目光,静静看着程宗扬,心
下不住盘算。

  程宗扬也坐直身体,努力压下酒意。陶弘敏人醉心亮,这一仗有的打了。
「孟掌柜当时借贷,本息合计不过二十三万金铢。」

  「没错。除了这二十三万,剩下二十七万都是我这次借的。」

  「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有些失态地叫道:「那二十三万金铢让你一句话就
不还了?还要再借二十七万?」

  「不是不还,是延期。」

  「我说程兄,你不会以为我陶氏钱庄的钱是好借的吧?」陶弘敏道:「上次
我给你的利息可是特例!特例!你可以打听打听,我们陶氏钱庄向外借贷,什么
时候月息低于四分的?五分、六分也是常事!若按六分计,你一年单是利息就要
还三十万,而且还是先扣息,你拿到手是二十万,一年后还五十万……」

  「按上次借贷的条件,月息两分,不扣利息。」程宗扬道:「我给你打五十
万的欠条,你给我二十七万金铢,一年之后连本带息,还你六十二万。」

  陶弘敏奇道:「明年这时候你还得起吗?」

  程宗扬不由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自己来钱的路子不少,可花钱的地方更多,
一年之后要想还清,除非云家再弄来几船白银。可不借的话,眼下这一关就过不
去,明知饮鸩止渴,但也顾不得了。

  「我给你交个底,」陶弘敏慢慢说道:「江州的款项可以延期六个月,但首
先,晴州鹏翼社的产业我要收走,不然无法交待;其次,延期内利息以月息四分
计;第三,必须用纸钞抵押。」

  「一年。利息不变,而且不能收走产业。」

  陶弘敏叹道:「程兄,你也知道,陶家的少爷可不是只有我一个。这次借款
延期,我已经很难交待了。如果不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下次和程兄打交道的,说
不定就不是我了。」

  「双倍纸钞抵押。」

  「即使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也至少要五十万的纸钞作为抵押。」

  程宗扬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些纸钞可是金铢!」

  「只有兑换过才是金铢。」

  「你的意思是……」

  「抵押期内纸钞不会兑换。」陶弘敏笑道:「所以,你最好不要逾期。」

  如果逾期,陶弘敏完全可以拿着抵押的五十万纸钞到程氏钱庄兑换成金铢,
如果程氏钱庄拒绝承兑,就等于拿程氏钱庄的信誉给借款陪葬。拿到这五十万金
铢的抵押,就是拿住了程氏钱庄的命脉。但程宗扬又不能不答应,毕竟陶弘敏说
得明白,只是抵押,如果自己拒绝,那还款的诚意就很可疑了。

  程宗扬退让一步,「月息三分,鹏翼社的产业不能收走。」

  「我想,程兄不会让我难做吧?」

  「一年期限,月息三分,五十万金铢的纸钞抵押,外加江州的土地。」

  陶弘敏眼睛微微一亮,「江州城内的土地?」

  「城外的土地。」

  「你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怫然道:「我要江州的农田干什么?自己去种地
吗?」

  「城内的土地都是有数的,你花钱都买不来。」

  「除非是城内的,否则免谈。」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城内的话,我最多给你二十亩。」

  陶弘敏毫不含糊地摇头,「二十亩太少。」

  「五十亩。」

  「一百亩。」陶弘敏道:「江州田地每亩不过一二百银铢,城内的土地即便
再贵,一亩也不会超过八十金铢。一百亩八千金铢,已经够少了。」

  「横塘的土地每亩可是要二百金铢。」

  「那是建康啊,大哥,江州的地价能和建康比吗?」

  程宗扬叹道:「这回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江州的土地肯定会升值。」

  陶弘敏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舍得,那我就不要了。」

  「别!就这么定了吧。」

  反正是小狐狸的地,怎么卖自己都不心疼。程宗扬拍板道:「江州城内一百
亩土地,纸钞五十万作抵押,交换还款期限延期一年。」

  「月息四分。」

  「三分。」程宗扬努力挣扎了一下。

  「洛都的月息可是七分。」

  程宗扬叹了口气,举起手,与陶弘敏击了一掌。

  眼看双方三言两语便击掌立约,云丹琉忍不住道:「还有要借的钱呢?」

  陶弘敏此时心情正佳,他已经做好江州借款延期偿还的准备,打的算盘就是
能要回多少算多少,眼下能拿到江州的土地,也是意外之喜,闻言笑道:「小美
人儿,还真知道替你家公子着想。怪不得你家公子疼你呢。」

  这样的调笑,云丹琉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感觉就像吞了一包炸药,整个人都
要爆炸了,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见到她如此羞态,陶弘敏调笑的心思更浓。「借钱好说!」他指着案上的大
觥道:「只要你能喝下一觥,我就借给你家公子一万金铢,怎么样?」

  那酒觥是用来分酒的,一觥能盛大半斤,席上用的又是烈酒,莫一个女子,
就是寻常男子,酒量略差,喝不了半觥就会醉倒。

  陶弘敏只是随口调笑,没想到那个美人儿居然眼睛一亮,「真的?」

  程宗扬这会儿的感觉就好比手里攥着一颗炸弹,自己千小心万小心地藏着掖
着,结果陶五喝得晕头巴脑,二话不说,凑过来一把就给点着了,自己一边听着
引信「滋滋」乱响,一边还要谈笑风生,没搞出心脏病都是好的。陶五这厮是没
见过云大小姐豪饮的英姿,他小子一会儿看到云大小姐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
大觥猛喝的模样,非把他吓得尿裤子不可。

  「陶兄开玩笑的,」程宗扬干笑道:「笑谈,笑谈。」

  「不开玩笑。」陶弘敏认起真来,豪气干云地拍案道:「她只要喝完一觥,
我就陪她一觞。」

  陶五这边是没指望了,程宗扬只好转头向云丹琉施压。

  「大觥饮酒是男人干的事!」程宗扬拚命把炸弹往水里按,「女人要优雅一
点,你喝什么喝?」

  云丹琉眼珠一转,然后拿起一根细细的银管,毅然道:「我用这个!」

  那银管是用来喝椰汁的,作工极为精巧,云丹琉毕竟是豪门出身,虽然性格
豪爽,但该有的淑女教育一点也不缺,单看她把银管拿在手里,姿势就不是一般
的优雅。于是大家就看着那个美人翘起尾指,用中指和无名指扶着细细的银管,
精致的红唇宛如花瓣,像吸果汁一样,斯斯文文地吸着烧刀子一样的烈酒。

  陶弘敏嘴巴张成圆形,眼睁睁看着那个丽人优雅地拿着银吸管,不带喘气地
就把一觥烈酒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是一觥……又是一觥……

  程宗扬很想捂脸。云丹琉喝酒的姿态不是不优雅,事实上非常优雅,非常有
教养,一举一动都淑女得要命,问题是她喝得实在太快了,一口气就是一觥,一
口气就是一觥,一眨眼就是好几觥酒。

  片刻后,云丹琉轻轻吐了一口酒气,展颜笑道:「五万金铢了。」

  陶弘敏怔怔抬起脸,看了程宗扬一眼,「她好像喝得比咱们还多?」

  程宗扬咳了一声,「好像吧。」

  「她能喝十觥?」

  你要是知道这丫头出海的时候是拿酒当水喝的,恐怕就不这么说了。程宗扬
含糊道:「难说。」

  陶弘敏喃喃道:「总不可能喝二十觥吧?」

  程宗扬看看大觥的尺寸,有点不确定地说道:「……不能吧?」

  「她能喝多少?」

  「这个……我也不知道。」程宗扬心道:我就没有见她喝醉过,天知道她量
有多大。

  云丹琉又是一觥喝完,轻轻呵了口气,玉颊浮现出两片酡红。程宗扬举觞说
道:「陶兄,咱们也干一杯。」

  陶弘敏没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酒觞虽小,但一连六觞下去,也有大半觥
了。他咬着牙喝完,心里突突直跳,知道自己是快到极限了。

  等云丹琉喝到第七觥,陶弘敏终于坐不住了,凑过来想看她是不是作弊了,
这银管会不会别有乾坤?

  第八觥喝完,陶弘敏嘴巴已经张得够塞进去俩鸡蛋。

  第九觥,刚上的一坛酒已经喝完了。还是在云丹琉的主动提醒下,陶弘敏才
叫人送来一坛,仍然是最烈的烈酒。

  美婢被重新叫进来伺候,看到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论觥喝酒的豪态,也不禁
惊呆了。

  第十觥……第十一觥……

  程宗扬不禁心里打鼓,五十万金铢是自己狮子大开口,准备和陶弘敏讨价还
价用的,云家要想度过难关,底线是十七万金铢。十七觥,超过十斤烈酒,就算
是白开水,十斤下去也不轻松。

  日色已暝,美婢轻手轻脚地点亮银灯。整座木楼内都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
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案上的酒觥。

  酒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不多时,又一觥烈酒见底,每个人心里都念
着同一个数字:十二。

  云丹琉粉颊醉意醺然,一双美目仍然清亮无比。两名美婢用银勺盛酒,小心
斟入觥中。陶弘敏好不容易又陪了一觞,这会儿用一双折扇抵住下巴,一边艰难
地吐着酒气,一边目光在酒坛、酒觥、银管、云丹琉和程宗扬之间游移不定,不
知道是不是在找后悔药吃。

  第十二觥喝完,新上的一坛酒已经近半。第十三觥,云丹琉饮酒的速度明显
慢了下来,她脸上的醉意愈发明显,原本英武的双眉此时微微颦起,拿着吸管的
手指也仿佛略显沉重。可她依然扶着银吸管,缓慢却坚定地将又一觥烈酒喝完。

  等她放下银管,玉颊一片酡红,额头、鼻翼和粉颈都隐约渗出汗珠。

  一名美婢调了碗解酒的蜂蜜水,小心奉上,却被程宗扬拦住。他知道,云丹
琉饮酒的时候从来都不喝水,按照程宗扬的理解,云丹琉出海远洋时,长期以酒
代水,对她来说,酒和水差不多算是一种东西。

  陶弘敏也豁出去了,他晃了晃脑袋,拿起酒觞,「我们两个须眉男子,居然
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女子?喝!!」

  第十三觥喝完,云丹琉略停了一下,捻起一颗龙眼大小的葡萄,轻轻一挤,
将果肉挤入口中。

  陶弘敏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他看了程宗扬一眼,
却不知程宗扬也转着和他一样的念头——云丫头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
云丹琉酒量再好也是有限度的,毕竟这不是她平常喝的淡酒,而是入喉火辣的烈
酒,两坛足以喝翻五名壮汉。两人心里都在默默念着,她喝完这一觥,已经差不
多了吧?

  眼看云丹琉吃完葡萄,酡红的玉颊醉意略微消淡了一些。正当众人都以为她
已经喝到极限时,没想到云丹琉喝酒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第十四觥一口气喝完,
接着第十五觥……

  陶弘敏原本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与程宗扬又干了几杯,早已过量,这会儿
倒在一名美婢怀里,醉熏熏吐着气,只眼睛勉强还保持清醒。

  程宗扬也觉得眼花耳热,一样是勉力支撑。倒是云丹琉,双眼越来越亮,兴
致也越来越高。

  眼看着云丹琉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他是喝惯酒的,
看得出来云丹琉这会儿已经失控了,情绪越来越亢奋。

  案上放着第十六觥酒,也是第二坛最后的残酒。云丹琉还没有开始喝,就已
经吩咐道:「再拿一坛来!」

  「行了,」程宗扬果断阻止云丹琉,「别再喝了。」

  云丹琉挑眉道:「不够。」

  陶弘敏醉得东倒西歪,闻言下巴险些掉下来,都两坛了还不够?

  程宗扬却知道云丹琉说的不够,指的是借款。现在她喝了十五觥,就是十五
万金铢,离云家的底线还有两万。

  「行了,这些已经足够了。」程宗扬拿起酒觥。

  「给我……」

  「别喝了……」

  「不行!我要喝……」

  「不能再喝了!」

  「我还能再喝一坛!」

  陶弘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个风姿艳丽的美人儿硬把酒抢过来,这回她干脆
连吸管都没用,直接拿起大觥痛饮。

  当着众人的面,程宗扬不好硬夺,只好干笑道:「我这个小妾……一喝酒就
失态,让陶兄见笑了。」

  「笑什么笑?」陶弘敏喷着酒气道:「可笑的是咱们!什么千杯不醉……碰
上你这小妾,全瞎啊!再……再来一坛!」

  云丹琉双手捧着酒觥,尾指翘起,像喝水一样将满觥烈酒喝完,笑道:「好
酒!」

  旁边的美婢无不充满敬畏地看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陶弘敏由衷道:「佩服!佩服!没想到程兄身边一个小妾,竟然如此海量。
我陶五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云丹琉丢下酒觥,拍案道:「再来一坛!」

  程宗扬赶紧抱住她,「我这小妾已经喝醉了,今日酒局就此作罢。」

  「不行!我还能再喝一觥!」

  程宗扬将那碗蜂蜜水倒进觥内,「好了,好了,就剩这些了。」

  云丹琉皱眉道:「这么少?喂,我喝这一觥算吗?」

  陶弘敏脑袋像捣蒜一样连连点头,「算!算!」

  云丹琉尝了一口,嘟囔道:「好辣……」她捏住鼻子,比喝酒还艰难地将那
觥蜂蜜水喝完,闭上眼微微喘着气,然后道:「还有十觥。」

  再喝下去,云大小姐非原形毕露不可,程宗扬不由分说地扶起她,「剩下的
明天再说。」

  「那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

  云丹琉靠在程宗扬肩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对陶弘敏
道:「你服不服!」

  陶弘敏一迭声道:「服!服!」

  云丹琉眉开眼笑,「好吧。今天我就放你一马……」

  没等她说完,程宗扬就把她扛在肩上,往楼上走去。

  「我自己能走……」

  「别吵!」

  程宗扬也喝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全靠强撑着才压下醉意,努力保持清醒。他
一边扶着栏杆,拚命稳住着身体,一边跌跌撞撞地上着楼,一边还要防着云丹琉
的挣扎,免得两人一起滚下楼去。

  「我自己走……放开我!」

  「别啰嗦!」

  云丹琉忽然瞪大眼睛,「你占我便宜!」

  「干!」

  程宗扬丢手放开她。云丹琉便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她一手扶住门框,纳闷
地说道:「我们是在船上吗?浪好大……」

  「没错,你可要小心点,船要翻了,你可就喂鱼了。」程宗扬一边说,一边
推开门,把云丹琉拖进屋里,接着扭头一看,然后就呆住了。

  眼前的房间跨度差不多有三丈,中间摆着一张丈许大小的睡榻,上面铺着合
欢衾、鸳鸯枕,四周张着透明的粉红纱帐,充满淫靡而旖旎的气息。

  单是一张床也不算什么,可室内一侧还摆着交欢的春凳,梁上垂着十几根参
差不齐的皮索,下面有的带着银环,有的带着皮扣,还有的带着座兜……墙上挂
着鲜红的绳索、漆黑的九尾鞭,还有束手枷、各种皮制的头套、兽尾……另一边
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银制、玉制、木制、皮制的器具,一大半程宗扬都看不出
用堂,室内一角甚至还放着一只木马,单是各色花样的鞍具就有六七种。

  「妈的……」程宗扬惊叹道:「城里人真会玩啊!」

  云丹琉也惊叹道:「这么大的船舱?」接着又担心起来,「船体的密封性和
强度会不会下降?」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船肯定不会漏水。」程宗扬把云丹琉往床上一丢,
赶紧去找帷绳。汉国宫室一般都设有帷幕,他急着把帷帐放下来,免得云丹琉看
到四壁那些没羞没臊的器具。

  幸好云大小姐从不在意屋里陈设的小玩意,她往床上一躺,倒像是清醒了一
些,又坐了起来,兴奋地说道:「我今天怎么样?」

  程宗扬顺着她的口气道:「厉害!厉害!」

  「我还能再喝一觥!」

  「我知道。」

  「骗你的。」云丹琉咯咯笑道:「其实我还能再喝十觥!」

  「你能喝十桶!」

  「瞎说。」云丹琉道:「我最多只能喝一桶。」

  你还真论桶喝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找到帷幕的系绳,连忙一拉,四周帷幕垂
下,他一口气还没松开,入目的情形让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人家的帷幕画的都
是山水花鸟,金钱豹的帷幕上画的全是人物,而且还是不穿衣服的人物画,一对
一对全是等人大小的裸男裸女,正用各种姿势干着妖精打架的勾当。

  这还不如不放呢!程宗扬一头是火,赶紧又把帷幕拉起,匆忙间手上力度一
大,竟然把其中一根系绳拉断了,结果帷幕收起三面,还留下一面怎么也收不起
来,上面一个女子巧笑嫣然地张开双腿,一只妙物正对着床榻……

  「咦?这个……」云丹琉偏着头,好奇地望着那副帷幕,「……这个我好像
认识。」

  「你认识个鬼啊!」程宗扬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门都快炸了,他扯了一
把没扯下来,索性把帷幕一卷,打了个大结。

  幸好云丹琉没有在意帷幕,她往床上一躺,脑袋碰到一个硬物,随即从枕下
摸出一只精巧的木匣,讶然道:「咦?这是什么?」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那只木匣里放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古怪器具,比如两个寸
许粗的开口银环,下面还着一个舌头一样的银托。几个玉制的瓶子,三枚精致的
银夹,几条缠成一团的彩色丝带,一只小巧的银制唧筒,一对拇指大小的玉塞,
几个压成小兽形状的香锭……

  当云丹琉拿起里面一个周围满是细长绒毛的粉红皮圈,程宗扬顿时又吐了口
血,他一把夺过皮圈,扔进木匣,紧紧盖上。

  云丹琉不满地推了他一把,「这是什么啊?」

  程宗扬厉声道:「不知道!」

  那玩意儿叫羊眼圈,可我能告诉你吗?

  「我看到里面有一对银戒指……」

  戒指?你见过那么粗的戒指?程宗扬虽然没用过,但猜也能猜出七八分来。
那东西九成就是传说中的银托子,可不是用来套手指的……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程宗扬连忙道:「快上床!」

  云丹琉刚要发怒,恍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道:「哦,好的,好的……对
了,我是公子,你是姬妾……」

  程宗扬黑着脸道:「反了!你是小妾!」

  「哦,我是小妾……咦?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闭嘴!」

  程宗扬一把将她塞到被窝里,接着一名美婢在门外道:「程公子?」

  「进来吧。」

  美婢捧着一只漆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木匣。

  程宗扬道:「放在那边吧。」

  美婢放下托盘,然后道:「奴婢们都在阁外,公子若有吩咐,只用拉这个铜
铃便是。」

  程宗扬看到床侧有一个拉环,随意点了点头,然后道:「五公子呢?」

  美婢抿嘴一笑,「少爷怕打扰公子……的好事,去了芳菲院安歇。」

  程宗扬干笑道:「多谢五公子的好意了。」

  那美婢小心退下,轻轻掩上门。程宗扬不放心地把门插上,刚回头就听到云
丹琉道:「这是什么?」

  美婢刚送来的木匣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云丹琉拿着翠绿如玉的仙草叶子,
好奇地对着灯光打量。

  程宗扬没答理她,只吩咐道:「把外衣脱了。」

  云丹琉怒道:「凭什么!」

  「你想被人看出来晚上你是合衣睡的吗?」

  云丹琉恍然道:「也是哦……喂!这是什么?」

  「那是仙草的叶片。」

  「仙草?」

  「能吃的。」

  云丹琉想也不想就把叶片放到口中,略微一含,讶然道:「怎么没有了?」

  「是不是入口即化,吃着和水一样。」

  「这么神奇?」云丹琉又尝了一片,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真好玩……」说
着一片接一片,把那些仙草叶子吃了个一干二尽。

  程宗扬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瓷盏,倒了杯茶,对云丹琉道:「你喝不喝?」

  「什么酒?」

  「算了,你还是别喝了。」

  云丹琉皱了皱眉头,「好热……」

  「让你喝那么多酒。」

  云丹琉道:「有点难受……」

  「空腹喝那么多酒,能不难受吗?」程宗扬道:「要不你吃点东西,胃里好
受一些?我看到有点心……」

  云丹琉摇了摇头。

  「真不行你就运功把酒逼出来。」

  「真的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传说中……高手都是这么干的吧?」

  「我来试试!」

  云丹琉说做就做,当即盘膝坐好,双手放在膝上,眼睛还没闭上,就眉头一
挑,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要干吗!」

  程宗扬爬到床上,没好气地说道:「还能干吗?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说
着扯下被子,铺到榻旁。

  云丹琉当时就怒了,「你把被子拿走,我盖什么!」

  「你不是要炼功吗?」

  「谁说我要炼功?」

  「你不炼功怎么逼酒?」

  「谁说我要逼酒,我又没喝醉!」

  「都这样了还没喝醉?」

  「你以为我喝醉了吗?真是可笑!」

  云丹琉凤目圆瞪,她站起身,双手叉腰,用动作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我
虽然喝了酒,但只喝了一点点!」说着她用力一挥手,「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难
道还不知道!离喝醉还差得远呢!」

  「得。」程宗扬把被子横过来,「你盖一半,我盖一半,行了吧?」

  云丹琉哼了一声,用力把被子扯了扯。

  程宗扬实在是酒意上头,也没精神跟她拉扯,幸好被子够大,两个人一个床
上一个地上还能勉强盖住,他随便盖了一角,便倒头睡去。

  时值初冬,夜凉于水。朦胧中,程宗扬只觉得四处漏风,虽然盖着被子,却
浑身冰凉。他本能的这边扯一下,那边扯一下,想把身体盖住。那床大红的锦衾
渐滑渐低,越滑越低……

  忽然「呯」的一下,一个香软的身体掉到身上。

  程宗扬蓦然惊醒过来,却是云丹琉连着被子一同被自己扯下来,掉到身上。

  他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和一双璀璨的星眸。

                第三章

  云丹琉只觉身上像火一样烫,喝下的酒液仿佛聚集在丹田中,随着心跳,一
波一波扩散到全身。她喝过很多次酒,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身体有种说不
出的难受,如火的酒意在皮肤下游走,似乎随时喷涌出来。

  她低低喘了口气,觉得怎么都睡都不舒服,正卧、侧卧、俯卧……每换一个
姿势,心跳都仿佛加剧几分。

  她听到榻旁的呼吸声,深吸缓吐,一波一波循环不绝,在寂静的夜间如此明
显,吵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她用力扯了扯被子,想把自己包裹起来。

  榻旁的呼吸声略微停顿了一下,那个无耻之徒只露了半边身体,竟然就往被
子下面钻,还动手跟自己抢被子。

  云丹琉使劲把被子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使劲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

  云丹琉恼火地坐起身,抱着被子一扯——哈,那个卑鄙小人连被角都没有捞
着,就那么光着躺在地毯上。

  云丹琉满意地躺在榻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那家伙竟然把上衣
都脱光了,能看得出他身上虽然没有虬结突起的肌肉,却十分精壮,尤其是他的
小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隐约能看到腹肌的轮廓,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

  真恶心!没得脏了眼睛!

  云丹琉猛地蒙住头,努力把脑中挥之不去的腹肌扔到脑后。忽然身上的被子
一紧,整个身体都被扯得滚落下去,正落在那个卑鄙的家伙身上。

  云丹琉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发现自己正骑在他腰上。隔着衣物,下腹某个部
位正贴着他绷紧的腹肌,那触感如此清晰,就和她想像中一样结实,更有着超乎
她想像的火热……

  她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从睡梦中惊醒。那股火热的气息透
过衣物,仿佛触手一样钻入下体,往体内深处涌入,带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
觉。忽然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仿佛失禁一样,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

  云丹琉眉头微微颦起,一枚红宝石耳环低垂下来,贴在脸侧微微摇晃,将玉
颊映得红白动人。她香融的体香中带着淡淡的酒味,程宗扬轻轻一嗅,就觉得心
跳加剧。

  他轻手轻脚地抱起云丹琉,放到榻上,然后就看到云丹琉睁开双眼,带着浓
浓的醉意,深深望着他。

  程宗扬眨了眨眼睛,「你醒了?」

  云丹琉没有作声,只默默看着他。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她唇瓣火
热,香舌像鱼一样游入他口中,与他的舌头绞在一起。

  程宗扬用力拥着她的身体,感受着她修长的胴体在自己身下微微战栗。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巴,用力放开手。

  云丹琉双目微红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别刺激我。」

  「你不敢。」

  「我怕你后悔。」

  「我不怕后悔。」

  「你喝醉了。」

  云丹琉红唇微微抖动着挑起,「我没有喝醉……」

  说着她用力抱紧程宗扬,把光洁的脸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程宗扬抚摸着她的玉颈,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剧烈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
来。刹那间,与云丹琉相识的经历从脑海中一一闪过,从初见时那个登徒子式的
口哨,到她与小紫的打赌;从云老哥的极力搓合,到自己阴差阳错地与云如瑶订
下亲事……曾经经历的一切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但此时发生的一切,仍然给他
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个骄傲,刚强的云大小姐,竟然偎依在自己怀中……这简直是做梦。当她
炽热的鼻息吹拂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一股异样的战栗顿时从心底升起。

  云丹琉忽然松开手,想把他推开,程宗扬手臂一紧,把她牢牢抱住。他低低
吸了口气,在她耳边道:「这会儿想放手?晚了……」

  程宗扬吐了口酒气,然后扯住云丹琉的衣领,双臂一振,将她的红裳从背后
一把撕开。

  一具白晰的胴体像脱壳的玉蝉一样,从红衣中脱出。赤裸的肌肤暴露在冰凉
的空气中,心底的火焰却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即使把自己化为灰烬,也不肯停
歇。

  云丹琉扬起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醉人的笑意,「再来。」

  程宗扬展臂把她揽到胸前,感受着她的心跳,然后一手伸到她背后,扯断了
她束胸的丝巾。云丹琉胸前一弹,一对丰挺的乳峰从丝巾下显露出来。她饱满的
双乳坚铤而洁白,乳晕还有着少女般娇嫩的红色,乳头却红艳艳的,像充血一样
硬硬翘起。

  程宗扬把少女略显僵硬的躯体放平,然后有些笨拙地解开她的衣带。丝织的
亵裤如水般褪下,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那双修长的玉腿在眼前一点
一点裸露出来。

  常年的水上生活,使云丹琉身材异常匀称,曲线堪称完美。尤其是擅长凫水
的双腿,更是矫健异常。她双腿又长又直,肌肉结实而紧密,却不显臃肿,大腿
浑圆有致,皮肤有着阳光一般的光泽,健康而充满活力。在她小腿外侧,有一条
弧状的疤痕,仿佛刺青一样印在洁白的玉腿上。

  程宗扬轻轻摸了一下,「这是……」

  「被鲨鱼咬的。幸好我用一杆鱼叉,刺穿了它的下颏。」

  「我也是鲨鱼,要把你吃掉……」

  「来啊。」

  程宗扬捧着她的小腿,略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云丹琉双腿蓦然合紧,「好扎……」

  程宗扬用下巴上的须根在她腿上蹭了一遍,直到云丹琉娇喘连连,这才松开
手,脱下裤子。

  云丹琉双眼火辣辣看着他,没有丝毫矫作和掩饰,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
女,目光免不了有几分羞涩,然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尤其是那根肉棒昂然挺起的
时候,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怎么做?」

  程宗扬收回目光,然后伸手一扯,一幅帷幕从身后垂下,鲜艳的画面正对着
云丹琉的眼睛。

  看到帷幕上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云丹琉脸上不由一红,接着她大胆地看着
图案,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姿势躺在榻上,「这样吗?」说着她抬起双腿,朝两边
张开,将自己身体最隐私的部位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

  饶是程宗扬见惯美色,此时也心跳加速,就像迷醉一样望着眼前的玉体,眼
中再无外物。

  云丹琉身高腿长,身材极佳,虽然不像自己身边侍奴那样肉欲横流,但有种
别样的性感。她腰长而细,小腹平坦光滑,在她白玉般的双腿之间,一只娇嫩的
玉户,像鲜美的花苞一样微微绽开。

  「真美……」程宗扬赞叹着俯下身,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头在她唇上一
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承诺一样说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云丹琉花瓣间早已湿润,柔腻的蜜穴间微漾着清亮的淫水,仿佛一朵初绽的
蓓蕾,鲜嫩无比。

  那根火热的肉棒在穴口一触,她不由轻颤了一下,只觉体那股热流猛地激荡
起来。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沉,那只硬梆梆的龟头没入穴口,往少女未经人事的蜜穴
内挤去。

  云丹琉咬住唇瓣,脖颈向后仰起,虽然有淫液的润滑,下体仍然传来阵阵胀
痛,幸好那根可恶的大肉棒并没有太急切,它微微晃动着,时进时退,耐着性子
一点一点挤入穴中。云丹琉呼吸炽热,她两手抓着床单,下体微微挺起,娇嫩的
肉壁紧紧包裹着龟头,一点一点容纳着肉棒的粗长,直到一层韧韧的薄膜挡住阳
具的进入。

  程宗扬停住动作,低头贴住云丹琉的脸颊,然后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轻轻
佻弄。

  云丹琉脸色酡红,胸乳起伏着,如潮的欲念使她抛去矜持,举起下身,用力
一挺。

  那层韧膜重重撞在龟头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意,却没能穿透。云丹琉吃痛地
颦起眉头,身体刚刚退回,一口气还没有松开,一股大力便猛地撞来。她痛得低
叫一声,只觉下体像是被撕碎一样,传来一阵剧痛。

  程宗扬的想法是长痛不如短痛,趁云丹琉身体放松的刹那,阳具猛力一捣,
撞碎了那层处子的标志,深深捅入少女体内。

  「停下……」云丹琉吃痛得举起双手,撑住程宗扬胸口。结果那个无耻的小
人丝毫不顾她的痛楚,反而更加用力。

  云丹琉身上的力气仿佛消失了一样,推了几把都没能把他推开,只好回手拧
住床单,竭力承受。一边在心里发狠的想,等自己从梦中醒来,一定要狠狠揍他
一顿。

  硬梆梆的阳具在狭紧的蜜穴中长驱直入,处子的元红从穴中溢出,一点一点
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云丹琉吃痛中,忽然身体一轻,臀
部被人托起,然后听到那个无耻的家伙如释重负地说道:「这样才对嘛……」

  云丹琉初经人事,身体紧张之余,蜜穴愈发狭紧,但此时角度略一调整,嫩
穴虽然狭紧依旧,阳具进出间却顺畅了许多。随着阳具的进出,下体疼痛之余,
渐渐传来一丝异样的快感。

  程宗扬一直压抑着身体的冲动,担心云丹琉初次开苞,难以承受,但出乎他
的意料,云丹琉身体很快有了反应。他动作慢慢大胆起来,偶尔一记深入,云丹
琉虽然痛楚,却还能够承受。

  程宗扬拿过枕头,垫到云丹琉臀下,然后将她双腿抱在怀中。云丹琉双腿并
在一处,笔直伸起,洁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灯光下,宛如一对玉柱,圆润而
又光洁。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是我见过最美妙的一双腿……」

  云丹琉一直咬着唇瓣,强忍着痛楚,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甜,唇角情不
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

  程宗扬摩挲着那双玉腿,然后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腰间。云丹琉没有作
声,却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动作,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玉户完全敞露在他
腹下,任由他恣意交媾。

  程宗扬却不是随便把她摆成这种姿势,仗着生死根这种开挂的作弊利器,程
宗扬平常对修炼并不上心,虽然修为一直在涨,但无论九阳神功还是太一经的修
炼,都已经停滞多时。然后就在刚才,自己蛰伏已久的太一经竟然微微一震,仿
佛受到某个未知事物的吸引一样,悄然运行起来。

  太一经真气运行别走蹊径,作为世间有数的神功,副作用一样强大,尤其是
修炼中各种驳杂的阴寒之气,最是危险不过。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上好
的鼎炉,化去杂气,凝羽当日就是因此被西门庆看中。

  换了一个姿势之后,真气运行更加顺畅,不多时程宗扬便可以确定,云丹琉
不仅是上好的鼎炉之体,而且是极罕见的仙火之鼎!鼎炉之体已经是凤毛麟角,
能达到仙品的更是万中无一,况且云丹琉又是仙品火质的鼎炉,太一经运行时所
余的阴寒杂气对凝羽会郁结难解,伤及经脉,对云丹琉却是有益无害。

  程宗扬略试了一下,将一丝阴寒杂气渡入云丹琉体内,结果云丹琉身体的反
应出奇的强烈,一直紧收的花心微微绽开,将那缕阴寒杂气纳入体内,随即化为
一股淡淡的阴精从花心溢出。

  程宗扬大起胆子,将积累的杂气源源不绝地送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蜜穴火
烫,双颊的红晕越来越浓。

  锦被掉落在地,无人收拾,华丽的大床上,两具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云丹
琉修长的玉体横陈榻上,一双玉腿时而举起,被程宗扬扛在肩上,挺着雪臀被他
操弄;时而像玉扇一样打开,张成一字形,笔直分开,露出蜜穴被阳具捣弄;时
而盘在程宗扬腰间,下体紧紧贴在他腹下;时而一腿举起,一腿蜷在身侧,被他
抱着大腿捅弄嫩穴……

  云丹琉身下落红点点,神情却越发亢奋。她盘好的云髻散落开来,一缕发丝
低垂下来,被她咬在口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又充满了似水柔情。

  四周的帷幕都被放下,一对对栩栩如生的男女用各种姿势环绕在床榻周围,
仿佛触手可及。云丹琉觉得自己似乎一瞬间就变得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女
人。她抛开所有的顾虑,与那个可恶的坏蛋尽情交欢,就仿佛自己是他真正的姬
妾一样。

  被帷幕一罩,榻旁几盏树状的油灯仿佛变得更加明亮,他们的身影投在帷幕
上,似乎与上面的男女交织在一起。程宗扬挺着身体,用力挺动下体,酒水仿佛
从浑身的毛孔中散发出来,浑身汗水淋漓。

  在他身前,云丹琉洁白的胴体一丝不挂,如同一匹白光光的大白马般,趴在
榻上。她双膝分开,浑圆而有力的大腿支撑着身体,那只丰满的雪臀臀沟敞开,
柔嫩的玉户在阳具戳弄下时收时绽,丰腻的阴唇翻卷不已。红嫩的穴口紧紧夹着
阳具,随着肉棒的捅弄时进时出,淫液混着落红从穴中不时溢出。

  随着两人的交合,真气在彼此体内往来不已,使得快感倍增。云丹琉双颊酡
红,耳畔的红宝石坠子来回摇晃着,娇躯仿佛水洗过一样,布满了晶莹的汗珠,
抚摸时又滑又热,光润无比。她玉齿咬着发丝,从齿缝间发出低低的叫声,胸前
那对雪乳肌肤绷紧,红艳的乳头愈发充血挺翘。

  程宗扬一手绕到她胸前,捻住她的乳头,云丹琉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
雪白的圆臀左右扭动着,险些从程宗扬腹下滑出。

  程宗扬双手抱住她的腰肢,用力顶弄着她的雪臀,腹肌一块块绷紧鼓起,仿
佛不知疲倦一样挺动着。云丹琉下体又热又胀,白艳的臀部不住耸动,伴随着破
体的痛楚,迎合著阳具的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程宗扬低吼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云丹琉的腰肢,小腹顶住她
的雪臀,阳具深深插在她体内,在她蜜穴深处喷射起来。

  云丹琉本能地用力挺着臀部,让他射得更深,随着阳具一震一震的跳动,她
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震颤,紧接着一股热流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决堤的潮水一
样,在他身下尽情释放。

  程宗扬慢慢拔出阳具,身下的少女像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瘫软下来。程宗
扬从背后搂住云丹琉,轻轻抚慰着她身体的战栗。

  …………………………………………………………………………………

  少女紧紧裹着锦被,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森然地瞪着他。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七遍了——不是做梦。」

  云丹琉没有开口,片刻后,她「刷」的拉起被子,整个人都钻到被子下面。
隔着那条鸳鸯锦被,依稀能看她双手的动作,她似乎无法相信昨夜发生的一切,
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云丹琉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她表情很平静——至少看起来很平
静。

  程宗扬道:「你放心,我会向云老哥负荆请罪。」

  云丹琉挑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请罪?」

  「事情是我做的,不关你的事。」

  程宗扬还想解释,云丹琉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程宗扬停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

  「那我实话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后悔。」程宗扬道:「事实上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你。」他摊开双手,「你尽管骂我卑鄙好了。」

  「那正好——我也不后悔。」不等程宗扬反应过来,云丹琉便说道:「既然
我们都没有后悔,为什么要请罪?」

  程宗扬下决心道:「我会向云三哥求亲,娶你过门。」

  云丹琉白了他一眼,「谁说要嫁给你了?」

  程宗扬目瞪口呆。

  「你不要以为因为昨天的事,我就要为你承担什么责任——」云丹琉傲然抬
起下巴,「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个卑鄙无耻而且还下流混帐的坏蛋?」

  云丹琉虽然说得嘴硬,颤抖的唇角却显露出她内心的真实。

  是啊,云丹琉怎么能嫁给自己呢?自己已经与她姑姑定下亲事,难道顺便把
她娶回来当二房吗?即使如瑶答应,云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程宗扬正在纠结,云丹琉已经平静下来,她坐起身,若无其事地盘起头发,
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忽然她抬起头,「我的腿真的很漂亮吗?」

  「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云丹琉不是一个很能藏住心事的人,虽然她很想板起脸,眼中却满是掩不住
处的喜悦和满足。

  果然,女人还是需要赞美的,即使是云丹琉这样刚强自立的女子。程宗扬心
头微荡,一手伸到被中,挽住她光溜溜的小腿。

  云丹琉没有避开,反而示威一样抬起下巴。

  程宗扬索性掀开被子,将她修长的双腿抱在怀里,像摩挲一件精美的艺术那
样,轻柔得抚摸着着。云丹琉眼中荡漾出一丝波光,静静享受他的抚摸。

  片刻后,她突然小声道:「你们是不是……」

  程宗扬装傻道:「谁?」

  云丹琉推了他一把,「快说。」

  程宗扬咳了一声,「你没听说过……那些谣言吗?」

  「当然听说过。可我现在一点都不信。」

  「为什么?」

  云丹琉道:「姑姑身子那么纤弱,你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受得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程宗扬含糊道:「你自己问她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问吗?」云丹琉道:「她虽然是我姑姑,其实年纪比我还小
一点,我们在一起就跟姊妹一样,无话不谈。」

  「那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以前怎么好意思问?」

  「这倒也是……」

  云丹琉咬住唇瓣看着他,脸上越来越红,过了一会儿才又是害羞又好奇地小
声道:「你和她……是不是也像昨晚那样用力?」

  程宗扬坏笑道:「我昨晚有用力吗?」

  「怎么没有?你每一下都插那么深……」

  「你是不是受不了?」

  云丹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叫道:「谁说我受不了!」

  「真的吗?」程宗扬一脸怀疑,「要不要我们再试试?」

  「试试就试试!难道我还怕你!」

  程宗扬一点都没客气,身子一翻,就把她压在下面。

  云丹琉一手按住他胸口,「我们先说好,你可别想在我这里要什么名份。」

  「地下情人?」

  云丹琉想了想,勉强道:「算是吧。」

  「那我比你厚道。」程宗扬道:「不管你要不要,我身边都会给你留一个位
置。」

  「你身边?」云丹琉先是表现出一屑,紧接着又好奇地问道:「你身边的女
人是不是都和你那个过?」

  程宗扬干咳一声,「你猜呢?」

  「小紫?」

  程宗扬赶紧道:「除了她。」

  「那还有谁?」

  「咱们不说这个了吧?」

  「不行!我必须知道!」

  「其实我这人很洁身自好的,只不过有几个服侍的奴婢……」

  程宗扬倒是想打个埋伏,但自己身边的侍奴云丹琉虽然没见过,云如瑶可是
见过的,云丹琉随便一问就能问出来,还不如实话实说。

  结果这一说,话就长了。云丹琉从她们的姓名、年龄,问到身高、体重,一
个一个问了个底儿掉。甚至还问到诸女在床上的表现……

  程宗扬越说心里越嘀咕,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忽然间脑中一亮——这丫
头不会是争强好胜惯了,连这个也要争一争吧?

  这会儿恰好说到阮香凝,程宗扬话锋一转,「凝奴虽然是最弱的一个,但她
是珍品级的鼎炉,在床上的表现恰恰相反。有一回几个侍奴打赌,凝奴输了,爬
上来给我倒浇蜡烛。寻常女子动个几十下就腰酸腿软,即使罂奴她们,也顶多能
动三五百下。凝奴那次动到一半就开始泄身,一直泄得两条腿都湿透了,还在坚
持,最后一口气套弄了整整六百下才瘫倒……」

  云丹琉先是吃惊,然后不屑地哂了一声,「傻瓜!」说着她拿起衣物,准备
穿上,结果却是一条撕成两半的衣裳。

  「你——」云丹琉恼道:「我就带了这一套衣裳!」

  程宗扬无辜地说道:「我提醒过你把衣服脱掉……」

  「哪儿有!」

  程宗扬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当我没说。我一会儿跟陶五要一套,就说
是不小心撕破的。」

  云丹琉只好又躲回被子里。

  程宗扬躺在她身边,用商量的口气道:「既然没有别的事,不如我们……」

  「你想都别想!」

  「你昨天不是也很兴奋吗?都高潮了……」

  「才没有!」云丹琉本能地反驳,脸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想起昨晚的颤
栗和那种极致的快感……

  程宗扬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云丹琉身体顿时一颤,然后飞快地把自己裹成一
团,「不行!」

  程宗扬只好改变策略,他脑中一转,想出一个主意,然后从枕下的木匣中拿
出一枚香锭,「我敢把它点燃放在手上,一直烧完。你信不信?」

  那个香锭有棋子大小,用细绒混着香料在酒中浸过,然后压制而成。点燃放
在身上,不啻于用香火烙烫。

  云丹琉道:「我才不信!」

  「不信的话,我就烧给你看。如果我空手烧完,你就自己把衣服脱光光,然
后乖乖摆好姿势……」

  云丹琉刚想反唇相讥,就听到程宗扬道:「敢不敢赌?」

  云丹琉立刻道:「赌就赌!」

  程宗扬哈哈笑了一声,把香锭在灯上点燃,然后放在掌心。丝绒细细燃烧,
一缕香气氤氲而起。那香气悠远绵长,轻轻一嗅,就使人仿佛飘在云端,而且身
体隐隐发热。

  那种热感勾起了云丹琉的回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内当时就是这种炽热,直
到最后释放出来。那是一种几乎极致的快感……

  香灰越烧越低,离掌心越来越近。云丹琉忍不住道:「好了,丢掉吧!」

  「你还没认输。」

  「算我输了好了。」

  「不行!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傻瓜!」云丹琉伸手去拍,程宗扬抬手躲开,接着香锭烧到尽头,在掌心
化为灰烬。

  云丹琉急忙吹开香灰,只见程宗扬手心被烫出一个鲜红的疤痕。她气恼地说
道:「你还真烧啊?」

  程宗扬笑道:「输了吧?愿赌服输!」

  云丹琉悻悻道:「认输就认输!我才不像某些无耻小人一样,总耍无赖!」

  云丹琉咬了咬唇瓣,然后将被子扯起少许,露出双足。

                第四章

  程宗扬一手伸到被中,顺着她光滑的美腿一直摸到她大腿根部。

  他指尖仿佛带着一股电流,轻轻一触,就使她下体一阵战栗。

  程宗扬分开她双腿,重新抖擞精神的阳具笔直昂起,气势汹汹进入云丹琉体
内,在她初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看得出,云丹琉还有些吃痛,配合时也十
分生疏。但云丹琉的胆大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刻钟后,云丹琉竟然主动骑到
他腰上,开始尝试用女上位的姿势,去套弄他的阳具。

  云丹琉傲人的身材在女上位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一双长腿结实有力,尤其
是那对耸翘的双峰,随着她的套弄沉甸甸的上下抖动,引得程宗扬心头火热,情
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抓住在掌中。云丹琉脸上露出一丝羞意,但很快就
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程宗扬收起调笑的心思,用温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引导她怎么去做。很快,云
丹琉就知道女上位的动作最重要的不是她引以为傲的双腿和力量,而是那根可恶
的坏东西。那么粗,那么长,那么硬,像一根直挺挺的大棒子,顶在自己最柔嫩
的部位。身体每次落下,那根大肉棒都硬梆梆顶到自己体内最深处,自己不是坐
在他身上,而是坐在那根棍子的顶端。

  云丹琉竭力控制着力道,花心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龟头上一触,就赶紧抬臀。
不到一百下,她双腿就开始发软,蜜穴撕裂般的余痛和花心的酸胀交织在一起,
使她挺弄得力道越来越小。

  云丹琉低低喘了口气,然后就看到那个无耻之徒唇角的笑容——就像在嘲笑
自己一样。云丹琉羞恼之下,用力一坐,结果花心传来的战栗使她顿时瘫倒。

  云丹琉双手按程宗扬的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又仿佛冒出无数金星。

  「按我说的做……」程宗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云丹琉身子一颤,只觉
一股凉意流入自己体内深处。

  云丹琉按照程宗扬的指点,一边控制着身体的节奏,一边将那股寒意纳入丹
田,沿着诸处阴脉行走一遍,然后又送入程宗扬体内。真气往覆间,云丹琉呼吸
渐渐变得顺畅,连蜜穴的痛楚也仿佛减轻了许多。

  「这是什么?」

  「房中术的双修秘法。」程宗扬道:「是不是好受了很多?」

  云丹琉低低哼了一声。虽然有双修的秘法,云丹琉仍然支撑得辛苦万端。她
勉力耸动着下体,动作越来越吃力。几次程宗扬都以为她支撑不住,云丹琉都硬
撑过来。

  「六……六百零一……」

  云丹琉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瘫倒在程宗扬身上,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
力气。

  程宗扬把云丹琉平放在榻上,然后扒开她圆翘的雪臀,对着她的蜜穴耸身而
入。云丹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从后挺弄。

  「叫哥哥。」

  「不……」

  程宗扬握住她的双乳,双手分别捻住她的乳头,时轻时重地来回揉捏。

  「停……停下……」

  「快叫。」

  云丹琉脸都涨红了,挣扎半晌才如蛟子般叫了声,「哥哥……」

  「泄出来。」

  「不……不要……」

  程宗扬长吸了一口气,腰腹用力一挺,龟头顶住她的花心,来回研磨几下。

  云丹琉身体一阵剧颤,紧锁的阴关顿时大开,她一边低叫,一边哆嗦着扭着
屁股,阴精一波波涌了出来。

  「坏……坏蛋……」

  …………………………………………………………………………………

  房门传来几声轻叩,婢女在外面道:「程公子,五少爷请你去喝早茶。」

  程宗扬系好衣裳,精神熠熠地打开房门。在他身后,云丹琉整个人都躲在被
子下面,只露出一丛乌黑的头发。榻上零乱的被褥和周围散落满地的衣裙,不难
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抬起眼,与那公子目光一触,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那位公子的目光
并不淫邪,然而却像是能看透一切一样,自己虽然穿着衣物,却仿佛在他面前赤
身裸体,整个人都被他看穿看透,再没有一点隐私。

  昨晚的交合使程宗扬真气愈发凝练而精纯,注意到的细节也更多,比如眼前
的美婢虽然梳洗打扮过,但眉梢眼角残留的余韵显露出她昨晚与人欢好过。陶弘
敏一大早就派她过来,既显示出陶弘敏对她的信任,也显示出那小子不怎么怜香
惜玉。

  程宗扬微微一笑,目光转为内敛,吩咐道:「送一份早餐过来。还有,带一
套衣服。要最好的。」

  昨夜的大醉并没有在陶弘敏脸上留下痕迹,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拿着一只
淡青色的瓷盏,正在窗前慢慢品着茶。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着几样小菜,席下摆着
一只小鼎,里面是熬好的白粥,还在微微滚动。粥是清粥,菜是素菜,都不是什
么珍肴,却十分滋养人。

  对面的几案上同样摆着几份小菜,程宗扬也不客气,自己盛了碗粥,坐下便
抄起筷子,将粥菜一扫而尽。

  陶弘敏本来还有几分矜持,眼看他吃得香甜,一会儿就是几碗下肚,不由着
急起来,一边匆匆忙忙喝着粥,一边道:「给我留点!」

  不多时,鼎中的白粥便被两人分食一空,两人放下碗筷,相视一眼,不由哈
哈大笑。

  「果然饭还是抢着吃才香。」陶弘敏笑道:「一个人吃饭最是没滋没味。」

  程宗扬玩笑道:「五少爷家大业大,就别跟我们苦出身抢饭吃了。」

  「那不行,我吃饭非拉上你不可。有什么好吃的,你也得给我留一口。」

  陶弘敏说着取出一张白色的鹿皮,放在案上。鹿皮只有手掌大小,裁剪得十
分精细。上面用烧红的细针烙出密密麻麻的花纹,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内容,
四角各有一枚印鉴,背面还有陶弘敏的亲笔画押。

  「这是取款的凭据,程兄拿着它,在陶氏任意一家钱庄都可以支取十七万金
铢。」

  程宗扬笑道:「最后一觥也算?」

  「愿赌服输嘛。」陶弘敏长叹一声,「幸好云大小姐没有喝到二十七觥。」

  程宗扬心下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陶弘敏没好气地说道:「云大小姐当初从外海回来,停泊
的第一站就是晴州港。当时我正好在港口送人——腿那么长的妞,我这辈子都没
见过第二个!能认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你也不说破?」

  「废话,我总得看看你是个什么章程吧?」陶弘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道:「原来还真是借钱的……」

  忽然他狡黠的一笑,「看程兄的神情,昨晚想必是春风得意吧?」

  「别乱说!」既然云丹琉的身份已经暴露,程宗扬赶紧就得撇清,「她只是
不放心才跟来,我们昨晚可是什么都没干。」

  「骗谁啊?」陶弘敏一脸的不信。

  「我骗你干嘛?」程宗扬瞪大眼睛,用上十二分的演技,「云大小姐都醉成
那样了,我们还能干嘛?我们真是清白的!」

  「得,得,得。就算你们是清白的。」陶弘敏压低声音,「可别说是我教你
的——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试试仙草的叶子……」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

  陶弘敏神秘兮兮地说道:「只要一片,保你如愿以偿。就算是浓醉不醒,照
样能春潮涌动。」

  程宗扬干笑道:「蒙我的吧?那叶子我尝了,没什么味道啊。」

  「你吃有个屁用。那是给女人用的。滋阴补血,而且最能催情助兴。只要一
片,便是黄花闺女也要变成荡妇。」

  「若是一口气吃六片呢?」

  「六片?两片就能让一个女子下面一整天都是湿的,你说呢?」

  如果自己没记错,云丹琉可是把六片叶子全吃了,连点渣都没剩。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哪儿有什么后遗症?也就是吃过之后,尝到了交欢的甜头,往后会变得更
骚一点。」陶弘敏道:「而且这东西会让女子欣快异常,只要用过一次,保证她
对你死心塌地。」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一边旁顾左右一边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那钱
虽然是云家要用,却是我引出来的事,这账我来还。」

  「得了。我钱都拿出来了,还能再要回来?」陶弘敏道:「大伙心里都跟明
镜似的,你用得着替云家打埋伏吗?」

  「谁给云六爷打埋伏了?」说话间,一个人影带着寒风进来。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与程宗扬相仿,但肩膀极宽,面孔被太阳晒得黑黑
的,似乎常年在户外活动,却没有劳作的困顿之色。昨晚风清月白,他却穿着一
袭蓑衣,上面湿淋淋满是露水,似乎在野地里待了一个通宵。

  陶弘敏道:「你不是猎熊去了吗?怎么一副摸鱼的打扮?」

  「猎了两头,弄了四只熊掌。回来的路上我看着河里的鱼不错,又钓了半宿
的鱼。」那人抬手解下蓑衣,露出指上一个玉石扳指。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说吧,哪样给我?」

  「鱼鳞给你。」那人一边说一边放下蓑衣,他往鼎里一瞅,里面的白粥已经
见底了,不由叫道:「连口粥都不给我留,你还好意思要熊掌?」

  「不关我的事,是程兄把你那一份喝完了。」

  那人打量了一下程宗扬,然后笑道:「程氏商会的少主?」

  程宗扬拱手见礼,「在下程宗扬。」

  「敝姓赵,赵墨轩。」

  陶弘敏说着拿起炉上的铜壶,给赵墨轩倒了杯水,一边笑道:「赵兄跟我不
一样,他是白手起家,如今晴州最大的马场就在他名下。」

  「就是个马倌,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赵墨轩盘膝坐下,一边道:「你
们刚才在说云家?」

  「没错。」

  赵墨轩道:「云六爷在洛都的事,我也听过一耳朵。让我说,云家这可是下
了一着大大的臭棋。」

  程宗扬不防他说得这么直接,不由道:「哦?这是怎么说的?」

  陶弘敏接口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云家一门心思在汉国立足,也不看
看他们上的那船都漏成什么样了。」

  「陶兄不看好汉国?」

  陶弘敏反问道:「你看好吗?」

  程宗扬看着赵墨轩道:「依赵兄之见呢?」

  赵墨轩耸了耸肩,「这船漏不漏我不知道,不过,汉国可不是什么善地。如
果我是云六爷,肯定躲得远远的。」

  程宗扬斟酌着慢慢道:「天子年轻英睿,未尝不会是一代令主。」

  陶弘敏道:「什么是一代令主?」

  程宗扬道:「治国有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程兄好志向。」陶弘敏并没有嘲讽他等于什么都没
说的搪塞之言,而是微笑着淡淡道:「可是……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程宗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处?」

  赵墨轩笑而不语,神情间似乎对陶弘敏的说法颇不以为然。

  陶弘敏理了理衣袖,正襟而坐,「程兄名下的商会横跨数朝,每年周转的金
铢以万计,不会还把自己当成一介匹夫,只盼着四海无波,天下太平吧?」

  程宗扬道:「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根基吗?若是天下大乱,我
们还从哪里赚钱呢?」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若是知道天子的谋划,只怕就不
会这么说了。」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天子有什么谋划?」

  「程兄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洛都吗?」

  「难道不是晴州商铺被禁的事?」

  「封禁店铺只是小事,」陶弘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晴州的商户哪一年
不得遇上几次?」

  程宗扬笑道:「总不会是我的面子够大吧?」

  「程兄说要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来汉国的路上。」陶弘敏道:「这件事还
要请赵兄解说一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墨轩道:「不过是有些市井流言,说汉国准备
对商贾推行新令。」

  「新令?」

  赵墨轩微微一笑。

  陶弘敏道:「程兄是通达之士,这点事不用隐瞒。」

  赵墨轩执杯道:「我有些口渴,你来说吧。」

  「新令无非四条。」陶弘敏道:「其一曰禁田,禁止商贾购买田地,已有田
地限期变卖,逾期全部没收入官;其二曰禁奴,商贾不得畜奴,雇工亦在其内。
其三曰算缗,商贾以家产估值,每二千钱为一算,借贷亦然。有车者一辆二算,
船五丈以上一算。」

  前两条禁田禁奴程宗扬已经眉头紧皱,听到算缗,险些站了起来。算赋是汉
国的人头税,十五起,至五十六岁,每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为了
抑制商人和富户蓄养奴婢的风气,汉国特别规定,商人和奴婢的算赋加倍。如今
天子开征算缗,以二千钱为一算,意思是每两千钱的资产缴纳一百二十钱,相当
于向汉国所有商人一律征收百分之六的资产税。比如自己刚向陶弘敏借贷四十万
金铢,仅这一笔交易,就需要缴纳两万四千金铢的算赋。程宗扬心里飞快地计算
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第四呢?」

  「最后一条是告缗,」陶弘敏道:「有隐匿家产者,无论士民皆可告发,一
经查实,可分其家产之半。」

  「商贾是怎么划定的?」

  陶弘敏道:「无论市籍,以经商取利者都在其内。」

  汉国商贾都有市籍,区别于其他百姓。现在朝廷不规定市籍,只要有商业行
为的,一律征收算赋,这个范围就太大了。

  程宗扬定下神来,他摸着下巴,半晌才喃喃道:「这是要血雨腥风啊。」

  陶弘敏倒了杯茶,推到程宗扬面前,「程兄以为如何?」

  最初的震惊过后,程宗扬很快冷静下来,他略一思忖,然后问道:「这消息
是哪里来的?可否告知在下?」

  赵墨轩道:「告诉程兄自是无妨,但还是请不要外传。」

  「赵兄放心。」

  赵墨轩道:「我的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宫里有个内侍与我有些交情,前日
专门登门,说他在宫里办事时,正好撞上一个小黄门弄湿了奏疏,吓得不知如何
是好。我那朋友一时好意,帮他晾晒,却看到奏疏中提到商贾与算缗,于是留了
心,私下知会于我。」

  陶弘敏道:「老赵你行啊,连宫里都有交情。」

  赵墨轩笑道:「也是赶上了。前些日子上林苑翻船,损失了几百匹马,那内
侍正管着御马,忽然没了几百匹,急得恨不得上吊,正好我刚从秦国贩了一批马
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交情。」

  程宗扬眼角狠狠抽搐几下,上林苑淹死的马自己也有份,可怎么也想不到会
成全了赵墨轩的生意。

  陶弘敏道:「这么说来,此事九成是真的了。程兄,你看呢?」

  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笑道:「我看无妨。」

  「程兄何出此言?」

  「依我看,这事根本推行不下去。」程宗扬道:「汉国商贾占有的大多是实
物资产,所谓家产万贯,大多都是牛马田地,还有囤积的货物,实有的钱铢现款
不会超过一二百贯,甚至更少。他要缴纳算赋,就需要变卖家产,再凑出四五百
贯来。大家都变卖家产,只会使钱贵物贱,商贾实际拥有的财产大幅贬值。」

  赵墨轩点头道:「正是如此。」

  「真要推行的话,用不了一年,汉国的商贾恐怕全都要破产,整个社会的经
济都会全面倒退。商贾也是人!朝廷不说理由,硬生生夺取百姓家产,这吃相实
在太难看了。」程宗扬摇头道:「我看这算缗征收不下去。」

  「程兄说得不错,可惜小看了汉国朝廷……」陶弘敏微笑着提醒道:「别忘
了汉国的酷吏。」

  程宗扬微微一震,汉国地方官员的强硬在六朝首屈一指,随便一个酷吏就敢
在一郡之地破家以千计。这件事自己看来阻力太大,基本没有可行性,可朝廷如
今的大司农正是宁成!汉国的刀笔吏真要强硬推行下去,几个商贾的阻力连螳臂
都算不上,别说汉国的商人全部破产,就是全部灭门,那帮酷吏连眉头也不会皱
一下。

  程宗扬拿到借款的好心情被陶弘敏带来的消息冲击得一干二净,自己在汉国
的产业并不多,可一个七里坊就得缴纳多少钱铢?更要紧的是云家,他们在汉国
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要缴纳多少算赋?十万金铢还是二十万金铢?难道自己马
上还得再借一笔巨款?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慢慢喝着,「陶兄来洛都就是为了此事?」

  陶弘敏笑道:「和程兄见面当然是头等大事。」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别拍我马屁了,陶兄可有对策?」

  陶弘敏讶然道:「什么对策?」

  「总不能让这些限制商贾的法令公布出去吧?」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说笑了,我为什么要挡汉国的财
路?再则说了,我刚才问过程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我们商贾有什么好
处?」

  程宗扬心头猛然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陶弘敏。面对这种即将横扫整个
商界的风暴,晴州商人想的不是设法求生,居然是火中取栗?

  「你的意思是,这是发财的机会?」

  「知我者,程兄也!」陶弘敏抚掌笑道:「程兄方才所言不错,算缗令一旦
推行,汉国中等以上的商贾差不多全都要破产,为了缴纳算赋,他们只能贱卖产
业,换取现金。」

  陶弘敏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到时汉国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如此
良机,一百年也不定有一次。程兄,可别说我没有告诉你啊。」

  程宗扬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诱惑力,可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刘
骜这种杀鸡取卵的敛财手段。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陶兄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吧?」

  陶弘敏摇着扇子笑道:「我陶氏产业根在晴州,算缗所及无非枝叶,些许小
钱,我还赔得起。」

  程宗扬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陶兄可曾想过汉国商业破产的后果?」

  「请程兄指教。」

  「如果汉国商户大量破产,商业必然萎缩,就好比一个干瘪的桃子,即使能
吞掉整个,也不如尝一口鲜桃。」

  赵墨轩神情微动,举目看了他一眼。

  陶弘敏笑而不语,显然并不认可程宗扬的说法。

  「其次,算缗令一出,汉国短时期内虽然收获极大,但长期来看,赋税必定
减少,一旦朝廷缺钱,陶兄以为他们下个目标会是谁呢?」

  陶弘敏笑道:「汉国这一口吃下去,至少五六年不用担心朝廷开支。五六年
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再说了,难道他们还能到晴州算缗吗?」

  「陶五爷,唇亡齿寒。」程宗扬道:「汉国疆域广大,晴州的货物一多半都
要从汉国境内转运,大家虽然各有疆国,但毕竟同为商贾,何不一同救火?」

  「程少主,识时务者为俊杰。」陶弘敏模仿他的口气笑言一句,然后从袖中
抽出一把折扇,慢慢摇着,一边微笑道:「我们行商之人,讲的是一个实字。天
子威加四海,我等区区商人,几根螳臂岂能挡车?况且我有回天之力,又有何好
处?为人作嫁,智者不取。」

  陶弘敏根在晴州,在这场席卷汉国的风暴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自己再
怎么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陶弘敏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商机,平白为汉国商贾出
力——还不见得能落得什么好。

  程宗扬静下心,慢慢品着茶,一刻钟之后才道:「既然如此,陶兄为何要召
见小弟?」

  「哪里敢说召见?是我巴巴地跑来见你才是。」陶弘敏道:「我来见程兄,
当然是商谈合作。」

  「陶兄不是开玩笑吧?晴州富甲天下,哪里用得了我呢?」

  「程兄来汉国,还是为你的纸钞打算吧?」

  陶弘敏毕竟不是神仙,从自己的行迹分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上,
刘骜如果真要是英睿之主,自己确实有想法在汉国推行纸钞,来缓解天子缺钱的
困境。但现在,自己半点念头都没有。

  赵墨轩道:「程少主在宋国推行纸钞,赵某风闻已久。只没想到程少主如此
年轻。」

  「还请赵兄指点。」

  「我有什么好指点的?」赵墨轩笑道:「我只是个养马的,钱生钱这种玩法
我看不懂,也玩不来。」

  「程兄拿到大行令,倒是一步好棋。」陶弘敏接口道:「汉国诸侯大都有自
行铸钱之权,想推行纸钞,少不得跟诸侯打交道。不过程兄想必也看到了,汉国
诸侯林立,豪强峰起,想要推行纸钞,谈何容易。」

  程宗扬心里道:推行纸钞相当于触动了诸侯的铸币权,面临的压力比起算缗
可要大上百倍。

  「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汉国自毁堤坝,你我何不携手共谋大事?」陶弘敏笑
道:「汉国推行算缗,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我不说程兄也能猜得到。」

  「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陶弘敏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晴州的店铺还未解禁。」

  程宗扬顿时明白过来,晴州商铺被封将近一个月,晴州商人都没有动静,算
缗的风声一传出来,陶弘敏就立刻赶到洛都,多半是晴州商铺被封这件事背后的
水太深,陶弘敏也没有把握解禁,只能另外想办法找店铺来操盘。相比之下,云
家遍及汉国的店铺,就成了最佳选择。

  程宗扬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还用什么抵押?硬借也能借到。但话
说回来,这钱虽然是云大小姐用酒量拼来的,但陶弘敏给得这么痛快,也算是诚
意十足,自己再斤斤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他想着,微微挺了挺身,「不知陶兄有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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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阳光透过窗棂,带来一丝微微的暖意。阁中的侍女都被打发出去,只剩下陶
弘敏、赵墨轩和程宗扬三人。陶弘敏亲自动手,拿起铜壶,用沸水洗过茶碟,然
后重新沏上茶水。

  「说来简单,」陶弘敏道:「只不过请程兄帮忙,从今日开始,设法抬高市
价。在诏令颁布之前,将市面上百货的价格抬高到五成以上。」

  抬高物价,等于变相抬高了汉国商贾的身家,将来他们要缴纳的算赋自然更
多。陶弘敏抬高物价也许用不了三五万金铢,可对汉国商贾造成的损失,将会数
以百万计。这些钱当然不会落入陶弘敏的口袋,但对汉国商贾的整体实力是一次
沉重打击,使他们在议价时更为弱势。

  程宗扬道:「抬价好说,但只靠我控制的几家店铺,抬价的效果未必能尽如
人意。」

  「这个程兄不用担心,只要程兄开始抬价,我们晴州的商人自会配合。」

  晴州商人的店铺虽然被封禁,但他们掌握的货源和渠道还在,只要市面上的
店铺配合,抬价轻而易举。难怪陶弘敏信心十足,只不过如今晴州商家成了太后
的眼中钉,陶弘敏不好露面,只好找程宗扬合作。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陶弘敏拍了拍衣袖,「要钱是没有了。但我可以向程兄提供担保,向晴州总
商会赊购货物,限额十万金铢,为期两个月。」

  「两个月不够,至少一年。」

  「如果两个月还不够,这笔生意就无法再作了。」

  陶弘敏想藉着算缗的机会掠夺汉国商贾,操作必须尽可能的快,在算缗令颁
布之前,将货物价格推到高点,算缗令一旦开始推行,立刻反向操作,在最短时
间内,将货物价格砸到最低,以此敛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财物运出汉国。如
果时间拖延太久,风险就太大了。

  程宗扬道:「还款方式是钱铢还是等价货物?」

  「就看程兄怎么方便了。」陶弘敏大方地说道:「两者均可。」

  「货物按时价?」

  陶弘敏笑道:「程兄就不怕吃亏吗?当然可以。」

  两个月后,如果算缗推行,货物价格必定大跌,程宗扬如果按当时的价格用
货物偿还,赔上两三倍都是少的。

  「那便两个月,但有一条,」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无息。」

  陶弘敏抬手与他击了一掌,「成交!」

  赵墨轩道:「看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也算我一份得了。」

  陶弘敏道:「老赵你要肯出手,我可是欢迎之至!」

  「我比不上老五这么财大气粗。这样吧,我出五万金铢,赚多赚少随便。」

  程宗扬笑道:「那要是亏了呢?」

  「那你给我补齐。」赵墨轩道:「总不能叫我吃亏吧?」

  「成!」程宗扬抬起手,与赵墨轩击了一掌。

  程宗扬起身道:「事不宜迟,算缗的事我再去打听一下,如果确有此事,咱
们再仔细商量。」

  赵墨轩道:「正好,我要去猎两只鹿,就与程少主一道吧。」

  「行啊老赵,钓了一夜鱼,你还有精神去猎鹿?」

  「我是苦出身,不比你们身娇肉贵。路上眯一眼就有了,总好过在这院子里
虚掷时光。」

  …………………………………………………………………………………

  程宗扬是与陶弘敏同车而来,随行的只有云丹琉那辆油壁香车。赵墨轩倒是
有一辆大车,车厢车板用的都是上好的铁杉木,轮彀上用的青铜铸件已经颇有磨
损,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驰骋的。

  马车驶出庭院,在门外等候的十几名大汉立刻跃马而起,紧追上来,熟练地
散成一个圆形,戒备森严地守在车辆周围。

  程宗扬赞道:「赵兄这些护卫真了不起,马如龙,人如虎……」

  赵墨轩没有答话,而是从车顶取出一颗悬在金丝上的珠子,用拇指上的玉石
扳指轻轻一击。一道无形的屏障瀑布般落下,程宗扬话音未落,竟然听到「虎、
虎……」的回音。

  赵墨轩舒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

  程宗扬不解地说道:「这是……」

  「我昨晚钓了半宿的鱼。」赵墨轩道:「和程郑。」

  程宗扬本能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扈卫背弓持剑,警觉地望着周围,丝毫没有
留意车内的异常。

  「别误会,我跟程郑背后的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朋友。」赵墨
轩道:「老程昨晚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

  「程大哥谬赞了。」

  「我想听听你对算缗令的看法。」赵墨轩道:「讲实在的,咱们不用兜什么
圈子。」

  「这是针对商贾的抢劫。」程宗扬直言不讳地说道:「算缗令一旦推行,汉
国商业必定一蹶不振,这种局面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赵墨轩道:「我们是晴州商人,你的根基是在宋
国,汉国的商人就是全死光又如何?反而让我们少了竞争对手。」

  「算缗令针对的是商贾,打击的却是整个商业。汉国的商品交易本来就不发
达,再遭此重创,退回到以物易物也不是不可能。」

  「那对汉国又有什么坏处?农民生产的粮食又没有少一粒,反而避免了被商
贾盘剥。在旁人看来,这可是劫富济贫的好事。」

  「赵兄是故意考我的吗?即使退一万步讲,商贾没有生产任何物品,只是囤
积居奇,坐享其成,但他们的存在提高了社会运行的效率。物品流通本身,就是
一种财富。如果汉国商业被摧毁,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无论晴州商人还是晋宋
两国的商贾,从中得到的最多是一时之利,失去的却是整个汉国市场。」

  赵墨轩若有所思地摸着扳指,过了会儿道:「你为何不这么跟陶五说?」

  程宗扬苦笑道:「陶五只想着火中取栗——别忘了,他只是陶氏的继承人之
一,不是陶氏的当家人。他要想在兄弟们中间出头,要的就是这样的一时之利。
用这种理由,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赵墨轩摸着指上的玉石扳指,「程少主可有回天之力?」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既然程少主无力回天,为何不与陶五一样坐享其成?难道这里面有更大的
利润吗?」

  「我?也许是因为我和晴州商人理念不同吧。」

  赵墨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理念?」

  「赵兄看来,生意是不是一种竞争游戏,我多赚一文,对方就少得一文?」

  「行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商业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商人,但大多数商人都不了解
商业的威力。」程宗扬道:「商业活动本身就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赵兄刚才
说的利润,在这种力量所能获得的收益面前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赵墨轩笑道:「比朝廷的力量还大吗?」

  「当然。」程宗扬道:「这种力量不仅超越皇权,甚至可以改变天下。」

  赵墨轩勃然变色。

  程宗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是程宗扬与晴州商人最大的分歧,算缗令
风声传出,普通商人惶惶不可终日,晴州商人却敏锐地嗅到其中蕴藏的商机,不
遗余力地播云弄雨,从灾难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把汉国商贾的大面积破产,当成
狂欢的盛宴。

  晴州商人的反应和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可程宗扬的理念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
同。在程宗扬看来,六朝的商业还处于十分原始的阶段,资本的力量别说萌芽,
根本还在胚胎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它吞噬一切的威力。他一直考虑的,是怎么
培育市场,拓张商业在各个领域的渗透,而不是杀鸡取卵式的掠夺财富。像晴州
商人的作法,即使能拿到金蛋,可下金蛋的母鸡也没有了。

  赵墨轩盯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我见过的狂生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
你这么狂妄的,居然认为商人的力量能超过天子。」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是商业,而不是商人。到了商业时代,每个人都是商
业的参与者,商人只是其中一方。」

  「好一个举世皆商的狂想。很狂妄。但我很喜欢。」赵墨轩道:「最后一个
问题,你会怎么做?和陶五一道发财,还是坚持你的理念?」

  程宗扬叹道:「说实话,我还在犹豫。」

  「那么等你确定了之后,就来找我吧。」赵墨轩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
闭着眼睛道:「别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程郑却是赚钱为了报恩——他的话我信
得过。但想让我心甘情愿地掏钱,总得给我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程少主,我可
是看好你的哦。」

  …………………………………………………………………………………

  「算缗?」云丹琉大吃一惊。

  「陶五花了不少力气打探消息,应该不是乱说的。」

  赵墨轩半路就停船靠岸,说是看中了一群鹿,要去猎上两头。程宗扬与云丹
琉一同回到洛都。船到码头,敖润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当即换了大车,在车
中提及刚刚听到的消息。

  程宗扬道:「我先去打听一下内幕,你立刻知会云三爷和云六爷,尽快赶回
洛都商量应对。」

  「好。」云丹琉答应一声,然后坐起身,忽然身体轻颤,疼得颦起眉头。

  「别动……」

  这会儿在车内,也不怕别人看到,程宗扬扶着她放在自己腿上,一手在她臀
下慢慢揉着。

  云丹琉脸色越来越红,有心推开他,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一点
都不爽利。正纠结间,程宗扬忽然伏到她耳边,小声道:「床单哪儿去了?」

  云丹琉顿时大窘,勉强道:「扔了……」

  「那可是你的元红,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扔了呢?」

  「别往我耳朵里吹气!」云丹琉努力推开他,红着脸拂好发丝。

  「刚才说的事情,千万不要耽误。」程宗扬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尤其是
限田限奴两条,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云丹琉也提起心来,云家这些年没少在汉国购买田地,一旦限田令颁布,云
家田地全部没入官中,那损失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今晚我去找你。」

  「还有什么事?」云丹琉刚问出口,就看出他表情中的意味,赶紧道:「不
行!」

  「那你来找我。」

  「也不行!」

  「那你说,我们在哪儿见?」

  「你休想!」云丹琉道:「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把云丹琉气了个半死,但接着身体一紧,被他抱住。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把事给办了,免得耽误……」

  云丹琉听着他的嘟囔,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惶恐,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期待,仿佛是兴奋,又仿佛难以言说的甜蜜……但更多的则是羞愤。

  「要死啊!这是在车里!」

  「今晚你要不答应,我还不如在车里办了。」

  「今晚就今晚,你先放手。」

  「这才乖嘛。」程宗扬说着掏出那张白鹿皮,「这是给你的奖励。」

  云丹琉顾不得他的调笑,连忙接过来,「陶氏钱庄的凭证?」

  「十七万金铢。这可是你赢的。」

  云丹琉长长松了口气。

  「你立刻把钱提出来。但无论谁来要债,说的条件再好,也不能给。」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现金,大量现金。」

  …………………………………………………………………………………

  敖润满身大汗地狂奔过来,远远便忽哨一声。韩玉闻声打开大门,敖润顾不
上答话,迳直奔进庭中,一面飞奔,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筒。

  程宗扬、程郑、秦桧等人已经在厅内商谈良久,见敖润进来,同时站起身。
程宗扬没有着急询问,而是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喝口水再说。」

  敖润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抹了把脸上的汗,长喘了几口气,稳住心神,这才
说道:「大司农不在府上。我去见了徐常侍、蔡常侍,还有鸿胪寺几个相熟的朋
友,都没有听说过这事。」

  程宗扬皱起眉头,宁成是大司农,他出门在外也就算了,蔡敬仲不知情也不
算意外,但没道理连徐璜也一无所知。

  敖润把竹筒放在案上,「最后徐常侍找到具瑗,才从篑中翻出这封奏疏。」

  程郑道:「篑中?怎么回事?」

  秦桧道:「天子批阅过的奏疏一般都发往尚书台,若是还需要斟酌,就收在
玉堂前殿的竹篑里。」

  敖润道:「就是这个。但这一封上面没有天子的御批。」

  程宗扬讶然道:「这封奏疏天子还没有看过?」

  「不好说。徐常侍也拿不准,也许是看过,但天子没有留御批;也许是刚呈
上来,被人误收到篑中。还有,这奏疏沾过水,后面的姓名都洇了墨,辨认不出
来。」敖润道:「徐常侍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抄录,索性让我把奏疏带出来,等家
主看完,我还要送回去。」

  说话间,秦桧已经打开竹筒,抽出奏疏,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然后神情凝
重地递给家主。

  那封奏疏是写在一张素绢上的,字数并不多,但内容一条一条触目惊心,正
与陶弘敏所言一模一样。奏疏上夹杂着水痕,不少字迹模糊不清,尤其是上疏人
的姓名彻底洇成一片零乱的墨迹,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秦桧道:「且不说奏疏的内容,只看疏中言辞,多半是刀笔吏的手笔。」

  程宗扬仔细看着,那封奏疏从汉国秋粮减产说起,对国中生民藩衍而土地日
蹙的状况忧心忡忡,提到大量土地都集中在富户手中,以至于富者益富而贫者益
贫。接着笔锋一转,指斥商贾之流不事生产,一味囤积居奇,贱买高卖,都是些
于国无益的蠹虫。

  朝廷对田地收取的赋税不过三十税一,那些商贾对佃户收取的田租却达到三
成甚至四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朝廷因天灾免税,广施雨露以为恩典,那些
商贾受朝廷恩惠免税,收取的田租却不减升斗,如此倒行逆施,胡作非为,掠夺
他们的财富简直天经地义……字里行间透出的严苛与森寒,果然是酷吏的口吻。

  程宗扬把奏疏递给程郑,一边道:「朝中最有名的酷吏,要算是御史大夫张
汤了。会不会是他?」

  秦桧道:「也许是宁成。他身为大司农,主掌财计,因算缗上疏,正是分内
之事。」

  程宗扬摇摇头,「我看不像。宁成虽然执法严酷,但对商贾的看法不似奏疏
中这样偏激。」

  程郑道:「行文虽然酷似刀笔吏,但看这疏中的条款,倒更像是不涉实务的
文士所为。」

  秦桧思忖道:「也许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只是这奏疏如此要紧,为何会有人
把它藏起来?」

  「只是个意外吧。」程宗扬把小黄门不小心弄湿奏疏,正好被赵墨轩相熟的
内侍看到,私下透露风声的事说了一遍。想来那小黄门怕担责任,把奏疏悄悄投
入篑中。

  程郑忧心忡忡地放下奏疏,「此令一出,不仅汉国商贾破家在即,其余五朝
的商贾也必定人人自危,往后的生意愈发难做了。」

  程宗扬在厅中踱着步,「老秦,依你看,天子有几分可能依奏实行?」

  秦桧道:「这些条款正合天子的脾性,若是太后一方不反对,算缗令十成十
会推行下去。」

  「吕氏一方会反对吗?」

  「我看不会。」程郑道:「那些豪族有权有势,商贾徒有钱铢,在他们眼中
无非是待宰的肥羊。天子既然下刀,他们可没理由拦着。」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那位赵墨轩……怎么样?」

  程郑道:「我这些年在晴州,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人平常看似懒散,但
作起生意又快又狠,敢打敢拚,而且独具慧眼,出手必中。他的生意都是自己一
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虽然身家比不上晴州那些累世行商的钜富殷实,但无论朱家
还是陶家,都不敢小觑于他。」

  「若是合作的话,能信得过吗?」

  程郑道:「老赵在生意场上的口碑还不错,为人极讲信义,而且五万金铢对
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信得过。」

  程宗扬停下脚步,「这奏疏虽然出了意外,被人藏了起来,可藏得了一时,
藏不了一世,迟早天子会召上疏人奏对。大家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看来算缗是
躲不过了。」

  「依主公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当然不能让算缗令推行下去。」程宗扬道:「陶弘敏他们与
太后有了龃龉,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当然不在乎汉国商贾的死活,我们和云
家不同,在汉国的利益轻易不能抛弃。」

  秦桧提醒道:「算缗令的推行已成定局,螳臂挡车,殊为不智。眼下一是设
法避开算缗令,保全资产;二是与晴州商会合作,莫失良机——二者必选一。」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叹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虽然六朝没有人像自己一样了解商业的威力,更清楚商业发展对社会的推动
作用,但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白痴,领先无数步那就是妥妥的神经病。
陶弘敏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暴发的良机,自己若是因为一个单纯的信念,而放弃
这次攫取财富的机会,那就是纯粹的傻瓜。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让程宗扬一时间难以抉择。左
思右想都没两全之策,最后程宗扬干脆道:「这次发财的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程
大哥,你熟悉汉国的商业,这事拜托你来操办,尽可能趁这个机会把汉国的商脉
控制住。」

  「商脉?」

  「不错。陶五想的是挣快钱,捞一把就走。他有他的需求,贪图实利也无可
厚非。但咱们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借这个机会尽量控制商脉。」

  「十万金铢的货物,五万金铢的钱铢……」程郑盘算片刻,点头道:「有这
笔钱的话,可以一试。」

  「不止。」程宗扬道:「云氏拿到现款还完账,被封的财物一旦解禁,这又
有十几万金铢。」

  「这就有三十万了。」程郑还是头一次操控这么大笔财物,精神顿时一振,
跃跃欲试地说道:「这笔生意做的过!」

  秦桧道:「算缗令一旦推行,商业必定萎缩。控制商脉又有何益?」

  「所以,」程宗扬话锋一转,「算缗令对商业的损害必须降低到最小——奸
臣兄,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秦桧搔头道:「若是宋国,还有法可想。可汉国的酷吏执法森严,几乎没有
活动的余地,更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算缗令一旦颁布,就是天命难违……」

  程宗扬拍着秦桧的肩膀,使劲给他打气,「别人没办法,可你一定能行。老
秦,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你最大的缺点只有一条:不够自信!你尽管放手去
做!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汉国群臣看看咱们的手段!」

  程宗扬一通忽悠打气,让秦桧也大为心动,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秦桧自负才
谋,心底也是颇有几分傲气的。眼珠略微一转,秦桧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拱手说
道:「为主分忧,谋士之职。属下必不辱使命。」

  「你有主意了?」

  「略有所得,不过要先找到上疏之人,才好对症下药。」说着,秦桧抖了抖
绢帛,「该请卢五爷出手了。」

  冯源进来道:「卢五爷来了。」

  程宗扬笑道:「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秦桧和程郑对视一眼,神情茫然,「谁?」

  程宗扬一摆手,「当我没说。」

  …………………………………………………………………………………

  卢景拿起奏疏正看、反看、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对着太阳看……

  秦桧道:「此人一笔隶书虽然不见得高明,但笔锋刚劲有力,犹如刀刻,末
笔又深又险,多半是惯用刀笔的积年老吏。」

  卢景折起绢帛一角捻了捻,试了试手感,又凑到鼻子下面仔细嗅了嗅,甚至
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墨迹,然后啐了一口,说道:「绢帛质地发黄,手感略粗,
是舞都出的柞蚕丝。这种丝帛价格低廉,洛都用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
这墨,用的是炭墨——写奏疏的人,肯定不是在朝的官员。」

  程宗扬没听懂,「为什么?」

  「朝中郎官以上,朝廷每月都会赐愉麋墨。愉麋墨是松烟墨,跟炭墨是两回
事。」卢景道:「给天子上疏,没有人会留着好墨不用,除非他没有。能给天子
上疏,还不是朝廷的官员,会是谁?」

  程宗扬心头微动,浮出一个念头:天子秉政没有多久,在朝廷以外的势力只
有一个,难道是云台书院?

  秦桧道:「这笔迹如何解释?」

  卢景寻思道:「也许是哪个老吏被贬职——」「不用找了。」程宗扬道:
「我上次去云台书院听人说起,射声校尉陈升被去职之后,就在云台书院闭门苦
读。他出任射声校尉之前,在军中当了二十年的书佐。」

  程郑皱眉道:「我与陈升打过交道,他虽然有刀笔的功夫,但未必能写出这
样的奏疏。」

  「可能陈升只是参与者之一,议定之后由他抄录。」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桧道:「多说无益,待我去看看是哪位大贤。」

  「你就这么去登云台书院的门?」程宗扬担心奏疏的内容泄漏出去,一旦被
人得知,立刻就是是爆炸性新闻。

  「有了方向便好。」秦桧笑道:「徐公公想必已经等急了,我先把这奏疏送
回宫里。」

                第六章

  众人分头办事,程郑去联络赵墨轩,策划下一步行动。敖润回去送奏疏,秦
桧则与冯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门路。

  卢景是来给哈米蚩送药,顺便替换斯明信。如今剧孟、严君平都藏身此地,
绝不容有失,他们两人无论去作什么,都会留一人看守,寸步不离。程宗扬也惦
记着内院的安全,正好与卢景一道过去看看。

  两人穿过客栈的暗道,到了剧孟等人藏身的文泽故宅。这处旧宅已经多年未
曾住人,紧邻客栈的后院有两排土坯草房,形成一个窄窄的夹道。一条大汉正守
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阴郁,却是刘诏。他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但同来的十名
伙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间不免多了几分郁色,从上清观回来后,他便每日守着
衙内,不敢稍离。只要他在这儿,高智商就在不远。

  果然,已经胖了好几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间土房门口,把一条腿的裤子捋得
高高的,指着腿上的伤痕,口沫横飞地跟青面兽吹牛。

  老兽是实诚人,早被高智商说得懵圈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一个劲儿点头。
富安拿着一只茶壶蹲在门槛边,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瞅准机会递上茶壶,让衙
内喝口水润润嗓子,好有力气接着吹牛逼。

  「你这是闲的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干给我劈柴去!」

  高智商赶紧放下裤子,涎着脸道:「我这不是来看望哈大叔的吗?兽哥一个
人在这儿也怪闷的,我们聊聊天,也好让他舒舒心。」

  程宗扬往屋里看了一眼,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坟
一样,平添了几分阴森。

  「哈老爷子怎么样了?」

  青面兽还没开口,高智商就抢着道:「哈大叔说了,这就跟孵鸡蛋一样,没
动静就是好动静,等孵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时候久了点。」

  青面兽「嘿嘿」一阵傻乐。

  程宗扬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老兽人的腰椎是没救了,运气再好,往后也只
能瘫在床上。最后还是哈老头自己清醒过来,拿了个法子,让青面兽在地下掘了
个丈许深的大坑,把他整个埋进去,就像冬眠一样,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兽蛮
巫师,天生具有与大地沟通的能力。程宗扬虽然觉得从大地汲取力量恢复身体的
医疗方案很不靠谱,但哈米蚩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惊讶。不到一个月时间,他身
上的外伤已经尽数恢复,眼下只剩受伤最重的腰椎还在滋养。

  卢景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给青面兽,「这是哈爷上次说的草药,把它碾
碎,掺到土里……」

  「我来!我来!」高智商赶紧接住草药,拍着胸脯道:「卢五哥你放心!我
保证把它碾得碎碎的!」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没大没小的……叫叔!」

  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

  程宗扬道:「严老头呢?」

  「还在里面呢。」高智商压低声音,「我刚悄悄瞅了一眼,那老头跟魔障了
似的,对着墙一个劲儿画圈圈,好像在诅咒谁……师傅,你可小心点啊。」

  程宗扬眉头微皱,严老头算是被剑玉姬那贱人忽悠惨了,到这会儿还没拗过
来。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挺好说话的样子,内里却像是茅坑的石头,
又臭又硬,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卢景道:「他出过门吗?」

  「没有。」

  「什么时候起来的?」

  「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严先生一早就起来了,没出过门。」

  「他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上过茅房没有?用的净桶?除了你们
还跟谁接触过?」

  卢景一个劲追问严君平的起居行止,细致得让程宗扬都觉得纳闷,「严老头
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以前见过严君平吗?」

  「没有。」

  「我们这儿以前有人见过他吗?」

  程宗扬还在思索,卢景道:「万一他是假的呢?」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除了朱老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没一个认识严君平
的。朱老头刚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从黑魔海手里把严君平找了回来——这
事儿也太巧了吧?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扬记得匡仲玉曾跟随岳鹏举到过洛都。

  「我问过他,他当时只是随行,并没有见到石室书院的山长。」

  程宗扬飞快地转着念头,然后道:「是真是假,问一下就知道了。」

  严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间宽敞一些,屋里除了床榻,还有
一张书案,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可纸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间一角,盘膝静坐,整个人都像陷到墙壁里面一样,不留心根
本看不见人影。严老头则是面壁而立,一手举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说的那样,对
着墙壁一个劲的画圈圈。

  程宗扬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在写字,而且来来回回写的只有四个字:咄
咄怪事。

  死老头,还以为你在诅咒我呢。

  「咳。」程宗扬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严先生还是不相信我们?」程宗扬态度很和气。

  严君平没有作声,只一笔一划把那个「怪」字写完。

  程宗扬耐着性子道。「严先生当初是怎么跟岳鸟……岳帅认识的?」

  严君平专注地写着字,一脸的旁若无人,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程宗扬换了个角度,「严先生还记得刘谋吗?」

  「刘次卿?」

  「刘询?」

  「刘病己?」

  严君平手指微微一顿。

  程宗扬一看有戏,猛地用力一拍书案,「严大裤裆!」

  被程宗扬厉声一喝,严君平浑身都是一震,然后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样,
直撅撅转过身,一手指着程宗扬,脸色时青时白,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从牙缝
里挤出两个字:「竖……竖子!」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后生揭穿当年
的糗事,这老头着实有了几分羞色。

  程宗扬倒是放下心来,这个严大裤裆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帮贱人暗
中设套,让自己弄个假货回来,丢人败兴不说,不定还有什么?蛾子。只要严君
平是真的,剑玉姬有什么手段,自己尽管接着。

  程宗扬堆起笑容,笑眯眯道:「严先生先别生气,谁年轻时候没干过荒唐事
呢?话说,这下你该相信我们了吧?」

  「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严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

  严君平硬梆梆说完,然后面对着墙壁拂衣坐下,两眼一闭,无论程宗扬再说
什么都一言不发。

  卢景冷眼看了半天,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干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剧
吧。」

  剧孟的住处在最里面一间大屋,屋内与哈米蚩相似,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
到任何陈设,只在屋内正中垒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来很像是个
坟头——其实它就是个坟头。

  坟茔的尺寸大小、外观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来的,匡大骗当时拍着胸脯
保证,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机,活人藏在下面,无论谁来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坟前还立了块碑,看起来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说法,这碑并不在算中,
立不立都那么回事。但剧孟得知自己要在坟中藏身,恶趣味发作,强烈要求给自
己立块碑。卢景都不想答理他,剧孟又是亮伤疤,又是摆资历,逼着大伙给他弄
了块碑杵到坟前,还专门央着秦奸臣给他写了碑文:大汉游侠儿之墓。

  「人活着,坟都造好了。」剧孟一脸舒坦,用残缺的手掌摸着胸口道:「还
能活着躺里边,尝尝死人的滋味——老剧这辈子算值了!」

  剧孟的生命力堪称魔兽,比哈米蚩那个兽蛮人还强横几分,短短二十余天,
除了残缺的手指和眼睛无法长出来,体表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连吞过火炭的喉
咙也开始能发出声音,虽然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卢景嗤之以鼻,「这么旷达你怎么不把名字写上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大汉游侠儿之墓,不是我一个人的坟。」剧孟虎目
微闭,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这一闭上眼吧,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游侠儿们就
都来了……他们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里……」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一个个浑身是血,肢体不全……都是些
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

  「我给他们建个坟,他们就都来了……你瞧瞧,一个挨一个,多热闹……」

  剧孟说得绘声绘色,再加上他喉咙还未痊愈的怪异声音,更是鬼气十足,连
程宗扬这种不怕鬼的,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仿佛真有
无数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小小的墓穴里。

  「呜呜……」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个女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实
在是被剧孟那番话吓得狠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剧大侠,你没少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她吧?」

  剧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闲的!」卢景翻著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还留着她干
嘛呢?」

  「你懂个屁!」剧孟扯着嗓子道:「这可是刘彭祖的婆娘,以前锦衣玉食,
那啥啥啥啥的,现在白天给我铺床叠被,穿衣喂饭,夜里给我暖床捂脚,把屎把
尿,比狗强多了。我这闲了,还能拿她排忧解闷——跟你说,就她那奶子屁股,
我能玩一宿……」

  卢景喝斥道:「你打住吧!」

  「怨我,怨我……」剧孟憨厚地说道:「忘了你还是光棍呢。要不,你也来
一口?」

  「滚!」

  程宗扬打量了一下周围,墓穴刚挖好不久,虽然抹过石灰,铺了干草,但四
壁还有些潮湿。好在墓穴顶部留有几个通气孔,倒不是十分气闷。剧孟半躺在一
张木榻上,榻上铺着一张熊皮大褥,榻脚系着一条铁链,另一头栓着一个女子。

  剧孟亲手杀死平城君,却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与赵王
父子,淖姬并没有亲自参与此事,但淖姬是从北寺狱里劫出来的,就算不杀也不
可能的再放掉。淖姬为了求生,自请作了剧孟的婢女,过来服侍剧孟。虽然她以
王妃之尊屈身于一个残疾人,颜面丧尽,但比起北寺狱中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已
经是幸运了。被白绫绞颈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
经历第二次。

  「剧大哥伤刚好,别多说话了。」程宗扬道:「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剧孟道:「你们是不是干什么大事呢?」

  卢景道:「少操些心吧,什么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养着,回头我还有事问
你。」

  「恐怕你问不出来。」剧孟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摇头道:「我答应过人,
二十年内不泄漏半分。」

  「你——」程宗扬却道:「这么说,当年岳帅的事果真另有隐秘了?」

  剧孟闭口不言。

  「离二十年还有多久?这个能说吧?」

  剧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头。

  「还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来岳帅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扬
道:「那时候岳帅应该已经从南荒回来,正与黑魔海大打出手。当时他在汉国,
看来不光是你,严君平也是他当时的布局。对了,剧大哥,你认识严君平吗?」

  剧孟听他主动岔开话题,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压根儿没听说过。」

  「那岳帅安排的就是两条独立的线了。你这边的秘密不能泄漏,严君平那边
的秘密是什么?」程宗扬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宁愿大费周章的诓骗严君平,也
不敢痛下杀手,多半是闻到了什么味,说明严君平手里的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干!严老头不开口,我还盘算个毛啊!」

  卢景道:「放心。严先生这会儿就算长出翅膀,他也飞不了。」

  话虽这么说,程宗扬还有些担心,按道理说,剑玉姬根本怎么也不应该这么
轻易把严君平放走,会不会是严老头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了?可惜严老头死活不
开口,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死结上,程宗扬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转机。

  …………………………………………………………………………………

  午后程郑传来消息,目前市面上还没有传出算缗令的风声,倒是有风声说宫
里的近侍去北邙勘测地势,传言天子准备征召民夫,大兴土木。不少商家闻风而
动,暗地里都在囤货。程郑没有丝毫耽误,立即着手将手里几间铺子的货物价格
全部上浮了一成。

  程宗扬接到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不会是谁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刘骜连
重组司隶校尉的钱都是卖官卖出来的,怎么还有间心去大建宫室?

  如果这是陶弘敏的手笔,他是动作可是够快的。用一个捕影捉影的消息,给
物价大涨埋下了伏笔。付出的成本微乎其微,可一旦算缗令推行,获得的收益却
大得惊人。

  程宗扬暗自思忖,不知道云大妞有没有把那些钱铢提出来。按道理说,有陶
氏钱庄的信誉放在那里,钱铢放在钱庄更安全,但眼下汉国局势变化太快,那些
钱铢还是拿到自己手里更放心。

  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催一下云丹琉,却不由得想起云丹琉那双长腿,一时间
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她把仙草叶子一口气吃了个干净,不知道会不会有什
么后遗症?

  程宗扬正想找个借口去云家一趟,却听到吴三桂的声音,「程头儿。」

  程宗扬把那些胡思乱想放到一边,立刻道:「进来!」

  吴三桂风尘仆仆地进来,抱拳施了一礼。

  程宗扬一边让他坐下,一边道:「打听出来了吗?」

  「有些眉目了。」吴三桂道:「洛帮是本地大帮,帮里都是些水上讨生活的
汉子,平常跟洛都的游侠儿井水不犯河水。洛帮大当家姓何,是前任何老帮主的
女儿。何老帮主死后,有人想谋夺大当家的位子,没想到这位何帮主虽是女子,
手段却极为高明,一人接下洛水大半的生意,反把那些人挤得立足不住,一场火
拚下来,大获全胜,彻底坐稳了大当家的位置。」

  吴三桂打听得十分透彻,接着道:「如今洛水往来的船只,有六成都要从洛
帮过手,大头是晴州的货物,差不多占了九成。不过几个月前洛帮接了一笔大生
意,帮里几位当家要随船出海,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帮里无人坐镇,怕惹乱子,
如今只守着几处码头过活,近来粮价一个劲的涨,有些人心不定的样子。」

  最后吴三桂道:「官家生意寻常帮会都插不上手,但我听洛帮的人说,今年
秋天,往洛都运粮的官船,比往年少了一半不止。」

  程宗扬盘算片刻,然后道:「盯着洛帮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帮里的几位当家
什么时候回来。」

  吴三桂抱拳道:「是!属下这就过去!」

  程宗扬道:「也不急在一时,刚回来,先歇歇再说。」

  说话间,高智商瘸着腿进来,「师傅,有人约我,我出去一趟。」

  「是那小胡姬约你的吧?」

  「不是!不是!」高智商连忙道:「是老冯,冯子都。」

  难道是因为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心头微震,「我跟你一起去。」

  高智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少废话。」程宗扬说着站起身。

  吴三桂道:「我也去吧。」

  「行,那就一起。」程宗扬披上外衣,一边道:「在哪儿见面?」

  高智商讪讪笑道:「小云的店里。」

  「你就是想见小胡姬的吧?」

  「我只是想想,师傅你瞧,我还瘸着呢。想折腾也得能折腾不是?」

  「见了面别乱说话。」

  「师傅,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把手边的事安排好,程宗扬带上吴三桂,还有高智商、富安、刘诏一行,乘
车来到伊墨云的小店。

  冯子都已经在店中等候多时,一见高智商便笑骂道:「甄厚道,你可真厚道
啊。在我那儿白吃白喝那么久,还跟我来个不辞而别。」

  高智商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书信吗?」

  「还书信呢,我都没敢看,直接烧了——你是欺负我不识字吧?」

  高智商一拍脑袋,「忘了这茬了。」

  冯子都关心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肿着呢?」

  高智商脸一黑,他发胖的速度简直跟吹气球一样,谁见了都得问一声,他着
实也烦不过来,含糊道:「内伤……肿得厉害。」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药?总这么肿着也不是个事啊。」

  「肿着肿着就好了。老冯,说正事。」

  「对了,说正事。」冯子都道:「上次那杯子还有吗?」

  「怎么?」

  「上次那杯子让少将军看中了,说是行军带着轻便,还不怕摔。让我再弄几
个。我这一琢磨,这还得找你啊。」冯子都嘻皮笑脸地说道:「少将军要的也不
多,再有二十来个就成。」

  高智商叫道:「你把我卖了吧!」

  「我知道这东西是个稀罕物,可少将军那脾气……这忙你可得帮帮我。」

  程宗扬道:「这杯子整个汉国都找不出第三只。少将军用来打仗,未免太奢
侈了吧?」

  冯子都道:「奢侈?我们少将军从来不管这些,他就是为了打仗方便。少将
军说,骑兵千里奔袭,能轻一分是一分。有时一点重量就能毁了一匹马。」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杯子自己还有几个,但那是给张少煌那帮建康纨绔们留
的,这些杯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塑料杯,可在六朝绝无仅有,自己跟霍少将军又没
什么交情,凭什么平白送给他?而且说实话,他真不觉得几个塑料杯会对霍少将
军的行军打仗有什么帮助。

  程宗扬想了片刻,「杯子没有。倒是有件东西,可能合少将军的用。」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我现在手边没带,这样吧,明天我让人送到府上去。」程宗扬笑道:「明
天拿去你就知道了。」

  冯子都也是个痛快人,当下也不多问,「那成!我明天就在府里等着。」说
罢起身告辞。

  高智商道:「别急啊,咱们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喝一回。」

  「改天吧。这两天我们正忙着呢。」

  「忙什么呢?」

  「一个老夫子不知怎么走丢了,大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子都随
口说了一句,赶紧道:「这事别往外传。这顿酒算我的,回头我请。」说着拱了
拱手,匆匆离开。

  高智商道:「那个老夫子不会是……」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这老头真是麻烦啊。」

  「师傅,你明天准备给老冯拿什么?」

  「别担心,我来安排。」程宗扬站起身,「走吧,跟我去办点事。」

  高智商干笑道:「师傅,那个……我这好几天没来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
去,保证不耽误事!」

  伊墨云站在垆旁,悄悄往这边看,与程宗扬目光一触,顿时羞红了脸。程宗
扬摇了摇头,心下不由一软。

  富安道:「程头儿,要不我去?」

  「得了,你在这儿伺候少爷吧。刘诏,你看着点。」

  刘诏沉声应下,一手握住刀柄。

  …………………………………………………………………………………

  程宗扬带着吴三桂离开酒肆,赶到云家的寓所。寓所大门紧闭,侧面的角门
立着几名劲装大汉,一个个身体紧绷,戒备森严,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氛。

  程宗扬是云家未来的姑爷,当然不是外人。刚到门前,一名护卫便上前接过
缰绳,众人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喜色。云家正值多事之秋,眼下云苍峰、云秀峰两
位当家人都不在,这位程姑爷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大小姐呢?」

  「大小姐去庄子里了。」

  程宗扬问了几句才知道,云家财物被扣之后,那些债主仍然不断上门纠缠,
光今天就来了六拨,闹得云家鸡飞狗跳,云丹琉不胜其烦,索性去了城外的庄子
暂避。

  「她自己出去的?」

  那护卫道:「大小姐带了几名护卫。」

  「有车吗?」

  「没见带车。」

  程宗扬皱起眉头。他原以为云丹琉已经把钱铢提取出来,只是怕被有心人窥
破其中的虚实,再横生枝节,才借口不胜纠缠远远避开。现在听着却不是那么回
事。陶氏的借款对云家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她放着正事不干,却跑到城外的庄
子里,莫非是她吃得仙草太多,出了什么岔子?

  这事不好问旁人,程宗扬道:「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

  「出了雍门不远就是。」那护卫道:「我领程爷去吧。」

  那护卫向同伴交待一声,从院中牵了马来,当先带路。他在洛都打混多年,
口头十分健谈,说起那处庄子,却是淮南王名下的产业。淮南王败事之后,家产
没入宫中,一些零散的田地、房舍打理起来太麻烦,被宫里发卖。云家也购得一
处,万一城门关闭,没赶上入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知道消息已经去得晚了,那些上百亩的大庄子都被人挑完了。剩这一
处地方还不到二十亩,价钱却比旁的都贵,三爷本来不想买,可左右没得挑,只
好花钱买下,没想到却捡了一个便宜……」

  那护卫还没说捡了什么便宜,就听到前面的城门处一片喧闹,人群纷纷涌了
过去,吵嚷声响成一片。片刻后,有人高声叫道:「抓住郭解了!」

  程宗扬攥住缰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雍门。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沿街挤成一条长龙。十几名差役如临大敌,
双手握着大棍,推搡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跟在后面的是一群执戈佩刀的兵
卒,他们结成人墙,牢牢围着中间一辆囚车。最里面的兵卒举着上过弦的手弩,
随时都能击发。

  长街两旁人头涌动,忽然有人叫道:「郭大侠!」

  这一声可谓是一呼百应,众人竞相叫道:「郭大侠!郭大侠!」

  那名护卫也从马背上站起身来,翘首张望。

  程宗扬一眼望去,却悄悄松了口气。囚车中,一名大汉披头散发,布衣上血
迹斑斑,远远只能看个影子。但他目力比那名护卫强得多,一瞥之下,就看出囚
车上的汉子比郭解本人高出半头,相貌略有些眼熟,依稀在郭解身边见过,是他
的追随者之一。

  吴三桂也认出囚车中的「郭解」不是本人,小声道:「顶包的?」

  程宗扬微微点头。郭解已经带着手下离开洛都,但官府追捕甚急,从他们的
藏身处开始,一处处追查他们的落脚点,只要郭解还在汉国境内,随时都可能被
官府追上。

  叫嚷声越来越响亮,那大汉恍若未闻,他手脚都带着铁镣,身上伤痕处处,
却没有半点颓唐之色,如同一头囚入笼中的猛虎。坦白地说,比郭解本人更有大
侠的风采。

  程宗扬游目四顾,忽然间目光一震,心猛地提了起来。

  城门口被堵住的人群中,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看着像是哪家豪门的公
子哥,只不过这两人程宗扬都认识,一个是富平侯张放,另一个是天子刘骜。他
们似乎是刚游猎归来,鞍侧还挂着雉鸡、野兔等猎物,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只
不过这会儿也在城门处被堵得动弹不得。虽然周围有身着便装的期门武士牢牢守
住,两人的坐骑还是被人群挤得立足不稳,不断发出低嘶。

  看着众人高呼「郭大侠」的场景,刘骜游猎归来的兴致渐渐消逝,目光变得
阴沉起来。

                第七章

  耳朵上戴着铜环的大汉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云丹琉从屏风后昂然而出。她穿着一袭火红的劲装,在主位屈膝坐
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两眼目视前方。

  铜环大汉捧着长刀,跪坐在她侧后方,一脸凶巴巴的表情,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地看着程宗扬。大小姐跟着这厮出去一宿,回来就绷着脸,心情差得要
命。要不是他是姑爷,自己早就揍他了。

  云丹琉微微抬起下巴,「什么事?」口气冷若冰霜。

  云丫头,你这可演得过了,你就算再想撇清,我好歹也是你准姑夫,能用这
种口气跟姑夫说话吗?

  程宗扬咳了一声,「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些钱铢取了吗?」

  「没有。」

  「这可不能耽误。小心夜长梦多。」

  云丹琉用冷漠的声音道:「我已经跟钱庄的人说过,那笔金额太大,他们要
用一天时间筹集款项,约好明日去取。」

  「那你怎么不在住处等着?来庄子干嘛?」

  云丹琉冷冰冰道:「我乐意!」

  这死丫头,失身之后怎么脾气更大了?

  「我明天回去。」云丹琉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没有其他事的话,就请
回吧。」

  「当然有事。」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向她使眼色,「龙鳞盾你这里有吗?」

  云丹琉只当没看到,公事公办地说道:「做什么?」

  「有人要用。」程宗扬补充了一句,「霍家的。」

  来之前程宗扬已经打好主意,塑料杯肯定不能再给,倒是龙鳞盾,又轻又结
实,正适合骑兵使用。高智商白吃白喝那么久,给冯子都几张龙鳞盾交差,也算
说得过去。

  云丹琉颦起眉头,片刻后道:「最多五张。」

  铜环大汉本来看着程宗扬就一脸的不服不忿,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大小
姐,我们总共才五张!我上次游回来报信,你可是说好的,我那张以后就算我自
己的,凭啥把我的东西给他啊?」

  「别啰嗦。」云丹琉道:「去把盾拿来给他。」

  铜环大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张罗着将护卫们配备的龙鳞盾都要了过来,交
给程宗扬。这边云丹琉把事情丢给手下,干脆就没再露面。

  程宗扬当然不肯就这么离开,他拿了盾牌,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铜环大汉一脸不爽,「咋还不走?」

  「大小姐呢?」

  「歇了。」

  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天还没黑就歇了?」

  「你管得着吗?」

  「你去传个话,我有点事私下跟她说。」

  「少来!大小姐上午回来就说了,不见外人。刚才见你是给你面子!」铜环
大汉狠狠瞪了他一眼,「光」的把门关上。

  吴三桂道:「要不要我去说说?」

  「用不着。」程宗扬把五张龙鳞盾都交给他,「你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你呢?」

  「我晚点回去。」

  「一会儿就关城门了,程头儿你一个人在外面,怕是不安稳。」

  「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得快点,千万别被关在城外,耽误了明天的事。」

  吴三桂只好答应,带着龙鳞盾返回城中。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找处林子把马一系,然后溜到庄子后面。这处庄子规模
不大,但四周立着高墙,把庄子围得严严实实。

  程宗扬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这才开始行动。丈许高墙,他略一纵
身便攀了上去,然后眯着眼看了片刻,摸清路径,才悄然潜入。

  程宗扬按记忆中的方位朝里摸去,不多时又遇到一堵墙,这便是内宅了。他
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而起,攀住一株大树伸出来的枝条,钻进树冠内。

  躲在树上,整个内宅几乎尽收眼底,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名护卫说云
苍峰花重金买来这处庄子,其实是捡了个便宜——院中不过敞轩数间,中间却赫
然有一池温泉。

  洛都周边并不缺少温泉,上汤、下汤都是有名的温泉所在,但离洛都都有数
十里。洛都地下水水位日浅,全靠洛水补充才能支撑,没想到近在咫尺的位置竟
然还有温泉的余脉,着实可以算是异数了。

  泉池面积并不大,形如月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一的假山石,旁
边开着一条小渠,多余的泉水从渠中流出,发出淙淙的轻响,淡淡的白色雾气从
水面上氤氲而起,宛如飘舞的轻纱。

  月牙一角有一块突兀的白石,石面被泉水冲刷得光滑如镜,一名女子靠在石
上,旁边放着一条红色的浴巾。她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这会儿闭着眼睛,乌黑
的长发漂在水上,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正在承受什么痛苦。

  程宗扬的修为已经在云丹琉之上,这会儿又隔得这么远,云丹琉根本没有察
觉到有人偷窥。她静静泡着温泉,忽然玉颊浮起一抹羞人的红晕。云丹琉低低吸
了口气,然后咬住红唇,把那缕情愫硬生生压伏下去。

  透过清澈的泉水,能看到少女白晰的胴体,尤其是那对丰挺的乳峰。没有了
胸衣的束缚,在水中更显圆硕。她双臂张开,搭在石上,头部微微后仰,那双又
白又长的美腿纠缠在一起,玉趾不时绷紧、勾起。雪白圆润的大腿相互磨擦着,
变幻出各种令人心跳的姿态。

  程宗扬很想吹声口哨,可担心引来旁人,只能在心里狠狠吹了一声。云大妞
这病也就自己能治了。可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想得要死,还硬把自己这
么大一颗药丸往外撵。

  程宗扬留心周围,院内的仆役早已被打发出去,那些护卫也听话得很,没一
个敢靠近内宅。他悄悄脱了外衣,然后一个大鹏展翅,从树上直掠下来,冲着云
丹琉猛扑过去。

  眼看云大妞无处可逃,要被自己一个饿虎扑食压到身下,忽然间眼前一花,
云丹琉站起身,一条雪白的玉腿破水而出,笔直踹在自己胸口。

  程宗扬生生挨了这一脚,好悬没被踹飞出去,连忙一个千斤坠,落在池中。

  溅起的水花泼了云丹琉一脸,云丹琉心情正差,猛然间一个臭不要脸的裸男
从天而降,又泼了自己一脸水,顿时大怒,「你干什么?」

  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送药的。」

  云丹琉瞪着他,美眸几乎喷出火来。僵持片刻,她忽然绷不住笑了出来,啐
道:「卑鄙小人!」

  「小?你这是诽谤你知道吗?」程宗扬挺了挺下身,「不管你病多重,我这
药——管够!」

  「真无耻……」

  程宗扬要势要往前扑,云丹琉连忙蹬住他,「不行!」

  「昨天刚上过床,今天就不认账了?你太无情了吧?」程宗扬一脸伤心的表
情,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昨天喝醉了!」

  「醉了就能不认账吗?你得对我负责。」

  「休想!」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生怕引来外面的护卫。云丹琉虽
然嘴硬,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她双手抱胸,背后倚着一块大石,那条修长如
玉的美腿笔直伸出,玉足蹬在程宗扬胸口。温热的泉水顺着她光洁的大腿流淌下
来,更衬得肌肤又白又滑,有着诱人的质感。

  云丹琉双手根本掩不住酥胸,白腻的乳肉大半暴露在外。她站在齐腰深的温
泉中,那条白生生的美腿凌空抬起,仿佛出水的明玉,活色生香。顺着她又长又
直的玉腿看去,隐约能看到大腿根部那片阴影。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动,云丹琉连忙用力,用脚尖把他推开,「别过来!」一
边说一边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找这个?」

  程宗扬挑起手边那条红色的浴巾,作势递过去,结果手上一滑,浴巾落入水
中。云丹琉赶紧去拿,一只雪乳顿时跳了出来,抖动出一片白艳的肤光。

  浴巾越漂越远,云丹琉连捞几把都只差了一点,反而因为一只手无法遮掩,
被他看了个精光。最后云丹琉索性侧过身,不管跳动的双乳,尽力伸长手臂,一
把抓过浴巾,裹在身上,这才赌气道:「不给你看!」

  「不看就不看,有这条腿就够我玩的了。」

  程宗扬坏笑着抱住她的玉足,手指顺着她的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充
满挑逗的一路抚摸过去。

  云丹琉玉颊越来越红,被他抚摸过的肌肤像触电一样轻轻战栗着。忽然程宗
扬捧起她洁白的脚掌,在上面亲了一口。云丹琉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程宗
扬将她整条大腿都抱在怀中,然后用力一捞,云丹琉白晰的胴体像美人鱼一样被
他从水中捞出,赤条条落入他怀中。接着程宗扬凑过脸,吻住她的唇瓣。

  云丹琉气息悠长,能在水下潜三四炷香的时间,却被这一吻仿佛吸尽体内所
有空气,等程宗扬松开嘴,她几乎像窒息一样,头脑中昏昏沉沉。

  程宗扬把她翻过身,让她双手按着池边的假山石,双腿微微分开,然后双手
剥开她雪滑的臀肉,阳具轻轻一探,随即挺身而入。

  已经湿透的蜜穴滑腻无比,穴口又紧又密,细嫩的腻肉磨擦着肉棒,带来如
火的激情。程宗扬双手伸到她胸前,隔着薄薄的浴巾,将那对丰满的乳球抓在手
中,来回揉弄。

  云丹琉一整天都在与体内不期而来的欲念对抗,这时被他从身后侵入,秘处
就如同熟透的浆果,随时要爆出浆汁来一样。程宗扬经验丰富,动作时快时慢,
不停挑逗着她的欲望。与此同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真气在两人体内往覆不已,使
得情欲愈发高涨。

  「停……停下……停……」

  云丹琉颤抖着道:「太快了……我都喘不过气了……」

  「别紧张,这是正常的。你只要乖乖的放松就好。」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加快频率,不多时云丹琉就溃不成军,在他身下震颤着,
一泄如注。

  云丹琉红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温柔,她躺在光滑的白石上,半是害羞
半是甜蜜地倚在那个无耻的坏蛋臂间,一边被他拿起手腕,玉指在秘处轻轻揉弄
着,用泉水洗净下体的污渍。

  那条浴巾不知漂到何处,洗浴干净的云丹琉仰身躺在石上,赤裸的胴体一丝
不挂。这一次她再没有任何掩饰,丰挺的双乳白光光耸翘着,双腿长长分开,娇
嫩的秘处敞完全露出来,温柔地将那根肉棒纳入体内。她星眸半闭,任由那个坏
蛋在自己身上挺动着,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低低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天际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满天星辰却闪亮无
比,无数星光洒落在两人发上、身上、手边的白石上,还有身下的泉池中。温暖
的泉水微微翻滚着,荡起细细的涟漪,数不尽的星光在水面上荡漾着,像汇聚的
星河,在他们纠缠而不分彼此的身体上不住冲刷。

  …………………………………………………………………………………

  星光下,一男一女静静拥在一起,周围水气缭绕。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叔叔们拚命把我和姑姑拉扯大,他们给我
请来各路名师,甚至连行商时也带着我。我十五岁时就开始独自带船出海……」

  程宗扬从背后拥着云丹琉,一起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
丝,一边道:「他们是希望你将来能支撑家业。毕竟云家有这么多生意。」

  「不是。」云丹琉低声道:「他们是担心他们万一哪天也死了,剩下我和姑
姑,没有人照料……」

  云丹琉语调中没有半分哀戚,就像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平淡,却使得程
宗扬心头微微一紧。

  云丹琉忽然道:「你吹口哨的样子,真是猥琐死了。」

  程宗扬不由一窘,「你还记得呢?」

  云丹琉恨恨道:「无耻!」

  「喂,我就是吹了个口哨,又不是死罪吧?」

  「我在外海时候,那些奴隶贩子也是那样吹着口哨,然后露出一副可恶的笑
容。」云丹琉望着天际的繁星,「我在海上,曾经遇到一艘贩奴船,正在把生病
的奴隶往海里丢。我用了两天时间才追上那条船,然后把船上的奴隶贩子全都杀
光了。」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杀了他们,你开心吗?」

  「不开心。」云丹琉道:「杀人一点都不开心。」

  「但你救了很多人。」

  云丹琉没有作声,程宗扬仔细一看,才发现她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在无声的
哭泣。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是吗?」

  「我把奴隶接到船上,没多久,船上的水手也开始生病……最后,我们不得
不放弃那条船……我没有救活哪怕一个人,还害死了一条船上的水手……」

  云丹琉身体微微颤动着,在程宗扬怀中,她仿佛找到一个安全的壳,温热的
泪水滚滚而落。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是把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了一些。她出于好心而办了错
事,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外人只看到她的强硬,却不知道她的强硬背后,有多
少担心、犹豫和彷徨。

  等她收住泪水,程宗扬才安慰道:「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这种
事情以后由我来作决定。」

  话刚出口,程宗扬就有点后悔,云丹琉自尊心那么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依
附的姿态?

  「不!」

  程宗扬正要改口,却见云丹琉抹去泪水,然后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跟姑
姑抢。」

  程宗扬哑口无言。没想到云丹琉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这事自己和云丫头虽
然都不后悔,也没有故意伤害他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旦公开,伤害的不仅
是云如瑶,还有云老哥,云六爷,脸面上都挂不住。

  突然之间,程宗扬又有了当初与如瑶交往暴露的感觉。左右事情已经无可挽
回,说得好听些,叫勇敢面对。说得直白点,就是厚着脸皮任杀任打了。但自己
无耻一点好说,云丹琉要怎么办呢?

  程宗扬正使劲给云丹琉想辙,却见云丹琉抬起脸,嫣然一笑,「不过……那
个双修的功法很不错,所以——我还要!」

  刚才那点忧虑顿时烟销云散。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拦腰将云丹琉抱了起来。
随即,水声再度响起。

  天色未亮,程宗扬便从睡梦中醒来。云丹琉睡在旁边,一条白滑的大腿还搭
在他身上。

  昨晚两人从泉池出来,又在榻上春风一度。云丹琉元红新破,本来承受不了
这样频繁的交合,但她服下的仙草叶片效力尚在,再加上程宗扬所使用的双修功
法,才使她一直坚持下来。饶是如此,最后一轮交合之后,向来性格如火的云大
小姐也泄尽阴精,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程宗扬是偷偷溜进来的,趁着仆役们还没有起床,要赶紧溜出去,他轻轻抬
起云丹琉的大腿,放在被中,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在她唇上吻了一口。

  云丹琉闭着眼睛,仿佛仍在熟睡,口中却道:「不许说出去。」

  程宗扬在她臀上捏了一记,「只要你今晚乖乖过来,我就不说。」

  云丹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

  从庄子出来,已经是黎明时分。程宗扬没有惊动任何人,牵上马匹,赶在城
门刚刚开启,回到城中。

  清晨的钟声在城中回荡,各处坊门陆续开启。程宗扬回到住处,正看到一辆
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的儒生,另一个则是秦桧。

  到了门前,两人又执手交谈良久,然后那儒生才长揖为礼,告辞而去。

  「他是谁?」

  「博士师丹,云台书院的山长。」秦桧笑道:「算缗令就是他起草的。」

  「你们不会谈了一夜吧?」

  「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昨晚抵足而眠,纵论生平所学,不觉东方之
际白。」

  「老秦,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文化有学问,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成熟男人。」

  秦桧哈哈大笑,这才说了昨天的经过。

  他这回没玩弄什么阴谋,而是先通过徐璜找到当事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正因
为弄湿了奏疏惴惴不安,被徐常待当面揪出来,险些吓死。徐璜倒没有责备他,
而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兰台找一位有学问的秦先生,看能不能把奏疏复
原。

  小黄门找上门的时候,新任的兰台令史秦桧早就在兰台等着。他拿到奏疏原
件便去了云台书院,以奏疏被污为名,找到上疏人,让他重新撰写。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成了公事公办,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奏疏的内容依然
保密,秦桧也堂而皇之地见到上疏人师丹,顺便与他商榷了一下疏中的策论。秦
桧是老江湖,又在程氏商会主管各项生意往来,对各种货殖平准之术如数家珍,
寥寥数言便令师丹折服不已,当下把秦桧留在书院,彻夜长谈。

  程宗扬指了指秦桧,「老秦啊,你可真是跟老蔡那太监学坏了。」

  秦桧叹道:「蔡公公才深如海,与蔡公公一叙,秦某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
蛙。以往的阴谋诡计只是些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欲图大事,须得光明磊落,以
阳谋示人。」

  「以后你不玩阴谋了?」

  「非也非也。阴阳之道,在于相辅相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阳谋为体,
阴谋为用,切不可偏执一端。」

  「哎哟,老秦啊,这阴谋俩字儿让你一说,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有学问就
是不一样啊。」

  「多亏主公时时提携指点,耳提面命,属下方有今日。」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这么说算缗令改了?」

  秦桧摇头道:「一字未改。」

  程宗扬不懂了,「……敢情你们俩就瞎扯淡,扯了一晚上?」

  「也不尽是扯淡,倒是疏中添了几条。」

  「添的什么?」

  秦桧悠然道:「汉国之忧,在于兼并;兼并之忧,不在商贾,而在诸侯。」

  「诸侯?你是说汉国的诸侯王?」

  「如果论财富多寡,那些商贾怎么比得了诸侯?便是国中所封的列侯,财富
也远超商贾,所以在我的劝说下,这份奏疏上又加了两条。」

  秦桧竖起手指,「其一,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
其二,畜养奴婢,诸侯王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逾制
者,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入官。」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道:「他真这么写了?」

  秦桧点点头。

  「他疯了吧?」

  程宗扬也觉得汉国的诸侯外戚、豪强世家四处割据,很大程度上扼杀了商业
经济的发展空间,把他们铲除掉,对商业发展只会有好处。可道理是道理,现实
是现实,天子直接一道诏书下来,对他们限田限奴,等于是跟整个汉国的统治阶
级作对。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相当于一边是所有田地超过三十顷,奴婢超过三十人的
诸侯、外戚、世家、豪强、士绅、商贾……另一边只有一个光杆天子,外加一堆
穷鬼,而且那堆穷鬼还未必知道天子是哪根葱。仗打成这样,就算刘骜再牛逼,
也会被人踩死吧?

  「师丹可不是只有一个人。这份奏疏也不是师丹自己写的。」秦桧道:「天
子一年前就开始养士,网罗的人才除了未得官职的儒生士子,还有历年被贬秩、
夺爵的官吏贵族。前任射声校尉陈升也在其中。」

  「天子怎么找了这么一堆人?」程宗扬听着就觉得不妙,这些货除了棒槌,
就是官场斗争中的失败者,一堆的败犬啊。

  「依主公之见,天子应该找谁呢?」

  程宗扬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太后秉政这么多年,满朝文武都是她提拔的官
员。天子想找靠得住心腹,除了身边的太监,也就是没得官的儒生,还有那些官
场失意者。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选择的余地。

  「他们就没想过这奏疏能不能施行?就好比吕冀,他身为襄邑侯,限奴一百
人,就算加上襄城君,夫妻两个一共二百名奴婢,六十顷田地——那点田地还不
够他养奴婢的。吕冀是大司马,主管着尚书台,能答应吗?」

  「此事的关节,在于诏举。此次诏举选士数百人,师丹等人计算过,一年之
内,他们就可以占据朝中各处要津。大司马纵使不同意,也是孤掌难鸣。」

  程宗扬评价道:「一厢情愿!」

  一帮没当过官的菜鸟,还没踏入官场,就想着把前辈一扫而空,实在是不知
天高地厚,狂妄得没边了。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转念一想,「这样的话,算缗令更推行不下去了。咱们的生意不是泡
汤了吗?」

  「禀主公,属下已献计让其徐徐图之。先推算缗令,压制商贾;再推限田限
奴,以防国中不稳。」

  「听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阳谋吗?」

  「算缗针对商贾,禁止商贾拥有田地,师丹等人原本犹豫着算缗要不要接收
实物,现在已经决定所算缗钱一律收取钱铢。」

  「是因为能降低朝廷的行政成本吗?」

  秦桧笑道:「我告诉师丹,若只收取钱铢,必会导致物贱钱贵。」

  「他难道不担心吗?」

  「他们觉得很好,物价下降,让百姓都能买得起,实为善政。所以才决定收
取钱铢。」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汉国士人的经济学水平,其实他们稍
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到,连商贾都没钱,百姓还能从哪里变出钱来?

  「然后呢?」

  「当时我问师丹,算缗令若是推行,谁能从中获利?」

  「算缗令的官吏肯定获利,当然,我们顶多从中分一杯羹吧。」

  「正是如此。」秦桧道:「师丹等人之所以被属下说服,便是算缗令推行之
后,获利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朝中的高官显爵。到时商贾如鱼羊,任由宰割,
那些诸侯、外戚必定会趁机大量兼并商贾的田地,夺其财产。」

  程宗扬摸着下巴沉思不语,陶弘敏只想赚快钱,多半是先算到了这一步。像
吕冀等人,掠夺起汉国商贾有先天优势。算缗令导致商贾破产,最大的获利者就
是这些有权有势还有充足现金的贵族。陶弘敏很有自知之明的捞一把就走,避免
与他们竞争。这样来看的话,秦桧提出的限田令补丁打得恰到好处。免得商贾破
产,豪强获利。可问题在于……

  秦桧道:「待物价跌至谷底,再推行限田令——主公以为如何?」

  程宗扬摇头道:「这玩意儿肯定推行不下去。」

  秦桧抚掌笑道:「主公所言不错,非但限田令难以推行,此前的算缗令也必
将无疾而终。」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

  秦桧的计策看似使朝廷的政令更加严密周全,其实是用的上梁抽梯,画蛇添
足之计。限田到官吏头上,谁还会去管算缗?到时国中一片哗然,甚至还会借此
反击,把算缗令给废除了。至于天子能赢,把算缗令和限田令统统推行下去,程
宗扬真不相信刘骜有这本事——别说刘骜是天子,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汉国的
豪强们也要跟他血战到底。

  「好计策!」

  程宗扬前后一想,心头立时敞亮起来。秦桧这一手高明就高明在不是螳臂挡
车,而是顺水推舟,先揣摩透他们的心理诉求,然后牵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自
己把政令走向极端。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替天子分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中计,精
心编制的政令其实只是注定要失败的空想。而这一切秦桧都打着为他们考虑,替
他们拾遗补缺的旗号。真是把人卖了,还让他们在麻袋里替自己数钱。

  程宗扬笑道:「我已经开始期待算缗令和限田令了。他们什么时候上疏?」

  「最快也要三日之后。」秦桧道:「本次月旦评设在云台书院,参与的都是
诏举内定的待选士人,师丹等人准备提前举行,在席间谈论如何为天子效力,解
除汉国的隐忧,好为万世开太平。师丹特意邀请在下前往。」

  程宗扬笑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

  秦桧笑道:「属下不才,准备了兼并论与平准经济二论,还望主公指正。」

  「得了吧,这活你比我强一百倍。」程宗扬转念一想,「对了,你把班超叫
去,听听他的看法。」

  「是。」

  对于贫民来说,针对商贾和豪强的算缗、限田,舆论效果不言而预,必然有
着极强的号召力。站在公平道德的立志上攻击他人,很容易使人陷入正义的狂热
之中,如果班超同样如此,自己就要谨慎一些了。

                第八章

  三日之后,云台书院的月旦评低调召开,会议召集了近三百位士人,其中三
分之一是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寒门士子,另外三分之一是略有名气的布衣士人,还
有三分之一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吏和前任官员。他们相同的背景就是都与云台书
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也是天子备选的心腹。

  月旦评一早便开始,但直到下午,程宗扬才听说兰台令史秦会之在当天的月
旦评上大放异彩,以兼并论和平准经济论折服四座,风头一时无两。

  冯源又是羡慕又佩服地说道:「老秦那嘴皮子可真是利落,我在旁边都听呆
了,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都有理有据,让人
不得不服。到后来,他在上面说一句,下面就一片人叫好。」

  「全是附和的?」

  「也有点异议。」冯源道:「我回来的时候,那位班先生刚好说了几句,正
被人嘘呢?」

  「他说了什么?」

  「没听清。只听到有人嘘他,说他屁股坐在国之蠹虫一边,身为儒生,缺乏
良知什么的。」冯源道:「里面热闹得很,我估摸着后面还要议论一会儿,怕程
头儿你着急,就先回来禀报一声。」

  程宗扬转头笑道:「若不是老哥回来,我就去月旦评上看热闹了。」

  云苍峰叹道:「这回多亏了你。丹琉性子好强,若不是你在旁照看,我们云
家这回就要吃大亏了。」

  「幸好云家不在市籍,这一次谁吃了我们的,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次我们因西邸召祸,也因西邸得福。」云苍峰挺
了挺腰背,「既然如此,我那几间铺面,也要开始涨价了。这位程老弟,你那店
铺是如何抬价的,我们也来学学。」

  程郑欠身施了一礼,笑道:「云三爷是商界前辈,原本用不着在下多嘴,但
云三爷既然问起,在下便献丑了。」

  「还请指教。」

  「不敢。」程郑定了定神,说道:「我等经商无非是买卖二途,低买高卖,
赚取差价。眼下想让物价涨起来,也无非买卖二字,高买高卖,甚至人为制造短
缺。其一便是高买,高价收购,一方面控制货源,一方面使得价格上涨……」

  云苍峰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汉国商贾大都有传统的经营范围,布行、成衣
行、肉行、车马行等等,形成一个个固定的圈子,各有各的行规,作生意时往往
同时同退。程郑的优势在于经营过多种行当,对许多行业都知根知底,也能说得
上话。

  程宗扬在旁听着,忽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项重要的内容。

  「程大哥,如果按你这种方法,物价上涨一倍的话,需要多久?」

  「若是短时期内洛都的物价上涨一倍,各州郡的货物必定会大量涌来。到时
资金再充足也难以吃下。因此不仅洛都物价要涨,各地州郡的物价也要上涨,这
样算下来的话,若是要涨一倍,快则三五个月,迟则半年一年。」

  「一个月内呢?」

  程郑估算了一下,「最多两到四成。」

  「这就麻烦了。」程宗扬道:「算缗令已经箭在弦上,加上朝中廷议,最多
一个月就会颁布。能不能再快一点把价钱提上来?」

  云苍峰道:「只怕不妥。我们若是一味高买,那些商贾只会趁机抛售,而不
是坐等上涨。除非我们把钱集中起来,专门用在某一行上。但那样涉及面又太窄
了,很难使得百物腾贵。」

  程郑道:「三爷说得不差。汉国商贾也是精明之辈,物价涨得太离谱,他们
只卖不买,等若拿他们的货物换了我们手里的钱铢。万一等到算缗令开始施行,
我们手里拿着高价买来的货物,他们手里拿着钱铢,咱们反而是吃了大亏。」

  程宗扬道:「所以我们要让物价全面上涨,而不是只涨某一类。」

  「天下货物何止千万,若是全都上涨,再多十倍的钱铢也难以支撑,而且风
险更大。」

  「我们可以找一些共性,抓住最基本的,让它先涨起来。」

  云苍峰道:「世间货物千差万别,比如肉铺与铁器,哪里有什么相似?」

  「不。它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人工成本。」

  程宗扬站起身,「无论什么货物,都有人工。只要能让人工成本全面上涨,
物价就必定上涨。」

  云苍峰与程郑已经心下了然,冯源却有些不解,「世上货物千千万万,匠人
万万千千,怎么能让他们一起涨价?」

  程宗扬笑道:「民以食为天,无论谁都需要吃饭——粮价一旦涨上去,他们
的成本自然就高了。」

  云苍峰与程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程郑道:「粮价如今已经上涨许多,再涨也涨不了多少。」

  云苍峰道:「老夫痴长几岁,见过几次饥荒,那些商贾、匠人为了糊口,不
得不贱卖货物,甚至斗米斗珠,百货价格反而下跌,唯有粮价一飞冲天。」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程宗扬自有主张,「这就要我们来引导了,粮价必须
上涨,但不能涨得太快。目的是用它来推动物价上涨。其次是增加运输环节的成
本,刚才程大哥说,洛都物价一旦上涨,周围的货物都会被洛都的市场吸引,要
避免这种情况,就要提高运输成本,以此抵销他们可能获利的空间。所以要先把
豆饼、干草的仓储控制住。」

  程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豆饼、干草之类的草秣价格低贱,而且也
不显山不露水。堂上诸公谁会管干草上涨几何?」

  …………………………………………………………………………………

  就在程宗扬等人策划如何通过汉国自己找死的政策,掠夺汉国财富的同时,
云台书院内,班超正在大声疾呼,「吾非是商贾!然太公曾有言:国有三宝,大
农、大工、大商!百姓安居乐业,商贾互通有无之功不可没,绝不可偏废!」

  秦桧早已下台,一个年轻的书生高声道:「商贾犹如蚊蝇!见钱铢就如同闻
血腥,见利忘义,为富不仁!百姓耕耘终年,不及商贾一日所费,不事生产,坐
收其成,却安享富贵,世间安得如此道理?」

  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

  班超道:「若非有商贾,诸位岂能衣宋国之锦?食建康之鲈?」

  「正因为商贾贩来宋锦晋鲈,才使得我汉国钱铢外流!百姓所营桑麻,只能
贱卖!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商贾为恶,可谓甚矣!如今我汉国危若累卵,
不抑商贾,安得太平?」

  班超痛心疾首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一名文士厉声道:「班超!你说谁是豺狼!」

  班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那文士鄙夷地说道:「你身为士人,却屡屡替商贾说话,纵然你有些学问,
可你有良知吗?」

  汉国商贾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尤其是在座的各位,一提起奸商都有满腹的
怒气。班超极力陈述商贾不可废,不由激起了众人的愤怒。当即就有人指着班超
鼻子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可谓斯文丧尽!衣冠败类!」

  班超勉强辩解道:「以商贾为敌,不仅祸国,尚且祸己!」

  一名士子振臂叫道:「方才秦令史说得好!汉国兴亡,正在我辈!国家养士
三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日!」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师丹连忙道:「今日所言,我等还需细细商议,在座诸
位都是国之干城,今日议论切不可外泄。」

  众人哄然而应。

  师丹并没有透露他们准备上疏天子,推出算缗、限田诸令,他们举行今次的
月旦评,也是想听听众人的言论,看自己的方案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虽然他尽力
维持场上的秩序,但被方才秦令史一番义正辞严的言论所感染,心下也不免有几
分激动,只等会议后,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几名成员,联名上奏。

  看到群情激越,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欣然道:「民心可用啊。」说着他看了
班超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班超根基扎实,是个可塑之材,但现在看
来,虽然年纪轻轻,却暮气深重,缺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班超神情灰败,自己本是持中之论,却被众人不容,几乎每出一语都受尽唾
弃。刚才他坐下之后,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他不禁心下苦笑,
今日之后,自己只怕就要成为士林之耻,即便过了诏举,士林之中也再无自己的
容身之地。

  忽然身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一记,班超浑身一震,有些僵硬地往后看去。

  今日声震四座的秦会之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是今日月
旦评上最惨的那个,「班先生可有意与敝主一叙?」

  班超动了动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桧没有催促,只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良久班超才道:「不了……家中高堂尚在……我……」他迟疑片刻,终于下
定决心,「我还想试试诏举。」

  秦桧微笑道:「祝先生马到成功,早传吉报。」

  …………………………………………………………………………………

  天色将晚,程宗扬、云苍峰、程郑等人的商谈也告一段落。外面的大厅似乎
聚了不少人,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堂内的议论声。

  云丹琉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苍峰笑道:「那些债主想必也等急了吧?」

  云丹琉道:「那笔钱铢金额实在太大,陶氏钱庄虽然极力筹措,仍然不够,
其中三万金铢是用银铢顶替的。」

  当日那些债主的嘴脸云丹琉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咬死了只要金铢,连银铢
都不算数,想起来云丹琉就恨不得拿刀把他们挨个砍了。

  「不用担心,」程宗扬邪恶地笑道:「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还。」

  云丹琉这些天被那帮债主缠得火大,「他们就跟吸血的牛虻一样,你张口说
不还,他们怎么可能善罢干休?」

  「他们不是想要田地吗?都抵给他们!」

  「那些田地能抵多少?」

  「田地不够还有货物。」程宗扬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

  云丹琉还要再说,云苍峰已经当先起身,「走吧。」

  厅中挤挤一堂,已经坐了数十名债主。云苍峰从屏风后出来,便有人阴声笑
道:「我当是云大小姐呢,原来是云三爷回来了。咱们的债明天可就到期了,云
三爷把咱们叫来,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云三爷作了个团圆揖,满面春风地说道:「上次多亏了诸位帮忙,云某还没
来得及感谢。云某匆忙赶回,也正是为了明天的债务,特来跟诸位商量。」

  「商量好说,」一名管事打扮的豪奴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慢悠悠道:「我家
主人可是等不得了。」

  云氏近来的窘迫众人都看得清楚,料定云苍峰还不出钱来,颇有几个人逮住
机会冷嘲热讽,奚落挖苦。但无论他们怎么说,云苍峰都没有丝毫动怒,连脸上
的笑容都没有少半分。

  敖润凑过来,把一页纸递给程宗扬。程宗扬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列着四十五
位债主的姓名来历,其中出于豪门的有七人,这七人却占了三分之一的债务。另
外三十八人有三十人是平常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其余八人则是专门放印子钱的高
利贷者。里面跳的最欢的,正是那些豪奴和高利贷者。

  有人打圆场道:「云三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今晚邀各位见面,是为了订个还款的章程。」

  「还章程……」有人冷笑道:「云三爷不会是尽跟我们玩虚的吧?」

  云苍峰哈哈一笑,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多几分豪迈自信。他挥了挥手,两
名护卫过来撤去屏风,厅中一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

  屏风后赫然摆着一堵金灿灿的金铢之墙。数以十万计的金铢整整齐齐码在一
起,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在场的都是身家雄厚之辈,但超过十万金铢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极少有人
目睹过。尤其是那几名豪门家奴,无不露出贪婪和沉醉的表情。

  有人酸溜溜道:「云三爷真是大手笔啊。」

  云苍峰从容拱手,「让各位见笑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云三爷果然身家不凡,十几万金铢说有就有。只怕
比朝廷还阔几分。」

  云苍峰笑容不改,「不瞒各位,这钱是借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有人昂起头,傲然道:「云三爷不是把这些钱拿出来让
我们看看,再收回去吧?」

  「这些钱只是为让各位放心,我们云氏绝不会拖延各位的欠款。」云苍峰略
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只不过云某听敝侄女说,有几家俬下表示,对云某手
里几亩薄田有些兴趣?」

  那人精神一振,「云三爷想卖田?」

  「确有此意。」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这些人千方百计截断云家的现金流,
就是贪图云家在汉国的产业。方才看到云苍峰亮出一堵金墙,众人才发现低估了
云氏的财力,都觉得这一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顶多能拿些钱铢回家,没想到云
苍峰拿出钱后,反而表露出卖田的意向,让这些人顿时又来了兴致。

  「只不过云某手里田地不多,给了这家,给不了那家。」云苍峰略略提高声
音,「再者,有些朋友不喜田地,看中了云某的铺子;还有些朋友对云某手上的
货物有意。大家各有各的念想,我云氏家业有限,难以一一满足。大家都是生意
人,做生意讲个公平,所以要订个章程出来。」

  这下厅中再没有人鼓噪,都仔细听着云苍峰的话语。

  「明日辰时,就在此地,云某公开出让名下的产业、田地、珍宝珠玉,以及
诸般货物,规矩简单,价高者得。事后与所欠各位的款项一并计算,当场订立契
约。」

  「云三爷是打算让我们公开竞价?」

  「公开竞价未免有伤和气。」云苍峰微微一笑,「暗标。」

  「如果价格相同呢?」

  「先投者得。」

  厅中一片交头接耳。听到竞价,有些人立刻便想着私下联络,等到明日好联
手压价,没想到云苍峰竟然提出暗标。暗标是云家亮出起拍价,各家写下竞标价
格,封好交到云家手中,由云家在后堂启封,不公开价格,不公开中标人,只与
出价者最高者联络,签订契约。他们原想着人多势众,好压云家低头,这时人多
反而成了负累。人心难齐不说,大伙都是生意场上老滑头,利字当头,根本不可
能同进同退。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竞价的就是咱们这些人吧?」

  众人这会儿开始担心云苍峰再引入其他买家,导致竞争更加激烈。到时自己
虽然拿到钱铢也不算吃亏,但平白看着别人把云家的产业拿走,谁能甘心?这么
好的机会,没能捞着便宜就是吃亏了。

  「当然是在座的诸位,绝无外人。」云苍峰道:「一共是四十六家,一个不
多,一个不少。」

  众人松了口气,没有搅局的就好。万一真有大买家出来,大家就只能喝点汤
了。

  又有人道:「云三爷能拿出多少东西?」

  云苍峰笑道:「这要看各位能赏多少面子了。以平日的市价计,十万金铢总
是有的。」

  众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事到如此,章程已经说清楚了。就看明日云家肯割
下多少肉来。具体的标的,云家现在肯定不会公布。既然弄清原委,众人便纷纷
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商量明天的对策。还有些三五成群,边走边谈,已经开始串
连。

  云丹琉冷着脸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债主,一边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程宗扬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暗标竞价对云家来说最为轻松,只用打开标的,拣高价成交即可。但对竞标
者来说,每回报价只有一次机会,其中的尺度就要费尽思量了。采用暗标的方式
效果肯定不会公开竞标激烈,但最大程度的避免了被人联合起来故意压价,这也
是程宗扬能够想出的,同时能被对方接受的最好办法。不然云家尽可以采取公开
拍卖,邀请所有商人豪强前来竞标。那样的话,这些债主肯定头一个不答应。这
一切的前提是云家有足够的金铢能够偿还债务,使得那些别有用心的债主们不得
不退而求其次。如果云家拿不出钱来,他们肯定咬死让云家用金铢偿还。

  云丹琉还在追问,「为什么不引入其他买家?」

  「我跟别人又没仇。」

  云丹琉哼了一声,「万一有人联手压价呢?」

  「这么多人,又都是暗标,想全部买通也没那么容易。」

  「万一呢?」

  「放心,还有后手。保证云家不会吃亏。」说着程宗扬微微抬了抬下巴。

  在他示意的方向,两个人正在寒暄。

  「程兄也来了?」

  打扮得像个富家翁似的程郑笑着拱手,「以前做生意时打过交道,这回云三
爷既然张口,我也借了点小钱,没想到会赶上了。」

  「程兄明天千万要抬抬手,给兄弟留口饭吃。」

  「老哥说笑了,还望老哥明天手下留情。」

  接着又有人上来攀谈,然后几人一边谈笑,一边出了大厅。

  云丹琉终于品出味来,明日的拍卖不仅是暗标,而且有暗底。程郑的出价保
证了云家的标的不会被人故意压价拍走。

  「不止如此。」程宗扬抖了抖那页纸,「哪种货物卖给谁,这里面可是大有
讲究。明日你就看热闹吧。」

  「什么讲究?」

  「比如这几家豪门,还有这些有豪门背景的,明天一块田地都捞不着。倒是
珍宝货物可以期待。」

  「为什么?」

  「因为那些田地被他们吞下,就不好再吐出来了。」

  云丹琉白了他一眼,「一肚子花花肠子。」说着转身就走。

  「别走啊。」程宗扬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她,小声道:「今晚去哪儿?」

  云丹琉顿时红了脸,在他脚上重重一踩,「去死!」

  程宗扬一边痛得吸着凉气,一边道:「云老哥回来了,我再偷偷摸摸进来太
危险了。你总不想被人捉奸在床吧?」

  云丹琉咬牙道:「再说我砍死你!」

  「那就去我那儿。你要敢失约,我半夜爬你床上去。」

  云丹琉忍无可忍,一记弹腿朝程宗扬胸口踢去。

  程宗扬飘身闪开,却不料脚背一痛,被云丹琉的长刀连鞘砍中。

  程宗扬惨叫声中,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扎在金铢垒成的金墙上。十余万枚金
铢轰然倒下,将他整个埋在里面。

  云丹琉「格格」笑道:「活该!」

              【第三十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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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迟迟等不到云大小姐,决定前往云府一探究竟,留下蛇夫人在客栈守
护。长夜漫漫,蛇夫人连同惊理与一女子正翻云覆雨时,一道身影从窗外跃入…


  拍卖会场暗潮汹涌,「暗标」的手法也让程宗扬狠狠阴了秦宫一把,洛都富
商抢食云家产业,却不知一场摧毁汉国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程宗扬在说服班超为程氏商会效力后前往上清观,巧遇打猎受伤的刘骛,还
让他见到了真正的赵和德!

                第一章

  北宫,北寺狱。

  刘骜拂了拂手,似乎想拂去空气中的腐臭味。赵王自尽,太子刘丹被诛,其
余家眷伏罪之後已经被发往郡邸狱,北寺狱内此时只有一名囚犯。

  牢房内放着一隻巨大的铁笼,一名壮汉两侧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吊在铁笼上
方,他上身赤裸,胸背伤痕累累,这会儿垂着头,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旁边几名内侍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北寺狱就在北宫,但天子继位以
来,还是头一回踏足此地。上次因为有囚犯失踪,当班的内侍被全数诛杀,新来
的这些无不胆战心惊。

  刘骜用一块手帕掩住鼻子,「他就是郭解?」

  旁边的内侍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抬起头,他恶狠狠啐了口血沫,狞
声道:「正是你爷爷!」

  那内侍一听就慌了,一边扑上去用铁钩朝他嘴上乱砸,一边冷汗直流地斥骂
道:「该死的贼囚!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把他嘴打烂了,还怎么说话?臭死了……」中行说
嫌牢里太臭,不满地嘟囔几句,然後道:「把他阉了。」

  内侍陪笑道:「公公好主意——先把他放下来!」

  张放左右看了看,除了自己全是些太监,连个有身份的人都没有,只好硬着
头皮道:「圣上,这厮在市井间颇有些侠名,可杀不可辱……」

  刘骜冷冷道:「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声,看来知道的人不止是市井。」

  张放扑通跪下,「臣不敢。」

  刘骜扬起下巴,睨视着笼中的「郭解」,冷冰冰道:「区区一介布衣,既非
朝廷大臣,又非饱学硕儒,既无文名,又无军功,竟然蓄养死士,当街行凶,白
昼杀人,宣名于闹市——朕的治下居然还有这等子民!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郭解」被内侍扯着铁链放下来,两肩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他喘了口气,
扬声道:「杀人者,非是我郭解!」

  「那是谁?」

  「天下热血男儿何止千万!」

  「好个狂徒!你的意思是,只要你郭大侠振臂一呼,他们就敢无视王法,为
你杀人夺命?」刘骜怒极反笑,「好好好!动刑!」

  刘骜话音未落,「郭解」身体忽然一动,从内侍手中挣脱出来,穿在他肩间
的铁链猛然绷直,在血肉间磨擦得血花四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扑到
笼边,手臂从铁栅间伸出,往刘骜抓去。

  刘骜站的位置离铁笼有三四尺远,即使「郭解」伸直手臂也无法够到,谁知
他低吼一声,臂上青筋暴起,已经伸到尽头的手臂斗然长出半尺,一把抓住刘骜
腰间的剑柄。

  「逆贼!」中行说头一个反应过来,可惜他嘴巴比手更快,先尖叫了一声,
才拽住刘骜,往後躲避。

  这边张放飞起一脚,正中「郭解」面门。那壮汉脑袋一晃,鼻间鲜血长流,
但紧接着,那柄天子剑「锵」然出鞘。

  刘骜只退了半步,便即停下。

  「郭解」另一隻手也从铁笼中探出,抓住他的御带,那柄天子剑稳稳架在刘
骜放颈中。

  张放叫道:「快放手!」

  中行说尖叫道:「不要乱来!」

  笼中几名内侍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有几人吓得尿了裤子。「郭解」双臂被
鲜血染红,手掌却稳如磐石。刘骜被扯得贴在铁笼上,他脸色铁青,身子一动也
不敢动。

  「郭解」沉声道:「草民听说,天子无戏言,一言即出,便为御旨。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

  「不错!」中行说尖叫道:「天子金口玉言,天下士民无不凛从!你赶紧放
手!就立刻赦免你!」

  「赦免?」「郭解」嘿嘿一笑,「用不着。我只想请天子说句话,不要牵连
到我郭解的家人。」

  「好!」中行说抢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到郭大侠的家人!」

  「郭解」没有理会中行说,只紧紧盯着刘骜,「我们江湖一诺千金,生死不
易,天子乃天下之主,想必不会食言吧?」

  刘骜铁青着脸道:「如他所言。」

  「郭解」笑了起来,他放开刘骜的衣带,秉剑揖了一礼,「多谢天子。」

  中行说和张放一起冲来,把刘骜挡在身後。中行说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个
蠢货!逼着天子赦免你的家人,却忘了赦免你自己!杀了他!」

  「郭解」大笑道:「我郭解挟持天子,哪里还敢想赦免?只要能放过我的家
人,我郭解何惧一死!」

  他横起天子剑,抬指一弹,剑身微颤,声如龙吟,赞道:「好剑!好剑!能
死在这天子剑下,某家此生足矣!」

  他说着横剑一挥,剑锋斩过脖颈,头颅溅血飞起,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直到「郭解」的尸身倒下,几名内侍才如梦初醒,冲过来对「郭解」的尸体
又踢又打。

  刘骜浑身颤抖,忽然叫道:「杀了他们!」

  张放已经出去叫来几名期门,闻言手一摆,那些期门武士冲进笼内,将里面
的内侍尽数杀死,连「郭解」的尸体也补了几刀。

  刘骜余悸未消,颤声道:「将郭解家人……尽数族诛!」

  中行说道:「这不行吧?刚说好的……」

  张放只想着往回补救,争辩道:「方才圣上已经赦免过他的家人。但郭解大
逆不道,血溅君前,冲撞御驾,理当族诛!」

  中行说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这是掩耳盗铃,你知道不?」

  刘骜没有理会他俩的争论,只冷着脸快步而出,但他双腿还有些发抖,上台
阶时险些绊倒,旁边的期门连忙扶住,才走出地牢。

  一名白髮苍苍的老妇已经门外跪候多时,她俯下身,双手放在额前,庄重地
叩首行礼,然後直起腰,淡淡道:「牢狱乃污秽之地,陛下贵为天子,切不可轻
纵。」

  刘骜脚步停顿了一下,应道:「朕知道了。」

  淖方成望着天子的背影,良久,深深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後阴影中的胡夫人
缓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

  月上中天,喧嚣了一天的里坊早已沉寂下来,街巷人迹断绝,唯有寒风卷起
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冯源闩上门,拿起油灯,在客栈里巡视了一遍。时值初冬,往来的客商像候
鸟一样纷纷返乡,客栈的生意本来是淡季。但随着诏举日期临近,越来越多的书
生文士涌入洛都,冀望着能鱼跃龙门。来自郡国的知名文士大都投宿在各地官方
所设的驿馆中,无名之辈只有自找门路。这处客栈在通商里也属于最不起眼的,
投宿在此的士子也差不多算是最贫寒的。

  老旧的楼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客栈一共住了六名客人,除了一个折了本
钱,无法回家的小贩,其余五位都是文人,一个是法家门徒,一个习的是黄老之
术,另外三个都是儒生。五人占了一楼和二楼两处通间,顶楼的单间太贵,这些
囊中羞涩的士子能省一文是一文,自然不去肖想。

  其实按着程宗扬的想法,应该把房价订得高高的,让客人知难而退,一个客
人都不收才好,免得麻烦。但冯源年轻时颇吃过些苦头,看到那些士子的落魄之
态,不免心软,跟家主打了半天太极,终于收留了几个实在是穷困潦倒的书生。

  客栈的油灯是另外算钱的,那些士子舍不得油钱,一入夜便早早睡去。其实
来洛都的书生里面,九成连诏举的资格都不会有,但他们宁肯来碰碰运气,指望
自己能路遇贵人,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见那些书生没有饿死在房里的,冯源也就放下心来,拿
着油灯回到柜台内侧,进了里面的小屋。

  程宗扬笑道:「就你操心多,赶紧歇着去吧,这边交给我了。」

  冯源打了个呵欠,「那我就偷个懒。程头儿,这灯给你留着。」

  程宗扬接过油灯放在柜台上,等冯源离开,然後取下门闩,把门打开半扇。

  夜色如墨,破旧的客栈中一灯如豆,在寒风中透出一丝萧索。足足等了一个
时辰,眼看天近子时,还没有动静,程宗扬不禁心里嘀咕:雲大妞不会是放了自
己鸽子吧?

  又等了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入定的程宗扬忽然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一个身影,细腰丰臀,艳如蛇蝎,却是蛇夫人。

  「你怎么来了?上清观有事?」

  蛇夫人俯身施礼,一边道:「回主子,观中无事,只是主子这几日都没有往
观里去,奴婢和卓奴、凝奴商量,怕是主子诸事繁忙,不如轮流过来伺候。」

  想起卓美人儿和凝美人,程宗扬不禁心头微动。死丫头一走几天没有动静,
自己忙得连去上清观偷香窃玉的空都没有。白白放着几个美人不用,实在是太浪
费了。可惜今晚自己还约了雲大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口。

  「你去一趟雲府,悄悄去见雲大小姐……」程宗扬原本想让蛇奴跑腿,转念
一想,她跟雲丹琉不熟,万一惹出乱子更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你在
这里看着店,别乱走。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明天一早你去雲家找我。」

  蛇夫人仔细应下,程宗扬随即披上一条大氅,闪身出门。寒风一吹,颇有些
凉意,他戴上兜帽,接着消失在黑暗中。

  蛇夫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知道里面住的只是些普通客人,心里便有了数。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主人回来,眼见长夜漫漫,枯坐无聊,索性取出一隻同心银
铃,轻轻一敲,然後笑道:「妹妹,我来了。」

  片刻後,惊理的轻笑声传来,「原来是蛇姊姊。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找我玩
呢?」

  「那可不成,主子吩咐,让我在客栈守着。」

  惊理笑了几声,然後道:「那我去找你好了。窝了这几天,也怪闷的……」

  半个时辰後,两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半开的大门进来,惊理摘下兜帽,朝蛇
夫人嫣然一笑。蛇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楼上有客人,然後过去闩上门。

  蛇夫人和惊理一左一右把那丽人夹在中间,笑吟吟往楼上走去。木制的楼梯
又窄又陡,三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两女各伸出一隻手,伸到中间那丽人的裙裾
里面。孙寿抱着一隻包裹,一边迈步,一边半是害羞半是顺从地扭着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楼上,两女这才放开手。房间已经整理过,但还没住过人,屋
内只有一张木榻,一条长几,榻前铺着藤席,上面放着几隻坐垫,虽然不怎么华
丽,但都是没用过的。

  惊理道:「主子呢?」

  「出去办事,今晚多半是不回来了。」蛇夫人笑骂道:「好你个小淫妇,我
们姊妹多日不见,一见面你就问主子。这些天你可没少偷吃吧?」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主子,还想着是被你们缠住了呢。」

  两人说笑着朝房内走去,把孙寿一个人扔在门口。孙寿自觉地把包裹放在门
边,回身掩上门,然後摘下兜帽,解下斗篷。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曲裾深衣,边
缘镶着深红色的滚边,衣领交在胸前,依次露出里面中衣和内衣的丝织衣领。宽
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长带,下面是一条同样质地的素绢
裙,雪白的裙摆宛如一面圆盘,贴在地板上。

  她衣饰并没有耀眼的奢华,但极为合身,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无比,曲线优美
动人,素裙朱衣,衬托着她凸凹有致的身材,宛如一隻精美的花瓶。

  孙寿逐一解开外衣、中衣、长裙、内衣……一件一件放在旁边,最後解下贴
身的小衣和胸衣,褪下薄如蝉翼的亵裤,直到身上一丝不挂,裸露出雪滑如脂的
胴体,然後四肢伏地,赤条条爬到两女面前。

  两女并肩坐在榻上,絮絮地说着话,谁都没有理会她。孙寿就像一隻听话的
宠物般,温驯地伏在两人脚边。室内的寒意与外边差不多,孙寿虽然还能抵御,
但皮肤不由自主地绷紧,显得愈发光滑。

  蛇夫人问起当日遇袭的事,「真是龙宸的人?」

  「是他们的手段,绝不会错。」

  「主子怎么说?」

  「消息没传出去,龙宸多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主子说了,即使他们不
来找麻烦,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腾出手来,谋定後动,狠狠让他们吃个大
亏,往後不敢再找我们程氏的麻烦。」

  蛇夫人舒了口气,「若是以前,听到龙宸,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幸好遇到
了主子,即便跟龙宸对上,也不用担惊受怕。」

  惊理道:「是幸好遇到了妈妈。」

  「还用你说?」蛇夫人白了她一眼,「说起来,妈妈年纪可比我们小得多,
可在她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分,连膝盖都是软的,恨不得变出条尾巴
来摇着,讨她欢心。别说为奴为婢,就是给妈妈当狗我也乐意。」

  惊理笑道:「怪不得是姊姊,连马屁都拍得这么好。」

  「敢说我拍马屁?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笑一阵,才把目光放到脚边那具光溜溜的玉体上。

  蛇夫人道:「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我若不在,怕她被老鹰叼走了。只好走到哪里都带着。」惊理笑道:「姊
姊一个人怪孤单的,夜来无事,也好拿她解闷。」

  说着,惊理吩咐道:「寿儿,还不过来服侍蛇姊姊?」

  孙寿爬到蛇夫人脚边,扬起精心妆扮过的娇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後
用牙齿咬住她的鞋跟,帮她除下鞋子,再咬住她的袜尖,小心翼翼地扯了下来。

  蛇夫人笑道:「这丫头被你调教得有点模样了。」

  「论乖巧,还比不上凝奴。不过,寿儿也有樁好处……」惊理贴在蛇夫人耳
边,轻声说了几句。

  蛇夫人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彩,「处子?怎么可能?」

  惊理笑道:「我刚听说也不信呢。这几日仔细验看过才知道,狐族的元红可
是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

  「左右是在那个里面,又能变到哪里去?」蛇夫人还是不信,「何况做都做
了,幹嘛要藏起元红?说不定她们是故意用变化之术,变出元红来骗人的。」

  「狐族的元红与变化之术无关,而是……」惊理笑道:「姊姊若是不信,验
过便知。」

  蛇夫人生出几分好奇,「怎么验的?」

  「寿儿,让蛇姊姊看看你的元红。」

  孙寿勉强笑着,娇滴滴应了一声,「是。」

  她转过身,趴在榻前,将那隻丰翘白腻的雪臀高高翘起,双手抱住雪滑的臀
肉,朝两边分开,将秘处敞露出来。

  蛇夫人抬指轻弹,长几上的油灯发出一声细微的爆响,接着光芒大作,如豆
的灯光瞬间膨胀数倍,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那隻白艳艳的大白屁股仿
佛发出光来,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映照得纤毫毕露。

  孙寿的性器堪称完美,雪白的大腿根部,娇美的牝户宛如含苞待放的牡丹,
在灯光下艳光四射。两片娇嫩的阴唇软软合在一起,中间一条凹陷的细缝,显露
着红玉般柔腻的光泽,顶端红嫩的花蒂微微突起,周围光溜溜没有一丝毛髮。雪
滑的臀沟间,那隻嫩肛缩成一点,仿佛含羞的雏菊,小巧而又柔润。

  惊理一脚伸到孙寿腹下,用玉趾挑弄着她的花蒂。孙寿星眸半闭,一边发出
柔媚的低叫,一边用指尖分开秘处。

  在两女的注视下,玉户中间那隻红腻的穴口仿佛被一隻无形的物体楔入般,
羞媚地一点一点张开,先是指尖大小,然後慢慢的越张越大,直到在她臀间张开
成一个直径寸许的浑圆入口。

  在惊理的挑弄下,孙寿下体已经春潮涌动,从臀後看去,那隻水汪汪的蜜穴
圆圆张开,蜜腔内红腻的蜜肉一览无余,雪亮的灯光下,湿淋淋的蜜肉微微蠕动
着,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随着蜜腔的蠕动,一团密藏在体内深处的软肉缓缓浮现出来。与人类处女不
同,狐族的处女膜是完全封闭的,被蜜汁般的淫液一浸,膜体仿佛透明一样,能
隐约看到膜体後面鲜嫩如新的秘径。

  蛇夫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以前都幹错了地方?」

  惊理道:「这些骚狐狸淫穴内别有蹊径,寻常交媾时,阴窍像人一样通往子
宫,元红所在的秘径,却是通往丹田,最是性命交关的所在。除非她心甘情愿献
出元红,平常都隐藏不见。」

  「丹田?」蛇夫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丹田是修者的性命之本,不是十二分相
熟,绝不会有人肯放开丹田让人探查,更何况是让人把阳具直接插入,在里面搅
弄取乐?丹田是气海所在,脆弱无比,对方不需要有什么歹心,只要不那么怜香
惜玉,动作略微粗暴一些,对女子来说就如同一场大劫,轻则受创,重则殒命。

  惊理道:「龙宸那些人捕到雌狐,都会逼迫她们献出元红,在她们丹田里面
肆意蹂躏,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蛇夫人一手伸到孙寿穴内,用指尖抚摸着那层娇柔的嫩膜,一边笑道:「倒
是有趣,不若我采一个试试。」

  蛇夫人笑着起身,抬手拍了拍孙寿的臀肉。孙寿不敢闪避,只哀求道:「姊
姊饶命……」

  「放心,姊姊只不过尝尝鲜,断不会弄伤你的丹田。」

  孙寿央求道:「奴婢留着元红,是给主子享用的。待主子用过,奴婢再陪姊
姊快活可好?」

  蛇夫人一听就熄了这份心思,可她虽然不敢和主子争抢,真采了她的元红,
但被一个最低等的贱婢逆了心意,不免有些火气,冷笑道:「你这骚狐狸,都被
人幹滥了,连装什么处子,一门心思勾引主子么?」

  孙寿讨饶道:「奴婢不敢,求姊姊息怒……」

  惊理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寿儿,还不把你的後庭花献出来,让蛇
姊姊给你开苞?」

  蛇夫人啐道:「这贱婢的後庭我又不是没用过,哪里有什么好开的?」

  惊理娇俏地眨了眨眼,「姊姊试过便知。」

  美妇跪在榻前,妖媚的面孔露出一丝羞色,她一手伸到臀後,指尖按住那隻
嫩肛,轻轻揉弄起来。雪白的圆臀在她指下微微颤抖着,每揉一圈,她指下就生
出一丝细微的变化。

  蛇夫人渐渐看出异样,随着她的揉弄,这贱婢原本就小巧柔润的嫩肛竟然像
变魔术一样,越来越小。等她鬆开手,那隻嫩肛只剩下小指指尖大小,从後面看
来,没有半点异色,白生生的嫩孔紧凑地缩成一点,衬着又白又大的丰臀,就如
同雪团间一个小小的凹陷,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惊理笑道:「这贱婢的变化之术,能把後庭变到原本一半大小,插弄时别有
趣味。我本来想送给主子逗趣,倒让姊姊抢了先。」

  蛇夫人伸手按了按,果然紧凑,不由笑道:「倒是有趣。」

  惊理道:「贱婢,还不快给蛇姊姊赔罪?」

  孙寿叼着包裹爬到蛇夫人脚边,用牙齿扯开。那包裹她一路抱来,里面却是
六七支不同质地,形态各异的假阳具。孙寿挑出一支,正待给蛇夫人戴上,蛇夫
人却脚尖一挑,选出另外一支,「就用这个好了。」

  孙寿心臟不由漏跳了一拍,她不知道那根假阳具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
之一,但作为里面最大的一支,孙寿早已尝过它的苦头。它长近尺许,最粗的部
位犹如鹅蛋,不知是用何物制成,像人体一样颇具弹性,顶端的龟头和表面凸起
的血管无不栩栩如生,而且通体乌黑,看上去极为狰狞。

  孙寿咽了口吐沫,把胶棒系到蛇夫人腰间,然後楚楚可怜地张开红唇,含住
胶棒维妙维肖的龟头,细致地舔舐起来,那双水灵灵的美目像是会说话一样,露
出讨饶的目光。

  蛇夫人对她乞怜的目光视若无睹,随手抓住她那对饱满的雪乳,在手中揉捏
把玩。忽然她指间一拧,孙寿乳尖一阵剧痛,乳头仿佛被一隻铁夹夹碎一样,痛
得她几乎淌下泪来。

  蛇夫人笑眯眯看着她,然後鬆开手。

  孙寿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小心吐出那支几乎塞满她整个口腔的龟头,乖乖然
後转过身,将那隻白生生的大屁股举得高高的,强忍住心底的羞耻和惧意,娇声
道:「求姊姊给贱奴的屁眼儿开苞……」

  蛇夫人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手扶住那根狰狞粗大的假阳具,在那
隻雪团般的美臀上「啪啪」抽打几下,然後对准那隻小巧的肉孔,用力捅入。

  孙寿低叫一声,被撞得险些跌倒。她勉力撑住身体,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夜色已深,客房中,一个美妇光溜溜伏在席上,雪白的圆臀向後挺起。一根
通体黑黝黝的大棒子硬梆梆捅在她臀间,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有半尺长短。又粗又
长的棒身直挺挺没入美妇臀内,将如雪的美肉挤得膨胀起来,周围溢出一股殷红
的血迹。

  在她身後,一个身材丰腴高挑的艳妇用力挺动腰肢,乌黑的胶棒仿佛像一条
粗大的蟒蛇,在那美妇臀内挤进挤出,鲜红的血迹不断溅出,淋淋漓漓洒在她雪
白的大腿间。

  美妇趴在地上,痛得眉头轻颤,红唇圆张着,不时发出吃痛的低叫,一边还
要娇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婢的肠子都要被搅碎了……」

  「姊姊好棒……奴婢……奴婢不行了……」

  艳妇红唇微微挑起,目光中带着一丝残忍的趣味,阳具越幹越深,直到每次
插入,都顶得她叫不声来。

  惊理笑道:「该我了,蛇姊姊先歇歇,让我再给寿儿开次苞。」

  孙寿含羞洗去臀间的血迹,一手掩住受创的肛洞。不多时,她鬆开手,嫩肛
已经恢复原状,又成了未经人事般小巧鲜嫩的模样。

  这一次孙寿按照两女的吩咐,仰身躺在长几上,双腿朝上举起,两手抱着屁
股,露出羞处。就像一个出嫁的新娘一样,被惊理破体而入。鲜血又一次溢出,
染红了木几。

  两女一边幹一边说笑,忽然神情同时一动,接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声
音凶巴巴地质问道:「怎么不开门?」

                第二章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窗户掠入,看到室内的情形顿时大吃一惊,玉颊瞬间变得
通红。那女子愕然片刻,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赶紧掩住面孔从窗户跃出。

  蛇夫人与惊理面面相觑,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那女子又重新跃了进来。这
一次她没有再客气,像隻胭脂雌虎般,气势汹汹地说道:「姓程的小人呢!让他
滚出来!」

  惊理认出她来,赶紧陪笑道:「家主人去了雲府。」

  雲丹琉恨声道:「那个笨蛋!」

  惊理道:「大小姐先歇歇,我去叫主子回来。」

  「你认识我?」

  「大小姐的风采,奴婢即便只见过一眼,也不会认错。」

  「不用叫他。」雲丹琉没好气地看着她们,然後撇了撇嘴,「果然无耻。」

  室内诸女都是眉眼通透之辈,雲丹琉夤夜来此,多少也能猜出她的来意,虽
然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勾上手的,但身份必定在自己这些奴婢之上,说不得又多了
一位主母,于是不言声地跪成一排,连衣服也顾不得穿。

  雲丹琉目光从三女身上扫过,然後停在惊理身上,在脑中把她的相貌和程宗
扬说的对照了一下,问道:「你叫惊理?」

  惊理顺从地俯身行礼,「是。」

  「你是那个蛇夫人?」

  蛇夫人俯身道:「是奴婢。」

  雲丹琉看着中间那个妖媚的妇人,「你是凝奴?」

  孙寿脸上红晕未消,含羞道:「奴婢单名一个寿字。」

  雲丹琉挑眉道:「怎么还有一个侍奴?」

  惊理连忙道:「寿奴还未正式入门,不作数的。」

  「你们在做什么?」

  三女互视一眼,孙寿讪讪道:「奴婢在陪两位姊姊欢好。」

  「你是已婚的妇人?为什么会流血?」

  「两位姊姊给奴婢的後庭开苞,略有些落红……」孙寿勉强笑道:「不妨事
的。」

  「那个无耻小人!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雲丹琉气得咬牙,寒声道:「你
家是哪里的?」

  三女都闭上嘴。眼看雲丹琉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惊理只好道:「她是襄邑侯
的家眷。」

  「襄邑侯?那个小人怎么跟吕冀勾搭上了?」

  三女都不敢回答。

  雲丹琉又问道:「你是吕冀的侍妾?」

  孙寿小声道:「奴婢是吕冀的妻子。」

  雲丹琉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半夜时分,在一处破旧客栈内,被
两个奴婢当作娼妓一般玩弄的妖媚妇人,竟然是襄邑侯吕冀的夫人,堂堂封君。

  「你是襄城君?天子的舅母,太后的弟媳?」

  惊理笑道:「她前些天被主子收服,因为还未入门,只是最低一等的下贱奴
婢,大小姐只管叫她寿奴便是。」

  雲丹琉目光一转,然後回身坐在榻上,「你们刚才怎么做的?接着做。」

  蛇夫人与惊理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一个讨好未来主
母的机会。至于孙寿怎么想的,根本无关紧要。

  有主人亲自观赏,两女更加卖力。蛇夫人取出几粒催情的药丸,塞到孙寿口
中,然後用胶棒顶进她喉咙内。

  惊理将孙寿推到几上,让她仰身躺好,然後抱住她的双腿,架在肩上。两女
一同上阵,一前一後幹着她的小嘴和屁眼。

  孙寿接连服下几倍的春药,早已意乱神迷,在两女的挑逗下,很快就淫态横
生。她一边用红唇香舌服侍着蛇姊姊,一边抱着屁股,使劲掰开臀肉,露出屁眼
儿,任由惊理姊姊的插弄。

  窗外寒风呼啸,斗室内却是春光旑旎。两个赤裸的美女一边挺动身子,一边
笑声不绝。在她们中间,一具白光光的玉体躺在几上,胸前两团饱满的雪乳来回
晃动着,充血的乳头硬硬挑起,随着雪乳的晃动,一荡一荡划着圈子,在灯光下
散发出红宝石一样淫艳的光泽。

  …………………………………………………………………………………

  天色微亮,雲府大门刚一打开,程宗扬就当先登门。雲家原本就戒备森严,
雲苍峰回来时又带了大批好手,因为府中放着十几万金铢和巨额财物,警戒程度
更是成倍上升。雲丹琉从里面出来,还大费周章,一直到後半夜才找到机会,程
宗扬想从外面进去,比登天都难,他转了一晚上,连个缝都没找到,这会儿鼻子
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脸的不爽。

  门口的守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急忙进去通报雲苍峰。

  程宗扬在客厅转了几圈,心下盘算着,等见到雲丹琉,一定要狠狠鄙视她一
番,竟然敢放自己鸽子,瞧自己在外面蹲这一宿,连头髮都结霜了。

  正自火大,忽然看到雲丹琉从外面进来,身後还跟了一个女子,身材颇为眼
熟……竟然是蛇奴?

  程宗扬张大嘴巴,接着明白过来,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雲丹琉白了他一
眼,冷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蛇夫人含笑跟在後面,殷勤地给她斟茶送水,好像
她是雲丹琉的贴身奴婢一样。

  这都什么事啊,自己在巷口吹了一夜的寒风,连根毛都没捞着,结果雲丫头
跑到客栈待了一夜,顺便还把自己的侍奴给收服了。

  程宗扬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雲苍峰已经出来了。他看了程宗扬一眼,不由
讶道:「衣服怎么湿了?」

  程宗扬含糊道:「有点事,在外面奔波了一夜。」

  「丹琉,你去拿些吃食来。」

  雲丹琉一万个不服气,偏又不能开口,只好横了蛇奴一眼,「你去!」

  蛇夫人屈膝施了一礼,退到厅外。雲苍峰道:「她是谁?」

  程宗扬道:「家里的奴婢。」

  雲苍峰依稀有点印象,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随即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两人
早已商议好的拍卖名单。

  程宗扬打起精神,接过名单仔细看着。名单上的大头是田地,雲苍峰与雲秀
峰联络之後,拍板将雲家在汉国所有的田地几乎全部拿出来拍卖,这也是雲氏拿
出的最大一块肥肉,足够那些商贾、豪门打得头破血流。其次是商铺,名单上大
大小小一共列了近四十处。然後是各种珍稀药材、玉石香料、犀角象牙、珠宝饰
物等奢侈品。这部分一大半还被执金吾扣押着,但不妨先拿来拍卖。最後是一些
普通货物,包括铁器、木材、丝帛布料等等,区别在于每一种都数量极大。

  名单所列的拍卖品後面,列着几行数字,一行是准备公布的起拍价,另一行
是雲氏估算的暗底。总额不仅足够偿还欠款,还略有超过。雲氏虽然豪富,汉国
的产业也及不上此数。最後的货物中,一大半都是程郑提供的,甚至连陶氏钱庄
开出的十万金铢货物全都押上去,让那些商人抢个够。

  程宗扬想了想,又在清单後添了五百匹马,分成五批拍卖,注明所有马匹都
来自于晴州的泾溪马场,至于暗底价格,则比市价低了一成有余。

  雲苍峰道:「这价格似乎低了些。」

  「算缗令把车船马匹都纳入算缗,现在不卖,以後就卖不出去了。」

  「泾溪马场……是赵墨轩?」

  「雲老哥也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交。」雲苍峰道:「此人豪爽大度,是个做大事的人。」

  程宗扬笑道:「正好替他卖些马出去。我已经跟他说好,马价的半成作为佣
金,雲老哥不介意吧?」

  「有何介意?」雲苍峰大笑道:「早知有这等无本生意,我不如开个榷场,
专事拍卖。」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外面那些商人都以为吃定咱们,心气十足,当然是能
卖出去多少就卖多少。」

  「那就这么定了。」

  程宗扬提醒道:「把项目错开,一批一批拍卖,尽量让他们都能买到。」

  雲苍峰笑道:「老夫省得!」

  …………………………………………………………………………………

  天色刚亮,参加拍卖的债主便陆续登门,未及辰时,四十余家便都已到齐。

  雲家把包括主堂在内的整个外院都腾了出来,作为拍卖的会场,沿着游廊摆
下四十六张座席,席位各用屏风隔开,前面挂着珠帘,院内正中则是拍卖台。所
有的席位都能看到拍卖的主台,彼此间却无法窥视。

  前来拍卖的商家少则两人,多则三五人,此时各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
窃私语。

  雲苍峰首先登上拍卖台,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最後道:「当日幸得各位援
手,使我雲氏渡过难关。今日的拍卖绝不会让各位吃亏,只要拍定,雲某立刻与
各位签订契约,当场交割。若是哪位朋友一件货物都没看中,那就只能拿着金铢
离开了。事後可别怪我小气。」

  众人附合地笑了几声,场中便安静下来。

  「因为今日多半要签约,雲某请了几位中人。」雲苍峰抬手示意了一下正中
的几席,逐一介绍道:「洛都商会的方老先生,如意居的秦掌柜,还有陶氏钱庄
的曲掌柜。」说着抱拳施礼。

  这三人都在洛都的生意场上颇有声名,作为中人绰绰有余,众人也无异议,
只是在座的几家豪强面色有些不好看。雲家行事如此仔细,摆明了不给旁人趁火
打劫的机会,他们准备好的如意算盘统统打不响了,脸色哪能好看得起来?但话
说回来,雲苍峰方才也说了,最差的结果也是拿着金铢回去,雲家已经承诺分文
不少的还清欠款,拍卖只是锦上添花,实在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理由。

  雲苍峰道:「辰时已到,拍卖开始。」言罢略一拱手,退到台下。

  一名专门请来的拍卖师登上木台,说道:「老朽在榷场数十年,还是头一回
经手这么大的生意。雲三爷既然信得过我,老朽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各位多多捧
场。」说着作了个团圆揖。

  众人纷纷道:「应该的,应该的。」

  等院内声音稍息,拍卖师道:「闲言少叙,先来看第一件拍品:上汤田地十
顷,起拍价一万金铢。」

  院内顿时掀起一片声浪,众人都知道雲家这回要出血,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件
拍品就是洛都附近一千亩土地。

  拍卖师略略提高声音,「上汤的土地大伙都知道,一亩地总要十二三枚金铢
上下。难得的是这十顷土地只有两块,一块六顷有余,一块三顷有余,相去只有
一道沟渠,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老朽年初拍过一块,大小不及一顷,就卖出一千
五百金铢。」

  看到有人试图隔着屏风说话,拍卖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雲三爷为了大
伙不伤和气,走的是暗标,各位也体谅老朽几分,别让老朽难作。各位手边都放
着素底的折扇,若是有意,不妨在扇上写下价格。」

  几案上摆着笔墨和空白的纸扇,由于有屏风珠帘的遮掩,无论比邻而坐还是
隔院相对,都无法看到别人写的是什么,甚至写没写都看不出来,想使眼色打手
势更是无从谈起。稍等片刻,一名护卫抱起封好的木箱从屏风後经过,已经写好
出价的买家合起折扇投入箱上的孔中。

  不多时便有三十余家投了折扇,另外十余家自认财力不济,直接放弃。护卫
确认之後,捧起收好的折扇被送到後堂,程宗扬、雲苍峰都在堂内。

  送来的折扇被逐一打开,雲苍峰定的暗底是一万二千金铢,不足此数的被弃
之一旁,其余按报价高低在几上列成一排。

  那些豪门全部都有出价,但价格不约而同都卡在一万二千金铢上下。倒是有
两家商贾出价极高,其中一家出到一万六千金铢,另一家略低了五百金铢。

  雲苍峰看了眼扇上的标记,「出价的是洛下鹿氏和三眼井吉氏。」

  程宗扬道:「谁借的多?」

  「欠鹿氏的本息合计九千金铢,吉氏六千金铢。」

  「这两家是做什么的?」

  「两家都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相比之下鹿氏实力更强一些,但吉氏产业更
靠近上汤。」

  程宗扬道:「吉氏实力较弱,按说卖给他们更合适,但鹿氏出价略高,而且
吉氏离土地更近,只怕不会轻易舍弃——我看选鹿氏。」

  雲苍峰二话不说,从架上找出上汤的地契,提笔画押,转让给鹿氏,然後按
上手印。

  那护卫将写好的书契放入箱中,送到鹿氏席前。鹿氏大喜过望,立刻签字画
押,然後由护卫送到中人席上,由三位中人在一式三份的契约上签字。

  不多时,第一份拍卖便尘埃落定。雲家与鹿氏的欠款两清之後,鹿氏还倒欠
了雲家七千金铢。

  拍卖第二宗是一批布料,起拍价两千金铢,最後由一家布商以两千三百金铢
正卡着雲家暗底的价格吃进。

  随後一批珍珠,两宗玉料的拍卖都没有引起波澜,但紧接着,五间位于外郡
的商铺一次性卖出,又引起席间的骚动。连商铺都作价出售,雲家真打算从汉国
收手,连家底都不要了?这等机会可绝不能错过了。在座的都打起精神,盘算着
该怎么出价。这不是竞标,每家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怎能不慎重以待?

  折扇递上去不久,有人从後堂匆匆出来,对拍卖师低声说了几句。拍卖师点
了点,然後笑道:「这批商铺果然抢手,出价最高的三家给出的价格竟然一模一
样。没奈何,只能请三家再投一次。」

  出价的只剩了三家,却比方才慢得多,即使隔着珠帘,也能感觉到三家的犹
豫和紧张。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三家才陆续报完价格。

  拍卖过程虽然严格保密,但拍卖完到地头一看,就知道是谁家中的标,再加
上程宗扬和雲苍峰有意推波助澜,完成一笔交易就当场签约,很快众人便知道,
这五间商铺最终花落孙家。

  襄邑侯府的监奴秦宫脸色阴沉,那些珍珠、玉料倒也罢了,田地、商铺换在
别处自己绝对不会放过,怎么也要争个七八轮才是。再说了,只要在场中亮出襄
邑侯府的牌子,谁敢跟自己争?可这鸟暗标,在座的脸不见脸,只看出价高低,
谁家的牌子都不好使。

  看到孙家中标,他再也坐不住,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家奴心下会意,借口出
恭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家奴回来,小声道:「没见着人。」

  秦宫心下大怒,昨晚几家商量好的同进同退,谁知道孙家说得好好的,一看
到商铺就贪念大发,当先反水。他不仁我不义,生意场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秦宫一撩帘子,扬声道:「这拍卖不合适!」

  拍卖师拱手道:「秦监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秦宫冷着脸道:「我只想问问,这暗标是不是价高者得?」

  「不错。」

  「高出一文也算是价高吗?」

  见秦宫气势汹汹,拍卖师也担心里面出了什么纰漏,一边品味着他话里的意
思,一边慢慢道:「当然。」

  「几千上万金铢的生意,却被一文钱左右,这拍卖合适吗?」

  「秦监的意思呢?」

  「价格相差一成之内,第二轮竞价。」秦宫见拍卖师迟疑不决,不甘心地补
充一句,「仍用暗标。」

  「这却难办。」拍卖师道:「第一轮报价若在一成以内,大伙相差无几,第
二轮又能差出多少?难道还要再报三轮、四轮?」

  「就两轮!第二轮除非报价相同,谁高谁得!」

  「待我向雲三爷禀报一声,再作商量。」

  拍卖师请上几位中人入内商议,场中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秦宫哼了一声,
重重坐下。既然要争,就争个痛快!襄邑侯府怕过谁来?况且他跳出来还存着一
份心思,夫人点明了要雲家拿出的一批香料,一轮定胜负,万一失手,回去可无
法交代。若能改成两轮,多少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雲宅後堂,程宗扬与雲苍峰相视一笑,有人不服气早在两人预料之内,可这
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秦宫的提议正中两人下怀,众人竞
标次数越多,卖出的价格越高,他们哪里有不愿意的?等拍卖师进来,雲苍峰只
略微辩解几句,便从善如流地重新拟定了章程。

  不多时,拍卖师带着新章程出来,宣布第一轮报价与最高价相差在一成到两
成之内的,参与第二轮竞标,大宗货物以一成为限,小宗可放宽至两成,方式仍
用暗标。第二轮竞标延用以前的规则,价高者得。

  第二批拍卖开始,虽然仍是暗标投递,没有唱标的环节,但竞争无声中激烈
了许多。那位拍卖师是此道的大行家,经验丰富,先是寥寥数语点出拍卖货物的
特点,然後旁征博引,指出类似的货物以往的交易价格几何。程宗扬与雲苍峰的
目的是以出货为主,也没有在价格上多作文章,结果程郑的暗底几乎成了摆设,
往往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去。

  接连又拍卖出去几处田地和商铺,秦宫也不无小得,虽然价高了些,总算还
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当听见拍卖师念道:「南海香料一批……」秦宫眉头一
动,挺直身体。

  旁边的家奴赶紧凑过来,低声道:「昨日夫人吩咐过……」

  「我知道!」秦宫不耐烦地说道:「这批香料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作价两万金铢。」

  秦宫一怔,心里咆哮道:什么鸟香料竟然会这么贵!上好的香料虽然价比黄
金,但由于量少,总价高不到哪里去。可这批香料竟然有两万金铢,足足两千亩
的田地!

  拍卖师道:「这批香料价格不菲,数量也自不小。单是龙涎一种,就有两斗
之多。其他还有沉香、苏合香、鸡舌香……」拍卖师一口气列了数十种香料,以
及每种的数量,最後道:「这批香料按市价,大概在两万四千金铢左右。」

  旁边的家奴迅速算了一遍,最後报出的价格比拍卖师所说还略高一些。由于
龙涎香难得,同样的价格只怕还买不到这么多龙涎香。

  秦宫拿起笔,在折扇上狠狠写下:金铢二万五千。想了想又一笔抹去,重新
换了一柄折扇,写下:金铢二万八千。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对香料的价格都不陌生,第一轮报价多半会在两万四五
左右。自己高出他们一成,直接拿下,免得到第二轮再横生枝节。

  秦宫打的如意算盘,谁知偏偏有人不识趣,报的价格竟然和他相差在一成之
内,与他一道进入第二轮。第二轮报价,秦宫权衡片刻,那人报价比自己少不到
一成,多半是两万六千金铢,正好卡在一成之内。他如果想吃下这批香料,至少
要再提价一成,两万九千金铢上下。

  如果保险起见,自己的报价应该写个三万,可三万金铢买这批香料,未免吃
亏。若是少一点,两万九千也尽够了。秦宫计较已定,提笔在扇上写下金铢二万
九千。想了想,又加了个五百,胜负也许就在五百之上。

  两家递上报价。过了一会儿,那名护卫将一张纸放在拍卖台上。拍卖师看了
一眼,笑道:「还真是巧……只怕要再报第三轮了。」

  怎么可能?秦宫险些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那边也报了个两万九千五百?
连零头也不差?

  第三轮报价紧接着便即开始,秦宫心里乱纷纷的,如果那家也报的两万九千
五百,等于一下提了三千五百金铢,显然对这批香料志在必得。自己再报价应该
报多少?三万一?还是三万两千?雲家欠自家的款项本息合计不过两万金铢,难
道自己还要从府里拿出一万两千金铢买这批香料?

  那名家奴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钻进来,贴在他耳边道:「那家的掌柜叫程
郑,晴州来的商人。」

  程郑?这个名字秦宫有点耳熟,接着想起来,那厮往日没少钻营,一度与府
里的管事走得极近,挂着侯府门客的名头在外行走。後来不知道攀上谁的高枝,
倒是有日子没见着他来献殷勤了。

  这暗标真是坑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较起劲来。

  秦宫心里骂了一声,向家奴使了个眼色。家奴又溜了出去,过了会儿苦着脸
回来,向他摇了摇头。

  秦宫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到一丝反常。姓程的不过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如
今借了谁的势,竟然连侯爷的面子都不卖?

  时间不等人,台上已经开始催促,秦宫顾不得去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最後心
一横,府里左右是夫人当家,她既然点名要买这批香料,多花几个钱自己捏着鼻
子也得认了。

  秦宫写下金铢三万两千,把折扇一合,递了出去。

  片刻後,拍卖师在台上笑道:「这两家想必是有缘,今日的拍卖还是头一次
出现要投第四轮的……」

  「等等!」

  拍卖师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宫霍然起身,高声道:「我要亮标!」

  拍卖师怔了一下,「秦监何出此言?」

  「没什么好说的!」秦宫拿出豪门刁奴的骄横之态,「我就不信世上有这么
巧的事!我们襄邑侯府从不仗势欺人!只要你们把这宗香料的标底亮出来!让大
伙都看个明白!敢不敢!」

  「秦监想必知道暗标的规矩,若是有人提出亮标,无论生意成与不成,都要
退席。」

  「我当然知道!退就退!後面的标我也不竞了!」

  「若是亮出标底,大家都无异议,秦监怎么说?」

  「我加价一成把香料拿走,绝无二话!」

  拍卖师扭头道:「程掌柜?」

  程郑道:「现今香料大涨,若是加价一成,不如给我。」

  秦宫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咬牙道:「两成!」

  程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秦监可想好了。」

  「只要你们亮出标底,我有何不敢!」秦宫冷笑道:「姓程的,你可要想好
了!前几天你还在我脚底下讨食吃,我秦宫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敢跟我对着
幹?我倒想看看,洛都谁能罩得住你!」

  当众被秦宫骂得狗血淋头,程郑却是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说道:「若非秦
监要求亮标,我还不知道跟在下竞标的会是秦监,哪里谈得上对着幹呢?洛都谁
不知道秦监是吕侯爷的府监,岂是我这个小小商人惹得起的?」

  程郑放了两句软话,众人都以为他要服软,谁知程郑身躯一挺,「但在生意
场上,就要讲生意场的规矩!莫说秦监只是侯爷的府监,就是吕侯爷在此,也得
按规矩来!」

                第三章

  商贾在汉国被欺压已久,都是敢怒不敢言。程郑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传来一
片低低的叫好声。

  秦宫一张脸气成猪肝色,但有屏风隔着,也不知道是谁叫的,只能咬着牙含
恨在心。

  「诸位,既然咱们要守拍卖的规矩,还请慎言。」

  拍卖师借着程郑的话头,不轻不重地暗捧了程郑一下,打了个圆场,然後与
中人商量几句,又问过方才竞标的各家都无异议,随即取出这几轮暗标的折扇。

  第一轮各家的报价刚一打开,秦宫就像迎面挨了一拳。

  第一轮报价,程郑的暗标赫然是两万九千金铢,比自己还高了一千金铢。

  第二轮报价,程郑谨慎了许多,只在九千之後添了个五百。

  第三轮报价,程郑发现遇到对手,一举将价格抬到三万两千金铢……

  跟程郑相比,自己的报价倒像是搅局的,先是卡在人家最高价的一成之内,
然後又零零碎碎写了个两万九千五百,最後提价又跟人家撞到一起。

  拍卖师把最後一柄折扇摊开,「秦监你看……」

  秦宫脸上时青时白,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掉襄邑侯府的面子,最
後强撑着道:「拿书契来!」

  秦宫签下以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竞得香料一批的书契,把笔一丢,当场退席。
自己白白多花了一万多金铢,已经把侯府的平常用度挪空了,再坐下去也没钱竞
标,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至于回去之後怎么向主人禀报,他连想都不敢想。

  雲宅後堂,程宗扬看着秦宫灰溜溜退场,不禁哈哈大笑。

  雲苍峰也笑道:「你倒算得准,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程宗扬道:「姓秦的仗着吕冀的势,就数他跳得最欢,谅他也想不到我这边
已经挖好坑,就等他往里边跳。」

  「也难为你算得仔细。却不知襄邑侯府为何对这批香料如此上心?」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许他们也听说香料大涨,想赚个差价吧。」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昨晚在客栈遇到孙寿,早听说孙寿按他的吩咐,
打发门下的监奴竞标香料,只许成不许输。有当家主母的命令,秦宫就算明知道
前面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跳。这事说白了根本胜之不武,偏生这个无耻
之徒说得跟他神机妙算一样,真是厚颜无耻!

  雲苍峰道:「这秦宫是个小人,只怕他将来生事。」

  「雲老哥不用担心。」程宗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平白多花了主家这么多
钱,还想当他的监奴?能去庄子里种地就烧高香了。运气差点,被主人当场打死
都有可能。这种小人就是狗仗人势,没有了主人的宠信,他连狗都不如。」

  场中的拍卖还在继续,那位陶氏钱庄的曲掌柜名为中人,其实是陶五派来监
督货物拍卖的。毕竟那批价值十万金铢的货物是他作的保,万一出了岔子,他也
不用想继承家业了。

  秦宫强迫亮标的举动,反而证明了雲家的信用,程郑那番话更让大家解气。
接下来的拍卖顺风顺水,三个时辰之後,最後一批货物拍卖完毕,虽然有部分货
物因未达暗底而流拍,最後所得款项仍远远超过雲氏最好的预期。

  包括田地商铺在内,所有物品一共拍出近三十万金铢。其中雲家的产业、货
物拍出十九万金铢,陶氏作保的六万金铢货物拍出七万有余,连程郑也拍出三万
金铢——除了他手中的货物和代理的马匹,里面还包括了一批当日从延年阁抢到
的珍玩。

  由于是暗标,具体拍卖金额并未对外公布,不过参与拍卖的各家多少也能估
算出来一二。虽然雲家看似狠拿了一笔现款,但在众人看来,雲家经此一劫,在
汉国数十年的积累一朝丧尽,手上除了钱铢,已经一无所有,想重新起家,起码
得一二十年工夫,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债主将雲家产业分食一空,各自得意而归,回去弹冠相庆,却不知道一
场足以摧毁汉国整个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拍卖完成,雲家所欠的款项一笔勾销,还拿到将近三万金铢的现款,付出的
代价则是被扣押的货物耗费大半,雲氏在汉国的产业更是几乎全盘易手。

  另外七万金铢由程宗扬拿走,将来的利润与陶氏平分。赵墨轩的马匹由程郑
代理,按照约定,总价的半成作为佣金交给雲氏,程郑另收半成,抛去给赵墨轩
的马价以外,其余都算程氏商会的收入。至此,整个拍卖的款项全部交割清楚。

  至于雲丹琉一场豪饮换来的巨额金铢,在这场拍卖会上完全成了道具,一个
金铢都没有花出去。但没有这笔金铢让各家打消强逼雲家还款的念头,这场拍卖
会也开不起来。由于这笔钱是以程宗扬的名义借来的,仍由程宗扬拿回去运作,
到期由他向陶氏还账,与雲氏并无关系。

  事後清点,程宗扬手头一下子多了二十余万的金铢,并且全是现款。为了这
笔款项的安全,他也绞尽脑汁,最後全都堆到剧孟的地下室里。对他而言,这个
建在屋里的大墓恐怕是洛都最安全的地方了。剧孟人就在墓里待着,上面有斯明
信和卢景轮流坐镇,即便有人想打个地洞进来,土里还埋着个哈老头呢。

  …………………………………………………………………………………

  「洛都的豪强富商真是有钱啊。」程宗扬感慨道:「没想到一次就能作成三
十万金铢的生意。」

  蛇奴低喘道:「那些田地商铺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难怪他们发疯一
样的去抢。」

  「这么多金铢,可是便宜剧孟了。」程宗扬羡慕地说道:「那家伙把铺盖一
卷,乾脆都睡金子上——他也不嫌硌得慌?」

  蛇奴美艳的肉体骑在他腰间,一边卖力地耸动屁股,一边道:「反正那些金
铢也不是他的……只能过过乾瘾……」

  「你懂个鸟,人家是大侠,视金钱如粪土。别管多少钱,剧大侠都不会放在
眼里,不过是找个乐子。」

  蛇奴媚声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挺挺下身,「换一处。」

  「是,主子……」蛇夫人摸索着把肉棒纳入後庭,然後缓缓坐下。

  程宗扬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会儿你先回去。跟卓奴她们说,
我今晚过去,让她们乖乖等着。」

  「她们就盼着主子呢。只不过……」蛇夫人道:「雲大小姐今晚不来吗?」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昨晚都幹什么了?那小妞
今天一个劲儿翻我白眼。跟她说什么都爱理不理的。」

  「就是平常幹的那些……」蛇夫人吃吃笑道:「雲大小姐……好像还不解风
情呢……」

  又是这一句。人家是大小姐,哪里能跟你们这种荡妇比?要让雲大妞听见,
砍死你都不冤。

  程宗扬一抬身,把蛇奴压到身下,狂风暴雨般挺弄起来。不多时,那艳妇便
脸色潮红,浪叫连声,在他身下忘情地扭动着,一颤一颤地泄了身子。

  程宗扬计划晚上才去上清观,是因为他要见班超。上次月旦评之後,本来默
默无闻的班超声名雀起,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句臭名远扬也不为过。与会的
士林学子大都把他看成商贾的帮闲,刻薄些的甚至把他称为「商家走狗」、「士
林之耻」,反正那些文人有才有闲,扣起帽子来一套一套的。

  班超为此连面都不敢露,整日闭门苦读,准备在诏举中一鸣惊人,得官之後
一展胸中抱负,将来好一雪前耻。

  可惜他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程宗扬已经铁了心思要招揽他。秦桧接连数日频
频登门苦劝,好不容易才说动班超点头,答应与他见面。人才难得,去上清观的
事只能往後放放。

  程宗扬准备见过班超就走人。卓美人空了这么些日子,还等着自己去抚慰;
凝美人儿是自己开过苞的,这也有些日子没有收用过了;还有小美人赵合德,虽
然不能上床,但能赏心悦目地看上几眼也是好的……

  程宗扬想的好好的,谁知事与愿违。蛇奴得了准信,喜滋滋的刚走,事情就
接踵而至。先是冯子都跑上门来,说是霍少将军对龙鳞盾赞不绝口,冯子都这事
办得面上有光,特意摆了筵席,请程宗扬和高智商赴宴。程宗扬还没来得及找话
谢绝,这边义纵也来了。他刚到洛都,准备参加明法科的诏举,专门赶来面谢。

  「有没有这么巧,都赶到一起了?」

  「今天初一,羽林军正好交接差事。」

  「乾脆凑一块儿吧,都去伊墨雲的店里。」

  高智商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程宗扬斜眼看着他,「你小子瘦点儿还算顺眼,怎么越胖越难看呢?」

  「不是你让我胖的吗?」高智商道:「何况人小雲也说了,我这胖胖的,看
着就踏实,而且胖是胖,里面尽肌肉……」

  「还肌肉,有这种肥得流油的肌肉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赶紧安排
去!班先生那一席单设!」

  「师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带上狗腿子富安,屁颠屁颠的跑去安排。

  雲氏与程氏两家商会联手,将金铢一批一批运过来。先是从陶氏借贷的十七
万金铢,然後是拍卖获得的近十万金铢。程宗扬一直等到所有金铢全部入库,也
没见着雲丹琉。眼看天色将晚,只好先赶去赴宴。

  秦桧与班超占了一个单间,正在讨论六经正义。死奸臣在经义上颇有几把刷
子,席间谈及义理,令班超大为佩服。只是谈到义利之辩,秦桧却一反常态,提
出利之所在,即为大义。

  班超道:「小人谕以利,君之谕以义,难道小人之利才是大义?」

  秦桧毫不回避地应道:「正是!」

  班超挺身道:「还请见教。」

  「敢问班君,这街头巷尾市井之人可是小人?」

  「与君子相比,自是小人。」

  「再问班君,君明臣贤,治国有道,可是大义?」

  班超微微点头。

  「国有道,无非是国泰民安,士民殷富,让这些市井小人安居乐业。」秦桧
道:「君子之大义,正是小人之利一点一滴集合而来。若是这些小民朝不保夕,
无利可图,敢问大义何在?」

  班超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解释义利的关系,良久才道:「秦先生
此言,可谓金石之语。班某无以为辩。佩服!」

  秦桧摇手笑道:「我这是听别人说的,当不得班兄佩服二字。」

  「不知先生是听谁的?」

  「敝家主。」

  程宗扬推门进来,「别听老秦瞎说。刚才他那段话,我都没听大明白。」

  秦桧笑道:「当时拟定商会章程时,家主曾说,章程好坏与否,不在于它有
多高尚,而是它能不能满足最多人的私利。秦某反思良久,才有利之所在,即为
大义一语。」

  程宗扬坐下来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句话的关键在于『最多人』。这个
标准是很难衡量的。尤其是它很容易被人操控。最後是谁的声音够大,谁就可以
宣称自己代表『最多人』。同样,即便你的言论再高尚再智慧,没有声音也是白
搭。」

  程宗扬话锋一转,「正如当日月旦评上,班先生的真知灼见还不是被人讥笑
连篇?」

  「惭愧……」

  提到当日月旦评上的表现,班超不禁有些汗颜。他思索片刻,「现在想来,
当日我之所以被人讥讽,也许就是没有满足在场那些人的私利吧。」

  「那些人自以为是君子,声称自己站在大义一方,其实他们喊着大义的口号
堂而皇之的掠夺商贾,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这样的君子我宁愿他们绝种
了才好。」

  班超失笑道:「不意程公子如此侠气。」

  「什么侠气啊。」程宗扬道:「我是经商的,也是为自己的私利着想。」

  「此语可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种道德观实在太高尚了。它隐含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毛不拔,同时不拔别
人一毛。反过来想,如果大家都一毛不拔,尽琢磨着去拔别人的毛,天下还能治
矣吗?」

  「以公子之见呢?」

  「承认人人逐利,同时限定在规则之内。这个规则必须是有利于最多人的,
而不是仅仅有利于那些豪门世家,或者仅有利于几个自以为君子的文人。」

  班超紧跟着问道:「这便是公子志向所在?」

  程宗扬笑而不答,却反问道:「先生的志向呢?」

  这次论到班超沉默了。

  「先生可想过为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班超眼睛微微一亮。

  程宗扬紧接着道:「那先生可听过商场如战场?」

  「这如何能比?」

  「如何不能比?我以金铢为士卒,天下为战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
外——疆场征伐也不过如此!内则以金铢为子民,商场为朝堂,内立法度,外抗
诸侯,养百姓之所养,急百姓之所急——治国安邦不外如是!」

  程宗扬掷地有声地说完,然後道:「我程氏商会求贤若渴,先生可愿在商场
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

  班超被他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直想投笔从商。但他毕竟思维敏捷,脑中转
了几圈,又冷静下来,转而追问起刚才的问题,「公子方才说:制订一个有利于
最多人的规则——敢问这可是公子的志向?」

  哎妈啊,这老班真是不好伺候,脑子转得太快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忽悠过
去。

  程宗扬一脸苦笑,慢慢道:「要做成这事,那得是圣人才行。而我……就是
个俗人,首先要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所以……」

  毕竟班超是自己极力招揽的人才,程宗扬不想在根本的立场问题上忽悠他,
也根本忽悠不住。说得天花乱坠,冒充圣人让班超追随自己?就自己那不检点的
德行,圣人个毛啊。班超又不是瞎的。话说回来,班超要是瞎的,自己也不会把
他当成人才不是?

  班超沉默良久,然後洒然笑道:「既然如此,班某愿为公子效力。」

  程宗扬还以为这回的招揽要泡汤了,他倒是早有准备,打算拿出三顾茅庐的
精神,往死里招揽,这回不行,下回再接再厉,不把班超忽悠瘸了绝不罢休。却
不料峰回路转,被忽悠住的班超尚且谨慎无比,没有被忽悠住的班超竟然缴械投
诚了。

  惊讶之余,程宗扬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免得有什么误会,将来不好解
释。当然这也是需要技巧的,起码不能直接问:到底是什么误会,导致你以为我
是个好人来着?

  「班先生这么赏脸啊,哈哈。」

  结果程宗扬的圈子白绕了,班超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思,坦然道:「公子有此
心思,便胜过他人百倍。相反,公子若是一意为天下立规则,班某虽莽,也不敢
为王前驱。」

  班超起身长揖一礼,「班超见过主公。」说着他微笑道:「主公放心,属下
自当以主公利益为先,不敢逼主公作圣人。」

  秦桧笑着插口,「班兄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吗?」

  「班某既附骥尾,自与主公休戚与共,主公之利便是班某之利,主公之失,
即为班某之失。」

  秦桧抚掌赞道:「说得好!」

  得,老班心里明镜一样,比自己想得都周全,也不用解释了。尤其是那句不
逼自己作圣人,活活说到自己心坎坎里去了。

  「既然这样,班先生就先从书院搬出来吧。汉国大变将至,咱们一起商量对
策。」

  「不。属下还要先去参加诏举。」

  程宗扬心下一凉,难道自己忽悠班超不成,反而被班超忽悠了?

  班超道:「班某若能跻身朝堂,对主公更为有利。」

  人才啊,自己没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会之,你
赶紧把那事停了,别耽误了班先生。」

  「何事?」

  程宗扬打着哈哈道:「那啥……我不是怕你当了官,跑去给朝廷效力吗?就
稍微的……施了点绊子……哈哈……」

  「主公为班某如此费心,可见盛情。」班超笑着施礼,「多谢主公厚意。」

  程宗扬鬆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会之,咱们的事你们好好聊聊,免得班
先生两眼一抹黑。」

  「主公放心。」

  …………………………………………………………………………………

  相比于这边的文质彬彬,另一席就热闹非凡了。高智商、冯子都、义纵放怀
畅饮,酒到杯乾,聊得不亦乐乎。

  冯子都得知义纵要去参加诏举,大着舌头道:「什么明法科?出来只能当个
刀笔吏……你去勇猛知兵法啊,包你五……五年就能升上将军……」

  义纵喝得脸色通红,脸上那条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此时几乎跳出来,喘着气
道:「我……我不要从军……我……我要当官……那个宁太守……好厉害……好
威风……好酷吏!」

  「什么宁太守?人家现在是大司农,主管明法科的诏举。你明天见着他,可
要老实些。」

  义纵酒顿时醒了一半,高智商告诉他找的路子是明法科,可从来没说过主管
的是宁成。

  「瞧你那点胆量……」高智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师傅都安排好了。当日
指使你去的是邳家,现在邳家破败得一乾二净,宁成那点仇还有什么不好消的?
放心吧,他已经点过头,心里有数。连舞都那边的通缉文书,也把你的名字撤下
来了。倒是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报仇吧?」

  义纵露出惊喜的表情,又极力忍住,「说来我那些兄弟都是被邳家害死的,
宁太守破了邳家,也是给我的兄弟们报了仇。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

  「就是这话!这事都怪邳家不地道,你和老宁能有什么仇?」高智商笑着挤
了挤眼,「你要报仇,去游冶台啊。」

  「这怎么说的?」

  高智商卖起了关子,「去了你就知道。」

  义纵拿起酒碗,「没得说!我来敬兄弟一杯!」

  「喝!」

  两人拿起酒碗一碰,各自饮尽。

  冯子都歪着脑袋凑过来,醉醺醺道:「我就纳闷了……咱们仨一块儿喝的,
厚道你怎么就不醉呢?」

  「废话!」高智商拍拍肚子,「瞧我这肉,你们比得了吗?」

  「你这不是……」冯子都打了个酒嗝,「……肿的吗?」

  「我还怀胎了呢。甭废话,是兄弟就乾了这碗!」

  「一碗你是看不起我!起码两碗我说!」冯子都不服气地叫道:「你那酒量
我还怕你?」

  高智商吹嘘道:「你是没见过我师傅新勾搭上那妞,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人
家都是论坛喝的……」

  程宗扬脸上一黑。自己跟雲大妞可是一直小心背着人的,怎么这么快就有风
声传出去了?这小兔崽子的大嘴巴,就欠哈大爷收拾!

  想来想去,也就是自己去城外找雲丹琉那次,吴三桂跟着的事。程宗扬索性
也不进去了,快马加鞭回到住处,把吴三桂叫来询问。

  狗汉奸倒是骨气十足,「肯定不是我说的!程头儿,你可别冤我!」

  「那你怎么跟小兔崽子说的?」

  「我只说程头儿一开口,雲大小姐就把龙鳞盾拿出来了。高衙内问我你去哪
儿了?我说程头儿晚上留在那边,没回来。」

  「幹!你个狗汉奸!我要是康熙这会儿我就把你阉了当太监你信不信!」

  「康熙?谁啊?」

  「别问,问明白了你心里头堵得慌。」

  「我也没说瞎话啊。乱嚼舌头的事我吴三桂打死都不幹。」

  程宗扬都无语了。同样是汉奸,老吴跟老秦差别咋这么大呢?

  「得,这事你以後别提,记住了?」

  吴三桂拍着胸口道:「记住了!」

  程宗扬这边转身走人,那边敖润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小声道:「老吴,程
头儿跟雲大小姐怎么回事?」

  「别瞎打听。」吴三桂异常严肃地说道:「程头儿跟雲大小姐那事——程头
儿不让我说。」

  程宗扬一头撞墙上险些碰死,他转过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两个是专
门来黑我的吧?」

  敖润伸出脑袋,「程头儿,你也在呢?我什么都没问!啥都不知道啊!」

  程宗扬努力辩解道:「我跟雲大小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我信!」敖润爽快地说道:「程头儿,你说啥我都信!」

  程宗扬眨巴着眼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给他们解释呢?瞧,给自
己添堵了吧?

  敖润一脸殷勤,「程头儿,天快黑了,是不是要去雲宅啊?我给你赶车!到
地方我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

  吴三桂忽然虎躯一震,露出戒备的眼神,低喝道:「有杀气!」

  我是真想把你们都灭口了啊!

  程宗扬杀气冲天,一字一顿地说道:「去个鸟的雲宅!我说了要去雲宅吗?
谁说我要去雲宅了!你为什么叫我去雲宅?把你们的龌龊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敖润和吴三桂惭愧地低下头。接着冯源小跑进来,「雲大小姐来了。」

  敖润和吴三桂顿时恍然。

  程宗扬泪流满面,自己跟雲大妞的事真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啊,怎么就弄成
这样了?

  程宗扬哭着说:「你们别乱说啊……」

  敖润、吴三桂和冯源齐齐点头,「我懂!」

  程宗扬擦乾眼泪,毅然走了出去。雲大妞要是听到风声,会从哪个角度砍死
自己呢?横着砍?竖着砍?斜着砍?还是乾脆万刀齐发,把自己剁成饺子馅?

  程宗扬哈哈一笑,「大小姐怎么来了?」

  雲丹琉道:「听说你要去上清观,正好我也要去。」

  程宗扬都想蹿起来一头撞梁上,死了乾净。自己让蛇奴回去传信,她倒好,
还顺路给雲丹琉传了一份。这是多不拿人家当外人啊!

  程宗扬还在努力,「雲老哥答应了?」

  「我跟他说了。他说我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雲丹琉唇角露出一丝狡
黠的笑意,「眼下拍卖的事完了,正好让我去上清观多住几天,好稳固境界。」

  幹!雲老哥,连你都抢着拆我的台?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雲丹琉催促道:「马上要敲净街鼓了,快走。」

  「我走!」

  程宗扬在心里呐喊:死丫头,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置下的後宫眼看就捂
不住,马上要散摊子了……

                第四章

  南宫,昭阳殿。

  刘骜从榻上猛然坐起,带起的气流使得榻旁的油灯一阵摇曳。身旁的友通期
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圣上……」

  刘骜没有作声,只是胸口不断起伏。

  他梦到自己前往上林苑,却看到围墙倾颓,高耸的井干楼化为灰烬,甘露台
的铜柱断折,巨大的金盘掉落在尘埃中。他走进建章宫,偌大的宫殿里一个人都
没有,阶陛下生满荆棘……

  「圣上,你怎么了?」

  刘骜呼了口气,「没什么。」

  他披衣而起,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侍者,中行说掀帷而入,垂手立在一旁。

  刘骜只披了外衣,赤脚在帷帐中走着,脚步时而仓促慌乱,时而零乱迟疑。

  忽然他停下脚步,吩咐道:「传司隶校尉董宣、大司农宁成、散骑常侍朱买
臣、金马门侍诏公孙弘、博士师丹、狄山……」他停顿片刻,然後道:「……还
有中常侍吕闳入宫。」

  中行说道:「这不合适。别见了。」

  刘骜心情正差,闻言顿时沉下脸来,「放肆!」

  中行说道:「深夜宣外臣入宫,又是陛下亲信的朝中重臣,别人会以为宫中
有变。」

  刘骜僵了片刻,最後重重喘了口气,「叫张放来。」

  「行啊。我去吧。」

  「等等。」刘骜改了主意,既然不能招群臣议事,索性出去射猎,排遣一下
心情,「还有江都王太子,他那几条猎犬不错,让他也来。」

  中行说低头看着脚尖,「就张放。」

  刘骜看了他半晌,最後一挥手,「不用你去传诏了。我去找他。」

  「一百期门,一百二十匹马,十二条猎犬,六隻鹰……随侍的中常侍我看一
下……单超今晚不当值,就叫他去吧。」

  刘骜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安排。

  友通期缠着刘骜道:「人家也要去……」

  「下次再带你去。」

  帷幕後面,鹦奴一边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拿着一件内衣慢慢嗅着,脸
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

  上清观,上院。

  丁字形的小楼内遍布灯火,瓷制的油灯形如美女,一手托着灯盏,顶部衣袖
散开,罩在灯焰上方,将隐有隐无的轻烟纳入袖内。灯侧素雅的纸屏其白如雪,
没有沾染上半点烟火之色。

  忽然一股狂猛的刀风袭来,灯焰霍然一歪,微弱的火苗像是要被吹灭般暗了
下去。但紧接着,一股柔和的劲气化解了刀风,已经几乎熄灭的火苗微微一跳,
又重新变得明亮。

  狭小的静室内刀光闪动,劲气四处纵横,却出奇的没有发出声音。雲丹琉红
衣如火,双眉燕翅般挑起,更显得英气逼人。她手中形制古朴的长刀宛如一条青
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在她对面,穿着道袍的卓雲君素手轻抹,仿佛一对玉蝶,
在刀影间翩然掠过,灵巧而又轻盈。然而雲丹琉怒龙般的攻势与玉蝶一触,便化
为徐徐清风。

  雲丹琉刀法施尽,仍无法突破卓雲君的双掌,不由眉头越挑越高。忽然她手
中刀光一凝,刀锋闪过一抹寒光,刀势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卓雲君面上露出一丝
凝重,她抬手一招,挂在壁上的长剑跃然而出,疾飞过来,然後在指间一旋,迎
向刀锋。

  刀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卓雲君的凤羽剑虽然轻若飞羽,一击之下,却将
那柄青龙偃月长刀逼得倒斩回去。眼看长刀要斩到雲丹琉腰间,雲丹琉一双修长
的美腿猛然一展,脚尖踢在卓雲君腕上。卓雲君来不及握紧,连剑带刀都被踢了
出去。接着眼前红影闪动,雲丹琉一步便跨到卓雲君身前,随即腕下寒光一闪,
一柄短剑流星般刺向卓雲君的腰腹。

  雲丹琉一改大开大阖的刀法,突然施展出贴身近战的手段,倒让卓雲君吃了
一惊。她双手一合即分,一条绚丽的火羽从掌心飞出,然後化为一面火盾,挡住
雲丹琉这一记突刺。

  雲丹琉手中的短剑仿佛刺中一面重盾,难以寸进,锐利的剑锋被烈焰一卷,
甚至几乎有熔化的痕迹。紧接着剑身一瞬间变得火热,她连退两步,将仿佛变成
烙铁的短剑抛到一旁。

  卓雲君好整以暇地轻笑道:「大小姐腿这么长,倒是奴婢失算了呢。」

  雲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後盘膝坐下。

  卓雲君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两盏油灯已经被雲丹琉带起的劲风扑灭,她欲待
解释,雲丹琉已经闭目入定,静心体会方才那一战的心得。卓雲君只好讪讪地掩
上门,悄然退开。

  程宗扬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几乎都快睡着了,听到动静才勉强睁开眼睛,打
着呵欠道:「第几场了?」

  「第三场。」卓雲君道:「大小姐学得极快,体悟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这意思是过一会儿还要接着打?」程宗扬躺成个大字,长叹道:「雲丫头
真能折腾啊,说是练手,一打起来就没完了……」

  卓雲君轻笑道:「大小姐好武成癖,主子让让她也是应该的。」

  「什么叫也是应该的?」程宗扬不满地嘟囔道:「你是我的侍奴,不是她的
陪练!雲丫头要是把你霸占一晚上,我还用个鸟啊。」

  「不若奴婢去叫凝奴?」

  「千万别!雲丫头路上就在操着心呢。你要把她叫过来,雲丫头妥妥叫她过
去端茶送水。就算不喝,也不能便宜了我。」程宗扬转念一想,「乾脆我还是去
找凝奴吧,你们接着打,记住,这回要多拖她一会儿,打到天亮最好。」

  雲丹琉的声音传来,「好了!来吧!」

  程宗扬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多体悟一会儿!」

  雲丹琉提着刀站在门口,鼻尖翘得高高的,「怕你偷吃!」

  「你这一波波的折腾,谁受得了啊!」程宗扬向卓雲君使了个眼色,然後翻
了个身,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无奈地叹道:「得了,我还是睡一觉吧。」

  「睡不成了。」雲丹琉道:「这一场我要和你打!」

  话音未落,长刀霍然劈下,刀锋正对着程宗扬的脑门。程宗扬懒腰刚伸了一
半,就拼命一滚,堪堪躲开刀锋。

  雲丹琉的刀势一往无前,眼看刀光疾落,要将地上的藤席斩开,谁知刀身猛
然一顿,停在席面上方寸许的位置,凌厉的刀气凝而不发。

  「好!」卓雲君不禁赞道:「不过领悟三次就能收发于心,大小姐真是好悟
性!」

  雲丹琉没有理睬她的夸赞,一边对着程宗扬狂劈猛斩,一边道:「让你以小
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到了吧,我才不会霸占她一整晚!」

  程宗扬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出招的机会,用
力比出一根中指。

  …………………………………………………………………………………

  半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雲过雨歇,整个北邙都笼罩在轻纱般的白雾里。

  上清观上院那处三面悬空的小楼浸沐在浓雾中,周围的轩窗全部敞开,丝丝
缕缕的雲雾飘入室内,在人手边缭绕不绝,宛若仙境。

  楼内一角放着一隻红泥小火炉,炉上的铜壶细细的轻沸着。蛇夫人在炉边屈
膝跪坐,仔细沏着茶。

  雲丹琉刚沐浴过,穿着一件淡红的衫子,乌黑的长髮随意挽在脑後,髮梢兀
自滴着水。她一手持杯,轻轻嗅着茶香,卓雲君跪在她身後,用一块淡黄色的海
绵帮她抹乾髮丝上的水渍。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柔美温婉少妇,正小心地屏息敛视。

  「你就是凝奴?」

  「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哦……」雲丹琉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娇怯的少妇,然後道:「听说你是有
夫之妇?」

  阮香凝低声道:「奴婢与先夫……未曾圆房。」

  「圆房……」雲丹琉听懂了,接着又问道:「为什么?」

  阮香凝没有作声,只含羞咬住红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程宗扬在外面叫道:「给我拿浴巾来!」

  雲丹琉一挑眉毛,「没空!」

  外面传来水声,接着房门拉开,程宗扬浑身是水的走了进来。

  雲丹琉脸一红,拿起浴巾劈手扔了过去。

  「打了一晚上,连澡都不让我好好洗——你用得了这么多人服侍吗?」

  「我乐意!」

  程宗扬披上浴巾,左右看了一圈,「我衣服呢?」

  卓雲君在雲丹琉身後比了个手势,悄悄指了指外面。

  程宗扬出去找衣服,阮香凝柔声道:「奴婢与先夫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
之实。直到遇见主人,才被主人收用。主子不嫌奴出身微贱,亲自给奴婢破体开
苞……」

  雲丹琉脸更红了,她咳了一声,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痛吗?」

  阮香凝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奴婢当时被主子制住,等奴婢清醒过来,已经被主子开过苞了……」

  雲丹琉先怔後怒,抬掌往案上一拍,「姓程的果然是个无耻小人!竟然这么
卑鄙!」

  卓雲君在旁解释道:「那是凝奴自作自受,怨不得主子。」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女子连初夜如何都不知晓,这样的遭遇着实令人怜惜。
雲丹琉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记得了……就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只是後来听主子说过几句。」

  雲丹琉恨声道:「这厮只顾自己快活!」

  蛇夫人捧了杯新茶奉上,笑道:「凝奴虽然不记得,可快活一点都不少。我
们这些奴婢里面,能连番泄身的,就要属她了。这可都是主子调教的功劳。」

  「怎么调教的?」

  蛇夫人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主子叫凝奴泄身,她就会乖乖泄身,只要
主子不让她停,她就会一直泄下去。有时半个时辰就能泄十好几次……」

  阮香凝玉颊生晕,羞赧地抬不起头来。

  雲丹琉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渐渐消失,慢慢多了几分讥诮,「你一个黑魔海
的御姬奴,竟然还能做出这么一番无辜之态?好演技呢。」

  阮香凝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奴婢虽是黑魔海的人,但平生并未做过什
么恶事……」

  「害了自己亲姊还不叫行恶?」雲丹琉寒声道:「也就是你恶迹不彰,才能
保住性命,否则紫姑娘岂会留你?别以为姓程的是贪图你的美貌,他要是只图你
的姿色,毁去你的神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说得重了,阮香凝再矜持不下去,娇躯瑟瑟发抖地俯下身,「都是主子
的慈悲……」

  「你知道就好。」雲丹琉目光一转,不高兴地说道:「人呢?是不是偷吃去
了?」

  程宗扬刚穿好衣服过来,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能吃的都被你抢走了,
我还去哪儿偷啊!」

  雲丹琉冷笑道:「果然光想着偷吃——我是问你是不是偷偷吃粥去了?早点
呢?」

  程宗扬顿时一噎,然後也吼道:「早点呢?快去拿去啊!」

  卓雲君道:「这边观里是一日两餐……奴婢这便做去。」

  「快些!」

  三名侍奴齐齐应了一声,起身去做早点。

  程宗扬掩上门,小声道:「雲丫头,你别太过分啊。」

  「她们人多,我是新来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镇住她们。」雲丹琉扬起下
巴,嘟起嘴,「你要觉得没面子,不高兴了,我现在就走。」

  「别!大小姐的面子比我的要紧。」程宗扬笑道:「人都见过了,现在满意
了吧?」

  雲丹琉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想见她们吗?我是怕有人欺负姑姑!」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

  雲丹琉红着脸大声道:「真的!」

  「我又没说是假的。」程宗扬笑眯眯道:「只不过你可能少说了两个字:是
怕有人欺负你姑姑『和你』吧?」

  雲丹琉满脸飞红,勉强道:「才不是!」

  「不是就不是。」程宗扬从背後搂住她,「你看你吧,撒谎的技术太不过关
了,连我都能看出来……」说着用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

  雲丹琉身体顿时软了下来,「不要……」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姑姑可比你大方多了……」

  「不行……不……」雲丹琉吃力地说道:「被人看到,我就……我就……」

  程宗扬接口道:「砍死我是吧?随你砍!」

  雲丹琉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就不活了!」

  …………………………………………………………………………………

  程宗扬陪着雲丹琉吃过早饭,给足了雲大小姐面子。饭後两人在观中漫步,
携手同游。上清观四周风景极佳,可惜今日大雾,无论远处的太白峰还是观侧的
琴音涧,都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个影子,如真似幻,倒是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从上院的露台往下看去,座落在山腰间的院落隐没在白雾中,只能看到那条
乙字型的回廊,仿佛一道飘渺的天梯在雾中若隐若现。天色尚早,观中的晨课已
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颂经声从雲雾中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宁静的安祥之感。

  「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雲丹琉道:「卓教御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凭栏叹道:「都怪我的魅力太强啊。」

  雲丹琉很想给他一刀,「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程宗扬坏笑道:「你迟早会习惯我的无耻。」

  雲丹琉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脸却红了起来,于是岔开话题,「她的脚有些
奇怪,好像特别小。」

  「那是紫丫头给她缠过足。把她的脚骨折断,重新缠了一遍。」

  「这么残忍?」

  「这是惩罚。」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能指望惩罚还要让她舒舒服
服吧?不过话说回来,卓美人儿脚缠过之後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就跟玉坠一样,
又小巧又漂亮。」

  雲丹琉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你真变态。我又不是没见过缠足的老妇人,
那么醜还说漂亮?」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不要怀疑我的审美。你见过的是那些老人的脚对吧?
你想想就知道了,就算她们没缠过足,那么老还能好看吗?你要见过卓美人儿的
脚,就不这么说了。」

  「天然才是美!」

  「错了。单纯从观感看的话,正常情况下,假的都要比真的漂亮。」程宗扬
道:「比如我这是一句真话,但人们通常都不想听这种真话,他们宁愿眛着良心
说真的比假的更漂亮。为什么呢?因为假话比真话更漂亮。」

  雲丹琉本来想啐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假话一点都不漂亮。」

  程宗扬腆着脸道:「但至少我无耻的样子打动了你。」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也无心跟他争辩下去。

  程宗扬挽住她的手,「上面是观洛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台上就能看到
洛都。」

  「这么大的雾,能看到什么?」

  程宗扬低声道:「但我们在上面的话,别人也看不到我们了。咦?这是什么
东西?幹!出来散步你还带着刀幹嘛!」

  「怕有人占我便宜!」

  「你也太小看我了!」程宗扬不服气地说道:「你以为带着刀我就占不了你
的便宜吗?」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沿着石阶,携手登上观洛台。越到高处,雾气越浓,两
人仿佛置身于雲中,四面八方都是轻烟般的白雾,除了彼此的身影,再看不到任
何东西。

  雲丹琉试着迈了两步,身後的石径已经消失在雲雾中,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朦
胧,连平台的边缘都看不清。

  雲丹琉好奇地说道:「这个地方高吗?」

  「高!你可千万小心,万一把我推下去,你以後要再想见我,就得拿勺子捞
了。」

  「真恶心!」

  话虽这么说,雲丹琉却也不敢再乱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肢,接着那个无耻之徒带着坏笑的面孔从雾中凑了过来。

  雲丹琉脸上顿时一热,「你幹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脸红得特别多……」

  雲丹琉红着脸扬起脸道:「不行吗?」

  「别人也就算了,可雲大小姐是谁啊?动不动就脸红,那还是你吗?」

  雲丹琉玉颊越发红了。

  程宗扬脸越凑越近,彼此呼吸相闻,忽然道:「你吃的仙草叶子,药力是不
是还没有解?」

  雲丹琉顿时大窘,自己喝醉了酒,把仙草叶片全吃了,以至于情难自禁,实
在是平生抹不去的污点。

  「用你管!」雲丹琉强撑着说了一句,接着惊慌起来,「你要做什么!」

  「我在想,既然从观洛台能看到洛都,反过来的话,洛都的人眼力好一点,
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

  「我要杀了你……」

  「放心吧,雾这么大,你就是杀了我也肯定没人看到……」

  雲丹琉生怕一不小心从台上跌下去,结果明明站在台上,却一步都不敢迈,
就像被困在最狭小的囚笼中一样,逃无可逃,更避无可避。

  「不要……唔……」

  在程宗扬的魔爪之下,雲丹琉虽然还在勉力挣扎,但她几乎每一下挣扎都要
提心吊胆,更不敢随便把他推开,万一把这个坏家伙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自
己可不想用勺子捞他,于是挣扎得越发无力。

  比起雲丹琉的束手束脚,程宗扬可要大胆得多,没几下就把她的衣带解开。
雲丹琉心下一急,手上力度略大,谁知那家伙一个踉跄,就此消失不见。

  雲丹琉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她试着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你不要吓我,快出来……」

  浓雾中没有一丝声音,雲丹琉侧耳倾听,却猛然听到崖下有物体飞速跌落的
风声,接着是一声极远的惨叫。

  雲丹琉刚张大嘴巴,忽然一双手把她紧紧抱住,接着那个无耻之徒从雾中钻
出,带着一脸诡计得逞的奸笑,不由分说地强吻过来。

  雲丹琉「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抬脚想踢,最後却紧紧搂住他,生怕他真
的掉下去。

  雾气翻滚着,传来阵阵波动。忽然一条白美的长腿从雾中伸出,宛如玉柱一
样,修长而又笔直。接着一双手扶住她白皙的大腿,将她曲线玲珑的小腿扛在肩
上。

  浓雾中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他一侧肩膀上紧凑的肌肉。他紧紧抱着
那条美腿,身体不停挺动。浑圆而白净的大腿在他肌肉上一滑一滑,来回磨擦,
光溜溜的小腿在他肩上晃动着,脚尖不时绷紧。

  雲丹琉双目紧闭,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她一手拳起,玉齿咬住指背,红唇微
颤着,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叫。一双温热的手掌托在她臀下,免得冰凉的岩石沾到
她的肌肤。与此相伴的,是那根硬度惊人而又火热无比的阳具,就仿佛一根又粗
又长的棒子,深深插在她体内,像要撑裂一样,将她的蜜穴塞得满满的,没有一
丝缝隙。

  周围的浓雾涌动着,雲丹琉感觉自己就像飘在雲端,身体仿佛要融化在这片
雾气里。意乱情迷间,他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着,从下体到乳尖,再
到臀沟,熟稔地挑逗地着自己身体每一个敏感部位,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雲丹琉积蓄的欲望在一刻完全释放出来,不多时,她身体猛然一紧,蜜穴深
处传来一阵抽搐,随即在强烈的快感中一泄如注。

  良久,雲丹琉才从近乎昏厥的高潮中醒转,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关切
的目光,一股羞意涌上心头,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热。

  雲丹琉娇嗔道:「你还不起来?」

  程宗扬双手托着她的腰臀,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雲丹琉刚想推开他,忽然
间脸色大变,接着发出一声惊叫。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臀部始终被他抱着,悬在半空,丝毫没有沾到身下的岩
石。刚才那些在自己身上抚弄的手掌,又是谁的?

  「谁!谁在那边?」

  身边传来几声轻笑,山风袭来,雾气略微散开,卓奴、蛇奴、凝奴的身影从
雾中显现出来。

  雲丹琉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你们……」

  卓雲君俯身施了一礼,含笑柔声道:「服侍主子,是奴婢的职份。」

  雲丹琉不是忸怩的女子,既然已经被人撞破隐私,也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她
起身披上衣物,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然後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蛇奴道:「主子不小心掉了一隻靴子,砸到投宿的客人,奴婢是给主子送靴
子来的。」

  雲丹琉对卓雲君道:「你呢?」

  「奴婢是给主子送茶的。」

  雲丹琉看着阮香凝,神情不善地问道:「你是送什么的?」

  阮香凝含羞道:「奴婢……是来给主子当茶盘的。」

  卓雲君与蛇夫人掩口偷笑。

  雲丹琉气恼地说道:「笑什么笑!凭什么让你们白看!我也要看你们!」说
着就要逼三女解衣。

  「等等,」程宗扬道:「我刚才扔的鞋子砸到人了?伤的重吗?」

  蛇夫人道:「倒也无妨,就是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受伤的是个生意人,昨日来观中祈福,因天色已晚,留宿观中。幸好那靴子
不重,又被山风所阻,只在他额上砸了个乌青的大包。观中的弟子已经给他敷过
药,又安抚了一番,并无大碍。

  程宗扬倒不是矫情到非要去亲自探望致歉,只不过好端端的上院,忽然掉下
来一隻男人的靴子,这事可有点说不清楚,他要再藏着不露面,指不定将来有什
么风言风语。

  程宗扬拿了点礼物过去看望,解释说自己听闻观洛台的胜景,才特意来登山
一游,谁知大雾弥漫,山路湿滑,不慎跌倒,以至于靴子脱落,不意伤人。那生
意人本是道门信徒,在道观受的伤,又得了礼物,也就把这事揭了过去。

  本来事情到此就算完了,谁知事有凑巧,那人与雲家打过交道,竟然认出与
那男子同行的女子是雲大小姐。雲丹琉原本说好留在上院,不见外人,但她刚被
人撞破隐私,实在不想再单独与三女相处,这次非要跟来,结果被认了个猝不及
防。她胡乱打了个招呼,便溜之大吉,一边後悔自己来得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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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南宫,昭阳殿。

  一支细如鼠鬚的画笔移动着,在洁白的丝绢上留下一道道髮丝般的墨痕。

  一个丽人慵懒地倚在象牙榻上,精心妆扮过的玉颊光彩照人。她一手托着粉
腮,皓如霜雪的玉腕上套着三隻手镯,一隻是赤金环,上面的龙凤栩栩如生;一
隻是七宝手镯,镶着水晶、琥珀、珊瑚、珍珠……诸般宝石;还有一隻是碧玉手
镯,镯身像含满汁水一样,翠润无比,通体没有丝毫杂色。

  毛延寿一眼瞥过,立即垂下视线。他重新换了一支画笔,在面前的瓷碟上蘸
了些颜料,绘出三隻手镯的轮廓。丝绢上的人物已经绘出大半,在他细致的笔锋
下,美人雲髻上每一根髮丝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上面衔着宝石的凤钗仿佛要破绢
而出,唯有面部的五官还是一片空白。

  那名叫鹦儿的宫人道:「为何不画面孔呢?」

  毛延寿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说道:「昭仪国色天成,眉若能言,目若能语,
晨如朝花,暮似幽兰,旦夕之间,各有妙态。小的至今留面孔未画,只因未得其
神,不敢唐突。」

  「毛先生说得可真好听。」罂粟女掩口娇笑,袖中掉下一个折好的方胜,落
在画箱内。

  「不敢!不敢!」毛延寿连忙揖手施礼,顺势把画箱盖上。

  「今日就到这里吧。」昭仪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天子还没回来吗?」

  罂粟女道:「天子既然去射猎,总要到晚间才回来。」

  「外面下了雨,还射什么猎?」友通期道:「好无聊……」

  「亳州献来千余株菊花,色如白雪,娘娘若是无聊,何不前去赏花?」

  「又是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她转念一想,「倒不如采来沏茶。」

  罂粟女唤来宫人,将献来的贡菊尽数采下,清洗晾乾,好留着给昭仪泡茶。

  毛延寿收拾了画具,提起画箱小心告退。

  …………………………………………………………………………………

  「都怨你!」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又背了个黑锅,「是你自己要来的吧?」

  「要不是你乱扔靴子,我怎么会被人认出来?」

  看到雲丹琉窘迫的样子,程宗扬不禁心下暗笑,故意逗着她,有一句没一句
地跟她拌嘴。

  两人一边小声吵闹,一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观内一处小院。雾气还未
散开,隐约能看到院中种着几丛碧玉般的翠竹,白雾在竹叶间缭绕轻旋,平添了
几分远离尘世的幽静与雅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雾色中,一个少女侧身坐在廊下,面前摆着
一册经书,正在柔声念颂:「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
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雲丹琉没想到有人在这里读《黄庭经》,一时好奇,不由驻足观望。

  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淡淡的阳光透过雾气,落在廊下的翠竹上。雲丹琉惊奇
地发现,那女子放在册页上的纤手,竟然像美玉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日入月呼吸存,元气所合列宿分。紫烟上下三素云,灌溉五华植灵根,
七液洞流冲庐间……」

  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黄庭内景的文字宛如一串玉珠,从她唇齿间流淌而
出。雾气渐散,阳光丝丝缕缕透入庭中,落在那少女髮上、衣上……使她整个人
都变得明亮起来。

  雲丹琉忍不住带着一丝惊叹道:「她是谁?」

  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脸色却是分毫不露,他脑袋摇得拨郎鼓一样,「不认
识!也许是观里的客人……别打扰人家,赶紧走吧。」

  虽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份,甚至没有看到她的容貌,但雲丹琉凭借女性的直
觉,本能地感受到一丝异样。对于程宗扬的说法,她丝毫不信,「骗人!」

  廊下的少女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张绝美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即使雲丹琉
身为女子,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少女盈盈起身,向程宗扬施了一礼,「程公子。」

  程宗扬带着苦笑道:「姑娘你好……」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却是被
雲丹琉重重踩了一脚。

  雲丹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我姓雲,雲丹琉。妹妹叫什么名字?」

  「奴家姓……」少女犹豫着看了看程宗扬。

  程宗扬立刻接口,「姓友通。友通期。」

  雲丹琉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道人家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让你来献殷勤!

  「你和程公子认识很久了吗?为什么住在观里?」

  「奴是卓教御不记名的俗家弟子。」

  「哦……」雲丹琉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宗扬一眼,难怪不想让自己离开上院,
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还藏了一个人在这里。

  程宗扬旁顾左右,尴尬地打着哈哈道:「这里是药房?药香味真好闻……」

  赵合德水灵灵的美目望着程宗扬,带着几分希冀道:「程公子可是见过奴家
的姊姊?」

  还有个姊姊呢。雲丹琉瞪着程宗扬,醋味几乎冲到鼻子里。

  这都是误会啊……程宗扬一脸蒙冤的悲壮,含糊道:「令姊一切都好。姑娘
尽管放心。」

  少女眼神一黯,目光中那丝希冀渐渐淡了下去。她有家不能回,如今更是连
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只能寄居在道观中,虽然卓教御对她十二分的体贴照顾,
但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此,总盼望着能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

  雲丹琉却是一见到赵合德便心生欢喜,那点醋意顶多对着程宗扬发发,对这
个少女半点也恼不起来,反而是看到她眼中的黯然,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挽着赵
合德的手道:「令姊住在哪里?我带你去见她好了。」

  赵合德高兴起来,「真的吗?」

  程宗扬赶紧道:「假的!」

  雲丹琉气道:「她想见自家姊姊有什么不行的?你怎么这样?」

  「她姊姊不方便跟她见面。」

  雲丹琉一脸冷笑地看着他,「在洛都还有你程公子不敢幹,不能幹的?」

  程宗扬挣扎道:「这个……真不行。」

  虽然跟雲丫头连床都上过了,可是赵合德的身份实在太敏感,自己与皇后合
谋,送个假货糊弄天子,这事岂是能随便乱说的?雲丹琉知道没有一点好处,反
而平添麻烦。

  程宗扬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观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片刻後有人擂响大
门,叫嚷道:「快些开门!」

  卓雲君对外宣称在上院潜心修行,观中俗务由弟子沈锦檀代理。听到外面的
客人举止粗鲁,把门闩擂得乱震,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式,沈锦檀不由皱了皱眉,
示意弟子打开大门,立在门口道:「道门清静地,非请勿入。」

  大门一开,两名护卫打扮的大汉便闯了进来,两人神情急切,见有人立在门
口,当即伸手去推。

  沈锦檀翻起衣袖,卷住一名大汉的手腕,想把他挥开,谁知那大汉身手颇为
不凡,仓促间脚下一沉,竟然把她一拂之力化解乾净。

  山门处嘈杂声不断响起,雾中影影绰绰,涌来数十名与那护卫打扮相同的矫
健少年和雄壮大汉,各自提刀持矛,声势浩大。沈锦檀吃了一惊,如果这些人心
存歹意,只怕上清观今日有难。

  「闹什么呢!」

  一名公子哥纵马过来,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先把护卫喝退,然後对沈锦
檀道:「这位仙子,我们有人受了伤,还请仙子帮忙,找个乾净的地方。」说着
拿出一隻钱袋,里面沉甸甸的竟然都是金铢。

  「敝观狭小,容纳不了这许多人马。」沈锦檀推辞不受,「况且我等道门与
世无争,诸位若是与人斗殴,还请速速离开。」

  「不是斗殴!」那公子哥赶紧解释道:「我们是来打猎的,昨晚遇了雨,宿
在山上,谁知下山时遇到大雾,敝主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这些人都不
用进来,仙子要嫌他们咶噪,我把他们都赶到山门外面,绝不耽误各位清修。」

  沈锦檀见他说得恳切,不似作伪,也不好把伤者拒之门外,她犹豫了一下,
然後让开道路,冷冷道:「入观不得超过六人。其余贵属还请到山门外安歇。」

  那公子哥一口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被几名奴仆搀扶着,一瘸
一拐地走来,他二十来岁年纪,一隻脚包得跟粽子一样,身边四五个奴仆扶腿的
扶腿,托腰的托腰,一个个如临大敌,看上去似乎伤得极重,只不过他脸上倒没
有多少痛意,反而一边走一边笑道:「一点小伤,看把你们急的。这里离洛都也
不远,回去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哪里用得着借别人的道观?」

  公子哥道:「主上,我求你了!昨晚淋了一夜不说,这一路我们都摔了三匹
马了,要走也要等雾散了吧?」

  年轻人一笑,他被几名奴仆架着,几乎脚不沾地,倒还有闲情去看门上的匾
额,「上清观……这地方听说不错啊。」

  赵合德怕被人瞧出底细,原本在上院深居简出,但时间一长,戒心也淡了,
问道之余也帮观里做些杂事,打理丹药,照顾伤患。听说有人跌伤,她便拿了些
药剂,过来帮忙。

  那些奴仆众星捧月一般,把那年轻人抬到榻上,面上满是忧惧,动作小心翼
翼。赵合德还以为他是一条腿断了,也不禁有些担心,等解开包扎的布条一看,
那人腿上好端端的,脚踝好端端的,连脚背也好端端的——就是有根脚趾似乎踢
到石头,略微红肿了些。

  赵合德拿着药物哭笑不得,这点红肿连伤势都算不上,那些奴仆偏要摆出郑
重其事的模样。她起身刚要开口,却发现院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那些奴仆像被
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木着脸,默不作声,宛如木雕泥塑,只有那个年轻人
躺在软榻上,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赵合德神情冷了下来,这种目光她自小便见过许多,什么落马受伤,分明是
这年轻人的恶作剧。

  旁边一个奴仆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主上,非礼勿视。」声音又尖又细,
让人一听,不由从心底泛起一股别扭。

  年轻人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惨叫一声,却是那个小美人儿把他腿扔了下
来。

  旁边的泥塑一瞬间都活了过来,纷纷涌上去叫道:「主上!主上!」

  赵合德转身就走,刚才那名说话的奴仆却拉住她的衣袖,尖声叫道:「你不
能走!」

  赵合德带着一丝薄怒道:「放手!」

  「你若走了,这事怎么说得清楚?」那奴仆跳着脚道:「万一主上受了伤,
是你死还是我死?」

  「无赖!」

  「我哪点儿无赖了?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了不起!告诉你!漂亮女
人我见得多了!就你这样的,在汉国撑死也就排个前三名!前三名很了不起吗?
把你脑袋砍了都抵不上我们主上一根脚趾头!」那刁奴越说越嚣张,「先验伤!
要是主上没事,咱们再说旁的!」

  「哟,这么热闹啊。」程宗扬听到里面吵闹,想着多半是有人不开眼,居然
敢纠缠赵合德,英雄救美这事,自己最喜欢幹了。他一边施施然进来,一边往屋
内瞟了一眼,接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一屋子全都不是外人啊,受伤躺在榻上的是刘骜,那公子哥是富平侯张放,
旁边站的是单超、徐璜、唐衡,扯着赵合德衣袖的是中行说。一个天子,一个侯
爷,三个中常侍,就中行说身份差点,那也不是善茬。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东窗事发!这是找上门来了!

  「都住手!」刘骜喝止众人,自从赵合德进门,他眼睛就没往别处转过,一
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小美人儿,然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是谁?」

  程宗扬心念电转,天子还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这是偶遇,不是专门来抢人
的?但他心刚放下去,就又提了起来,即便刘骜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索要一个
女子入宫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要真把赵合德带回宫里,那就热闹了。假的赵合德
在昭阳宫里住着,这边又去个真的,她的飞燕姐姐非要崩溃不可。

  程宗扬当机立断,「这是臣……程某的小妾!程某见过主上。」

  「是你?」刘骜这会儿才看到程宗扬,听到是他的小妾,眼中不禁闪过一丝
失望,随即又看向程宗扬身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呢?」

  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对于性喜游猎的刘骜来说,身高腿长,英
姿飒爽的雲大小姐,吸引力恐怕比国色天香的赵合德还大。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
下,自己已经背了赵合德这个天雷,也不怕再多背一个。

  顾不得众人惊羡的目光,程宗扬果断道:「那个也是。」

  刘骜怔了一会儿,然後哈哈一笑,「程大行好艳福啊。」

  程宗扬心头一沉,刘骜这种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天子外宽而内苛,他这么一
笑,已经把自己忌恨上了。

  赵合德不知道其中的关系,但她乖巧地站在程宗扬身後,避开了那个年轻人
的目光。

  刘骜虽然在笑,那笑容却仿佛僵在唇角。他以为自己身边的飞燕、合德已经
是天下绝色,不意山野间偶遇的美人儿,竟然有着不逊于自己后妃的倾城之色。
尤其是刚才那美人儿给自己解绷带时的温柔举止,真如仙子一般……姓程的不过
一个商贾,花钱买来的六百石微末官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单超神情木然,一言不发。徐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中行说的
白眼都快翻到脑门上,最後唐衡硬着头皮道:「主上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程宗扬借坡下驴,赶紧告辞。

  刘骜一笑,「歇歇也好。」

  程宗扬一颗心直沉到谷底,昨天出门忘了让老匡卜一卦,谁知乐极生悲,赵
合德左躲右躲,还是被刘骜惦记上了,看来这一趟麻烦不小。

  …………………………………………………………………………………

  「你的小妾怎么会在观里?」中行说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昨日我带家眷来上清观游玩,在观中留宿。我那小妾略通歧黄,听闻有人
受伤,过来帮忙,并非有意冲撞圣上。」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十……六?」

  「何时所纳?」

  「两月之前。」

  「姓名?」

  「……友通期。」

  「哪里人啊?」

  「洛都本地人氏。」

  观内的静室此时如同审讯室,中行说据案而坐,一手拿着墨笔,一手拿着木
简,一边问一边记录。徐璜和唐衡分坐左右,一个木着脸看着天花板,一个闭着
眼睛,如老僧入定。两人都很看不惯中行说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两人心里都
跟明镜一样,中行说这副嘴脸其实是在向程宗扬暗示——赶紧把那个友通期献给
天子。一个妾侍而已,留着徒生祸患,献予天子可是奇货一件。

  奈何程宗扬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原本挺明白一人,这会儿硬撑着就是
不鬆口。徐璜不想让这株摇钱树倒了,一时想着怎么说服程宗扬让出爱妾,遂了
天子的心意,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时又想着小程也不容易,两个俏生生
的小妾,让天子看一眼就没,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天下的美女太多了,天子
真把人带回宫,说不定两天就腻了,何苦坑了人家小程呢?怎么找个说辞,劝劝
天子,不伤天子体面地把这事抹过去。

  徐璜这边左右为难,满心都是煎熬,旁边的唐衡也不轻鬆。君夺臣妾这种事
情,他是十二分的不赞同。就算程宗扬是个为了谋官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他也
不能忍受天子做这种荒唐之事。问题是中行说,他倒像是什么都肯幹。

  「另一个呢?」

  程宗扬装糊涂道:「谁?」

  「你後边那个。」

  程宗扬这会儿是真後悔了,雲丫头的事自己捂都捂不过来呢,这会儿偏要被
人问个底儿掉。

  「我能不说吗?」

  中行说寒声道:「你想欺君吗?」

  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不是公公闲来无事,跟我聊天吗?难道方才那
些话,是天子问的?」

  「多新鲜啊。」中行说一脸鄙视地说道:「我一个阉人,问你小妾幹嘛呢?
吃饱了撑的?这点眼力价都没有,你还当官呢。我要不是被阉了,当什么官不比
你强!」

  「公公的意思是,刚才那话是圣上问的?」

  「就你那手艺还想挖坑让我跳?」中行说冷笑道:「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
你要敢瞎说我就告你诽谤!听好了——我可没那么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我就不答了。」

  「你——」

  徐璜咳了一声,「圣上出行,安危系于我等一身,问得细了一些,程大行应
该能理解吧?」

  「不理解。」程宗扬道:「天子的安危跟我小妾的闺名有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唐衡打圆场道:「山中偶遇,我等也没有旁的用意,就
是与程大行闲聊几句,程大行不必放在心上。」

  「闲聊就好。」程宗扬笑道:「聊什么不是聊呢?」

  中行说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就聊聊你那个小妾吧。」

  「你一个太监,跟我聊小妾的话题,你觉得能聊到一块吗?」

  中行说道:「我就乐意聊这个!」

  「你乐意我不乐意,换一个!」

  「你那小妾叫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六了。」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我今早喝的粥。」

  「你那小妾是哪里人氏?」

  「我今早不小心跌了一跤……」

  「行了,行了。」唐衡拦住两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就这么着吧。」

  徐璜也道:「散了吧,散了吧。程大行也不是外人,咱们改天再聊也是一样
的。」

  「哟,就你们两个会做人,把我夹中间里外不是人是吧?德性!」中行说一
甩袖子,起身走人。

  唐衡和徐璜有心遮掩,中行说可没有替程宗扬隐瞒的义务,回去添油加醋那
么一说,天子的脸色当场就冷了下来。

  刘骜面无表情地把木简扔到一边,「昨日雲台书院的师丹上了一份奏疏,好
像提到算缗?回去把它找出来。」

  中行说躬身道:「诺!」

  刘骜自言自语道:「那些商贾为富不仁,于国无益,是该好好整治了。」

  …………………………………………………………………………………

  洛都风雲变幻,给这座帝京带来一丝不祥之感。尤其是入冬以来,物价一路
飞涨,数日之内,市面上百货的价格都提高了两成以上。

  物价腾贵,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商人,但洛都商贾同样满心忧虑。就在近日,
一则流言在京中暗中传播——据说朝廷正在商议针对商贾开征算缗。至于算缗的
内容则是五花八门,有的说征收实物,值八取一,如果有八件货物,就有一件必
须缴纳给官府;有人说车船另计,比寻常的算缗还要高上一倍;还有人说,这次
的算缗规模空前,朝廷很可能不收实物,而是收取钱铢。

  随着流言的传播,商贾们未雨绸缪,开始大量聚敛钱铢,推波助澜之下,物
价愈发高企。

  另一条震动洛都的,则是雲家覆没的消息。与流言不同,雲家产业的易手都
是公开的。各处田地、店铺纷纷改换名号,尤其是雲家名下的田地大量转让,让
那些没有赶上竞标的商贾捶胸顿足,後悔当初没有给雲家借款,错过了瓜分雲家
的盛宴。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洛都最大的几家草料场悄然易主。即使
有心人去打探内幕,也会发现新换的东家五花八门,有来自晴州的商人,有入驻
洛都不久的车马行,有舞都来的富商,还有在晴州赫赫有名的泾溪马场。

  「奇怪,」齐羽仙皱眉道:「莫非他们有什么大动作?」

  「没什么奇怪的。」闻清语道:「上次我们夺走雲家那批金铢,雲家为了筹
款,向洛都的商贾借了高利贷,我略微计算了一下,雲家前後损失将近二十万金
铢。他们拍卖掉这批产业看似价格惊人,但大都用来当场偿还欠款,真正拿到手
的金铢并不多。」

  旁边一个黑衣人道:「雲家也是断臂求生。不然他们抽空了别处的资金,勉
强支撑下来,整个雲家也成了空架子,说不定风一吹就倒了。」

  「洛都这些商贾都是吸血的蚂蟥,雲家这回若不是让出重利,而是拿出钱铢
还款,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黑暗中有人说话,却是西门庆的声音。

  「不必管他们。」剑玉姬淡淡道:「金铢只是工具,而非目的。若是一味求
财,聚敛的金铢再多,也不过是个守财奴,不足为惧。」

  齐羽仙笑道:「怪不得仙姬对姓程的挣钱总是这么大方,从不去挡他财路。
还有意削弱雲家,助他敛财,是想让他把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吧?」

  「会挣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花钱。」剑玉姬道:「他若是只进不出那就
好了。」

  闻清语道:「算缗之事,我们便不再插手吗?」

  「钱财无非是身外之物,莫忘了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後,剑玉姬的声音响起,「严君平那边的事如何了?」

  西门庆的声音道:「眼下已经找到最关键的琉璃天樽,只差最後一处地点,
就可以大功告成。」

  齐羽仙冷笑道:「最後一处地点你找到了吗?」

  西门庆没有理会她,只对剑玉姬道:「只要把严君平抓出来,拷问出最後一
处地点,神教至宝就可以重见天日。若仙姬同意,我亲自带人去!」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年关将近,大祭之事绝不能再拖了。诸位,好
自为之。」

  众人纷纷应道:「明白。」

  西门庆暗暗鬆了口气,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从他
手中拿到宝物的线索。谁知一路找下来,却是步步荆棘,岳贼像是根本不想让人
找到他的宝藏,好端端的线索说断就断,而且寻找的过程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味
道,具体如何西门庆也说不上来,但好像那家伙一直嘲笑自己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眼看大祭的期限越来越近,西门庆也顾不上矜持,开口
向剑玉姬求援。眼下剑玉姬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没有再催促自己,便是已经答应
出手了。

  对剑玉姬,他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郭解、剧孟、朱安世纵横一时,却连对
手未曾找到,便在无形之间纷纷铩羽。如今偌大的汉国都被她摆布在指掌之中,
其他人即便智谋用尽,也只能为她作嫁衣。

  这等手段,让人不能不服。西门庆此刻便满心佩服地看着那个优美的身影。
这女人确实了不起——虽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第六章

  通商里程家宅院内,冯源递过账本,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舞都昨晚送过
来的。程头儿,咱们挣的钱不少,可花得更快,这挣钱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花钱
的速度啊。」

  「做生意,当然要有进有出。」程宗扬道:「我们花钱,是为了挣得更多。
只进不出,那是貔貅。」

  程宗扬匆匆看了一遍账目,指着其中一项道:「七里坊的收入上个月怎么突
然涨了这么多?」

  冯源道:「宁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边几个州郡的豪强都鬆了口气。游冶
台趁机搞了个什么秉烛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户,连带着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
子火爆起来。」

  程宗扬看完账本,默默记了一下数字,然後道:「账本这边不留了。瑶夫人
那边有一本就够了。」

  冯源答应一声,接过账本,也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过手一抖,账本便
燃烧起来。

  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这火法越来越熟了啊。」

  「我问过匡神仙,他说我以前总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环海,水火不相
容,专克我这火法。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挪地方,立马就活了。」

  「匡大骗还真有一手?回头让他给我卜一卦,看我这个月运气怎么样。」

  说笑间,敖润进来道:「毛先生回来了。」

  程宗扬精神一振,「赶紧让他进来!」

  程宗扬从上清观回来,便一直等毛延寿。友通期如今正受宠,刘骜连晚都宿
在昭阳宫内。毛延寿每日清晨去宫中为昭仪画像,下午再带出消息。自己虽然在
宫外,也能对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刚刚得罪天子,宫里的动态更加重
要。万一天子在宫中大发雷霆,要拿自己开刀,自己好歹还有时间逃命。

  毛延寿出宫时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着花花绿绿的颜料,都没来得及
清洗。

  程宗扬道:「还没有画完吗?不急,你尽管慢慢画,画上一年都行。」

  毛延寿打开画箱,从夹层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胜,一边苦笑道:「属下已经
画了六幅,便是用来作屏风也尽够了。再画下去,不知道找什么由头才好。」

  「由头还不好找?你乾脆画十二幅,给昭仪作本挂历。还不行,你就给她作
本台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接过方胜。毛延寿是往来宫中传递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环,
但他不希望毛延寿知道太多,因此双方传递消息都是用手写,而不是口耳相传。
这方胜是罂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诀窍,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开。唯一的
麻烦是罂奴和友通期会写的字加起来也不比敖润多几个,好在她们旁边还有一位
女傅,才没落到空有消息无法传递的窘境。

  打开方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子遇刺」四个字。程宗扬瞳孔一缩,一
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刘骜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亲自去审问犯人,结
果被「郭解」夺剑挟持,逼他承诺不诛连家人,然後举剑自尽。

  程宗扬良久长叹一声,郭解那名追随者连名字都没留下,但身处囚笼仍有勇
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尽,不留半点把柄,不仅侠义过人,更可谓智勇双全。

  按照正常发展,朝廷误会郭解已死,天子又亲口允诺放过郭解族人,此事算
到此为止,等于用他一条性命换取郭解满门的平安。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堂堂天
子竟然还不如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诺,刚逃出生天便出尔反尔,下令诛杀郭
解全族。

  这会儿程宗扬也弄明白了,说起来自己真是点子够背,正赶上刘骜心情最差
的时候摊上赵合德这事。眼下虽然硬顶过去,但依着天子的德性,铁定不会就这
么放过自己。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扬把方胜丢给冯源。冯源双掌一合,指缝间飘起一股青烟,再打开手掌
时,那隻方胜已经化为灰烬。

  毛延寿小心道:「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告退了。」

  「暂时辛苦一段吧,」程宗扬道:「过了这几日,给你放假,让冯大法带你
到舞都画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封信笺,「明天把这封信带进去。」

  「是。」毛延寿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程宗扬心下郁闷,好端端的,被天子那么横插一杠子,上清观他是不敢再待
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赵合德留在观中——天子还没走呢,他把两个小妾扔在上
清观,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一并带回洛都。

  雲丹琉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不过程宗扬想把赵合德
带回家,压根儿没门。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带着赵合德去了雲家在
城外的庄子,也是雲家仅有几处没有变卖的产业之一。

  那封信是赵合德写给姊姊的。坦白地说,程宗扬真不想送。可赵合德眼下连
身份都没有了,跟自家姊姊说句话这么点小小的心愿自己都满足不了,未免太不
人道。

  程宗扬头痛地揉揉额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辙来,索性道:「叫老匡来一趟
吧。真得让他给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与鹏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盏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赶到。他年轻虽然
不老,但吃的这碗饭,打扮得倒是苍颜皓髮,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匡仲玉一手捻着鬍鬚道:「是占筮?还是卜卦?」

  「拣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气,随即换上笑脸,「那我给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转变也太快了,程宗扬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合着占卜那些,你
也没谱?」

  「甭说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数倒是能圆过来。」匡仲玉显然对当
年的遭遇还心有余悸,只拣自己拿手的说。

  老匡都这么坦白了,程宗扬也只好直说:「没有。」

  「没有?」

  总不能跟你说我是公元後吧?

  「我们盘江不讲这个,八字没记住。」

  匡仲玉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摸个骨?」

  「别!我又不问富贵,就问问这坎能不能过去。」

  「早说啊!我还当你批终身呢……这个好办!」

  匡仲玉从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哗哗哗」用力摇了几下,「来吧。」

  「抽签啊?」

  「要不还怎么着?我给你测个字儿?我得先说啊,测字我可没准。」

  「得了,就这个吧。」

  程宗扬随手抽出一根竹签,还没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这是上上
签啊!」

  「是吗?」

  「废话!我这筒里就没别的签……我给你瞅瞅啊。」

  「上上签还瞅啥啊。」

  「外行了吧?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着竹签,端详良久,然後道:「这签上的意思吧,我猜
呢,你是有一坎儿……」

  「这还带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当然要把话给你说明白,难道我还要跟你说,我这是怎么
怎么算出来的——我能蒙你吗?」

  「我真是闲的……」程宗扬对他这算命的手艺已经没啥指望了,「别兜圈子
了,赶紧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这签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签还有这么惨的?」

  「别急啊,後面还有呢。这签上有转机。能解。」匡仲玉道:「只要过了这
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没坎还顺畅——能不是上上签吗?」

  程宗扬都没力气跟他扯了,直接道:「怎么解?」

  匡仲玉捻着鬍子斟酌良久,盯着那竹签又是横眉又是竖眼,最後道:「我也
不坑你,实话实说——没看出来。」

  程宗扬心里当时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来,合着我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虚地说道:「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

  「免了。」程宗扬黑着脸道:「卜一卦说不定我还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签筒一收,「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吗?我跟
你说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么回事。人啊,就那么回事,你把心放宽
些,该吃吃,该喝喝。」

  被一个算命的这么教训,程宗扬也算开眼了。正想赶紧把匡大骗打发走,徐
璜派了个小黄门传话,让他去宫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这得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意外之喜!」

  …………………………………………………………………………………

  「天子刚刚回驾。」徐璜低声道:「气色很不好。」

  「还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点头。

  「至于吗?」程宗扬牢骚道:「一个天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徐璜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掩上门,回头道:「这哪儿是女人的事?圣上恼
的是你驳了他面子——圣上刚秉政没多久,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我把小妾送给他,让他吃我的剩饭,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没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点数。过几日你多
半会被打发出去,到远郡当个郡丞。」

  程宗扬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虽然是小官,但处于风波核心,朝中
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给太守当个
副手,遇到个强势点的主官,自己买官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什么时候?」

  「眼下诏举在即,朝中不会动人。等诏举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员。」

  诏举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来月时间,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续,大概还有两个月。
程宗扬心头微鬆,到时候算缗令的推行也应该见分晓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
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亲信,能透出风声已经很厚道了。程宗扬也不多说,悄悄塞了一
叠钞票,便即告辞。

  匡仲玉说的「意外之喜」连毛都没有,程宗扬也死了心,就当匡仲玉是放屁
得了。左右入宫一趟,老徐这边没指望,程宗扬心一横,乾脆去找蔡敬仲。

  …………………………………………………………………………………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门,见他过来,随即屏退左右,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
丝笑意,「晨间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扬一阵尴尬,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这会儿
宫里都传遍了。

  「时机选择得很恰当,理由也很过硬。」

  程宗扬被他夸奖得莫名其妙,只好打着哈哈道:「你这是要出门?不耽误你
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钱。」

  「什么钱?」程宗扬警觉道:「你借的钱还没还清吧?」

  「前几天他们借的钱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给他们结清了。」

  程宗扬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把钱还给他们了?」

  「他们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给我一点。」

  「……他们是猪油蒙了心吧?」

  「谁说不是呢。」

  程宗扬没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条战壕了,只不过他就感叹这么一句,
然後就没下文了。

  程宗扬左思右想心里都不塌实,「大哥,咱能不收吗?」

  蔡敬仲摇了摇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给他们付清,就不是我要
收,而是他们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伙都是宫里作事
的,厚此薄彼怎么成?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程宗扬真是服了,你还有脸说做人?洛都的城墙都没你脸皮厚吧?

  「你幹嘛不拦住他们?」

  蔡敬仲奇怪地说道:「宫里人大多过得清苦,难得有条发财的路子。我幹嘛
要断人家的财路?」

  「他们只看着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们图的是利息,还要什么本金?」

  程宗扬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到话说,老蔡说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着
吃利息吗?谁想过本金的事?

  但就这么走了程宗扬又不甘心,老徐刚帮了自己一把,放着老蔡这么坑他,
自己良心实在过不去。

  见他不开口,蔡敬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皱着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么事十
分为难,最後才叹了口气。正当程宗扬以为蔡敬仲终于良心发现,却见他勉为其
难地从袖中拿出一道黄绫长卷。

  「既然来了……这个你也看看吧。」

  程宗扬莫名其妙,接过黄绫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写好的诏书,上面的内容简
单粗暴,杀气逼人: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实为赵逆刘彭祖羽翼,又与逆匪郭解
勾结,图谋不轨,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着令即刻锁拿入狱,凌迟处死,家眷没
入宫中。钦此。

  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还一门心思想着救别人呢,谁知自己大难临头。诏书
都拟好了,自己还傻乎乎一头闯进宫,这是自投罗网啊!自己早该知道,匡大骗
压根儿就不靠谱!这算哪门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这孙子八成是算
错了,自己的死劫在这儿呢!

  程宗扬赶紧往後看,幸好诏书上还没有用玺,自己还有时间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程宗扬气急败
坏地叫道:「老徐怎么不给我透个信呢?」

  蔡敬仲道:「我拟的。还没来得及给他看。」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大哥,你啥意思啊?」

  说着程宗扬福至心灵,老蔡一向不走寻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
特意放出大招,给自己脱罪的?不过这逻辑在哪儿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
维一向是天马行空,自己也别猜了,直接问吧。

  「有你的!」程宗扬笑道:「汉国没有凌迟吧?你故意这么写,是不是想让
天子能够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烦?」

  「对了,没有凌迟。」蔡敬仲拿起笔,把「凌迟」二字抹掉,郑重其事地改
成「腰斩」,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扬看着他笔走龙蛇地写完,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大哥,你真想
让我死啊!」

  「胡说!我要想让你死,还会给你看吗?」蔡敬仲道:「也是你赶上了,我
本来准备一会儿去见天子,给诏书用玺。趁天子正在火头上,把事情办妥。」

  蔡敬仲见程宗扬听得愣神,特意解释道:「你看,这诏书里其他文字都无关
紧要,唯有这句『家眷没入宫中』是点睛之笔,天子一看,肯定会同意,至于罪
名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

  「等会儿!」程宗扬拦住他,蔡敬仲虽然解释得很清楚,但自己关心的根本
不是这个好不好?

  「你本来没打算给我看是吧?」

  「没关系,」蔡敬仲安慰道:「诏书一发下来,我就会去找你。」

  「等诏书发下来你再找我?你还是想让我死啊!」

  「有半个时辰,足够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准备好了,见面就能
走。不耽误。」

  程宗扬感觉蔡敬仲就是那天马,在自己脑门上毫无规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脚
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凭自己的智商,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脚会踩在哪儿。

  他跟傻瓜一样问道:「去哪儿?」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诏书一发下来,你就能走了。我这边呢,钱也
收得差不多了。我算过日子,现在走的话,赶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误实验室
的事。」

  程宗扬这回终于是真明白了,他二话不说,先吐出一口老血,「合着为了不
耽误你实验室的事,你就给我判了个死刑?!」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实验室的事可耽误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视。」

  能不重视吗?我都快凌迟加腰斩了!程宗扬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
来让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蔡敬仲一摆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妈,就你的实验室重如泰山,我这边的事全是浮雲对吧?

  「翻倍!」程宗扬毅然道:「从这个月开始,只要我耽误一个月,实验室的
资金我就给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脸想了想,「你有那么多钱吗?」

  「有!我就是死,也给你挣出来!」

  「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四倍,三个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误到
明年五月的话,你投入的资金就相当于汉国一年的赋税——你要付清这笔钱,只
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说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夺了天子的鸟位,到时
候我把一年的赋税全批给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
若能篡位显然是一个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选择。

  「求你了!」程宗扬几乎声泪俱下。

  自家主公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诏书,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就
再等等吧。」

  …………………………………………………………………………………

  程宗扬好说歹说,总算把蔡爷稳住。从宫里出来,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满
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匡大骗虽然不靠谱,但那根上上签还真没白抽,自己可不是
死了一回吗?要不是蔡爷高抬贵手,自己今天就彻底栽了,说不定死到临头都不
知道怎么死的。

  入宫不到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心力交悴。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
人,相比之下,蔡爷那思绪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闪亮的会在哪
儿,随便来点灵感,就够自己搭上半条命的。

  他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不经意间,一辆油壁香车
从车旁驶过。

  这会儿刚过酉时,路上车马极多,那辆马车毫不起眼,可它经过的刹那,程
宗扬心却猛地提了起来。那车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程宗扬踏入坐
照境之後,六识敏锐性大为提升,那香气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闻到,而且极
为熟悉,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一个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还见过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记得吗?问题是她怎
么会在这里?

  程宗扬心头疑雲大起,成光与黑魔海的关系不清不楚,刘丹伏诛之後,江都
王太子刘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竞争力的人选之一。有时候程宗扬
也不得不佩服剑玉姬心思够野,篡位这种事自己光是用嘴说的,人家是真敢幹。
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刚才差点让自己腰斩的诏书,一天能赏自己一百道都不
带重样的。

  那是一辆单人马车,形制十分低调,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诸侯王的太子
妃,这么低调是想幹什么?

  「跟着前面那车。」

  敖润催车上前,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马车。

  程宗扬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辆香车没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内绕了一圈,
然後直趋北门。

  程宗扬的马车停在路边,看着那辆香车越驶越远。跟着卢五哥混了这么些日
子,程宗扬早已今非昔比。车上的人虽然做得隐密,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方才那
辆车在客栈前略一停顿,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程宗扬盯着那处客栈,吩咐道:「回去看谁在,来几个人。」

  敖润答应一声,立刻催车返回。

  程宗扬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准机会,跟在几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
大样地进了客栈。

  那丝香气已经淡得微不可闻,他循着香气上了楼,却看到两名黑衣人在走廊
里守着。

  程宗扬毫不停顿地上了三楼,接着穿窗而出,狸猫般攀在檐下,找到两名黑
衣人看守的房间位置。

  室内坐着一名儒服老者,还有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程宗扬眯起眼睛,那女
子已经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谈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见过,
赫然是当日月旦评上那名主持。程宗扬还记得他是石室书院的副山长,严君平的
副手,同样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个发黄的皮卷,「没想到会藏在东观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费了一
番手脚才找到。」

  魏甘道:「岳贼最是狡诈,不光把宝物分为八处,用途和埋藏的地点还各自
分开,其间各种掩人耳目,欲盖弥彰,用尽了障眼法。好在这已经是第七处,再
有一处便可功德圆满。」

  成光道:「岳贼越小心,越说明埋藏的东西要紧。此番若能寻到神教至宝,
魏供奉居功至伟,升为长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宝,其他的,眼下还说
不上。」

  他拿出那块从严君平手中骗来的玉牌,与那张皮卷相互对照,然後满意地点
了点头,「看来就在此处了。」

  几人离开客栈,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门。半个时辰之後,马车在北邙山脚一
处桑林中停下。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黑衣人点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确定了位
置。两名黑衣人拿起镐锄,按照魏甘指点的方位挖掘起来。那两人都是练家子,
运锄如飞,不多时就掘出一个丈许深的大坑。

  眼看宝物即将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往坑里张望。忽然一名
黑衣人镐下发出一声闷响,撞到一件硬物。两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围挖去。

  一刻钟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终于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体
大半已经朽坏,两名黑衣人费尽力气,才保住它没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众人都露出兴奋的目光。魏甘亲自操起撬杆,将木箱撬开。
木箱内是一隻稍小的铁箱,箱锁已经锈蚀,没费多少力气便即打开。铁箱内衬着
一层油布,里面垫着隔水的皮料,再里面又是一层油布,然後是一层棉布……

  众人把包裹一层一层剥开,每剥开一层,神情就愈加振奋。直到剥下最後一
层棉纸,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体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脸盘大小,色泽微绿,通体透明,犹如水晶般,在摇曳的火光下
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彩。它形状极为特殊,下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觥,後方是一个
方形的箱状物,两者连为一体,由于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内部的
构造精妙无比,巧夺天工。

  这件器具的形制从来无人见过,更无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闻多识,
一见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

                第七章

  桑林间,一件通体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闪着光。不管是谁看见,即便不知道
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是一件至宝。

  成光眼中异彩连现,「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对了一遍皮卷上的记载,然後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你看,这器
具通体没有任何雕凿的痕迹,纹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与器身浑然一体,
堪称鬼斧神工。与卷上绘制的图形更是一模一样,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记载,神教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着卷上秘录的
开启方法,赶紧吩咐道:「箱内还有一瓶秘剂,快仔细寻找。再取一桶水来。」

  黑衣人一通翻找,从皮革内捡出一隻密封的铜瓶。这边同伴也提来一桶水,
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体中。

  程宗扬瞠目结舌,看着那帮黑魔海骨干围着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满
脑子的荒唐感挥之不去。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认识那隻「琉
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东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骏,也
绝对不会陌生……

  忽然肩头一动,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头看时,却是卢景。

  卢景无声无息地伏下身,低声道:「会之和长伯也来了。」

  程宗扬一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老秦、老吴加上卢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横着
走了。他悄悄举手,暗暗示意了一下。卢景一眼看去,眼睛顿时也直了,「这是
岳帅的遗物!为何会在此处?」

  「他们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寻找岳帅留下的秘宝……妈的!」程宗扬忍不住
爆了句粗口,「这算什么秘宝?这是岳帅憋的宝吧!」

  「打开了!」

  黑衣人发出一声欢呼,终于把密封的铜瓶打开。

  魏甘也鬆了口气,铜瓶内是一种黄浊的液体,而且散发出一股可疑的臭味,
放在他眼中,更显得高深莫测。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录,教中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内,需得放入秘
剂,打开机括,方可显现。」

  程宗扬与卢景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隻琉璃天樽,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诧
异之余,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恶心。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儒服老者把液体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内,然後撅着屁
股,一头扎进下方的大觥内。隔着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两眼鼓得跟金鱼一样,
死死盯着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过一丝细节。

  「来吧!」

  魏甘摆好姿势,一声令下,旁边的黑衣人按动箱体上方的神秘机括,箱中发
出一阵水鸣,混着「秘剂」的液体立刻冲进觥内,将儒服老者白髮苍苍脑袋整个
淹在里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气迎着风弥漫开来。

  卢景还能撑得住,程宗扬这会儿已经脸色发青,一阵一阵的反胃。

  魏甘脑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线索。忽然间他狂喜地睁大眼睛,
张口欲呼,果断呛了口水。

  魏甘拔出湿淋淋的脑袋,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喉咙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却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呕了一声,才讪讪道:「琉璃天樽
果然神妙,就是味道恶心了些……」

  「你懂什么!这樽中本来空无一物,灌入秘剂方才显出字迹,端底是神妙无
比!」

  魏甘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水花,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把他找到的线索写
在泥土上。

  成光远远站着,「只有这四个字吗?不过这字好生奇怪,奴家从未见过。除
了第三个字,其他三个倒像是少了半边……」

  「哪里是少了半边?你啊,不学无术。」魏甘捋着湿漉漉的鬍鬚笑道:「这
字常人自是不认得,但老夫最精训诂之学,哪里能难住老夫?」

  「这头两个字,笔画极简,深得返朴归真之意蕴,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
一笔——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识者绝少!」

  魏甘端详多时,然後信心满满地说道:「观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断
定,这是一个左字。」

  「为何是一个左字?」

  「你看,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点头。

  魏甘满意地说道:「不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
外,尚有拟音、会意。这便是个会意字。」

  「那第二个呢?看起来跟日字有些像……」

  「这是一个月字。比起如今俗体的月字,此字笔法更为古拙,尤其是末笔一
波三折,别开胜境,当是上古真迹!」

  成光指着第三个字道:「这是一个滚字?」

  魏甘摇了摇头,神情慎重地审视良久,最後道:「此字暂且不论……我们来
看这最後一字。此字仅有两笔,起笔一柱擎天,占了整个字的八成有余,气势恢
宏。末笔是一个小圈,似简实繁,韵味无穷。」

  成光道:「那这是个什么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笔犹
如长天,合起来便是一人举首仰望长空。」

  「这是一个天字?」

  「不。这是一个志字。仰望长天,恢宏志士之气。」

  成光一个字一个字辩认道:「左月滚志……这是什么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虽然看着像滚,但未必就是滚字。左月……志……」

  一个声音嘲讽道:「这么简单的字你们都不认识?明明是三个字,哪里有四
个?」

  成光旋过身,不等看清来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个蒙面人猎豹般扑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挣脱斗篷,只见她双手合
在一处,掌心夹着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她的身形便
化为乌有,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已经踩好点,确定周围再无他人,这时与秦桧、吴三桂同时掠出,那两
名黑衣人虽然也是好手,但在这三人面前根本没有递招的资格,砍刀切菜一样就
被打倒。

  魏甘大摇其头,「大谬不然!这明明是四个字!」

  「最後那是个感叹号。我幹!这孙子够臭的。一头老尿……你离我远点!」

  魏甘犹自不服,「这是秘剂!」

  吴三桂一脚把他踹倒,用成光丢下的斗篷把他脑袋包起来。然後看着旁边那
件器具,一脸稀罕地说道:「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玻璃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马桶闪闪发光,虽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泽如新,怎
么看都是一件宝物。

  程宗扬呲牙咧嘴地说道:「五哥,不是我说啊,岳帅这道德品质实在是……
让人往他马桶里面钻不说,还准备了一瓶陈年老尿,有这么坑人的吗?」

  卢景道:「若是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中计。岳帅此计就是专为外人而设。一
帮鼠辈,竟然敢觊觎岳帅遗宝,淋他一头尿都是轻的!」

  秦桧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这字体倒是少见……」

  那三个字旁人看来如堕雾中,程宗扬却是熟悉之极,只不过从来没想到会在
六朝看见。至于内容,岳鸟人刻在马桶里面的,肯定不会是好话。

  魏甘脑袋被斗篷包住,还在大声疾呼,「竖子无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个大头鬼啊!」程宗扬训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学仔细了!这
三个字是——SB滚!」

  …………………………………………………………………………………

  「你这个斯文败类!」

  「你这个士林之耻!」

  「你丧心病狂!」

  「你无耻之尤!」

  「国家将亡,尽出你这种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贼!」

  两个老头跟乌眼鸡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程宗扬把魏甘和严君平丢在一处,原本还防着两人脾气上来了,会打个满脸
开花,谁知道两名老夫子虽然仇深似海,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白头髮都耸起来
了,却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响。

  程宗扬想插口来看,可俩老头谁都不理他,乾等了半个时辰,两人也没有住
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扬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俩老头倒是不累,不管身边
有人没人,照样口沫横飞,精神十足,直吵了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头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吃饭了!」

  俩老头儿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兽抱着一隻木桶下来,把一隻木碗
往魏甘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应一声,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严君平冷笑道:「嗟来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严的!有种你不吃!」

  青面兽往严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声粗气地说道:「吃!」

  严君平道:「羹!」

  青面兽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兽放下一双筷子。

  「盘!」

  青面兽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兽往他的木碟里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兽给他舀了勺肉酱。

  「醯!」

  青面兽给他浇了勺醋。

  「梅!」

  青面兽往碟里放了几颗青梅。

  「椒!」

  青面兽给他碟里放了几粒花椒。

  严君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木勺,从容吃了起来。

  魏甘都看傻了,严老头什么时候这么牛逼了?难道这黑牢是他们家开的?

  魏甘正疑惑间,却见青面兽又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
一双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酱,浇了勺醋,又放了几颗青梅,几粒花
椒,整个流程跟刚才一模一样。

  魏甘气了个倒仰,原来人家就是这路数,偏偏严老头装得跟真的一样!这老
东西真不要脸!大伙都是坐牢的,他还要闹出这一出,让自己没脸。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兽二话不说,拿起木碗往桶里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
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饭喝了个精光,还伸出盘子那么宽的舌头,在桶里舔了一圈,
舔得跟刷过一样乾净,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魏甘一天两顿饭,今天就吃了一顿,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
成了浮雲,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谁知道自己略微摆了下谱,那个不懂气节的兽
蛮人就把他的谱给没收了,连点渣都没给他留。严君平那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时捞起一颗渍过的青梅,在嘴里嘬得吱吱响。

  魏甘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拿被子一蒙脑袋,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

  岳鸟人的马桶已经被洗得乾乾净净,但洗得再乾净,程宗扬也没有勇气钻进
去看。

  最後冯源自告奋勇,一头扎进马桶,看了个仔细。

  马桶的排水管处,确实镂刻着那句骂人话,但不是镂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
璃内部,由于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会变得更加明显。

  类似的镂刻手法程宗扬曾经见过,太泉古阵的岳帅遗物中,也有这种在玻璃
内部镂刻的器具。这些证据基本可以证明,这隻马桶确实是岳鸟人那屁股亲自坐
过的。但有价值的线索至此为止,这隻马桶说到底只是岳鸟人用来坑人的道具,
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内容。

  除了马桶,这一趟的收获还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
不知道黑魔海那帮货怎么想的,此前他们从严君平手里骗到的玉牌,以及通过玉
牌找到的线索全都被魏甘带在身上,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费劲去找前面
的线索,只要把严君平的嘴巴撬开,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齐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摆成一个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块。玉牌上的地点大
多数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还有一块处于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鸟人怎么想起,跑
到那里去埋东西。

  玉牌上只有地点,皮卷上则是具体的解释,包括马桶注水的操作细节都在上
面,内容前後连贯,环环相扣,经过众人研究,基本可以确定,一直到最後找这
件玻璃马桶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程宗扬可以肯定,这么找是错的,因为黑魔海已经用实践证明了,他们找
到的不是宝贝,而是岳鸟人的恶作剧。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严老头故意使坏?」

  「不会。」那些皮卷斯明信和卢景两人已经鉴定过,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岳
鸟人的手笔,不是严君平自己能捏造出来的。

  「这就蹊跷了……也许拿到最後一块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凑起来。」

  斯明信和卢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过来,「程头儿,今天刚来那老头在闹呢。」

  「闹什么?」

  「说他都饿到半夜了,再不给他东西吃,他就绝食自尽。」

  程宗扬都气乐了,「再饿他一天!谁都别理他!」

  斯明信的声音道:「这里面有些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

  「姓魏的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软骨头。黑魔海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
他去办?」卢景道:「而且这回的偶遇也太过凑巧,黑魔海的人倒像专等我们找
上门去。」

  秦桧接口道:「还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带在身上,似乎生怕我们找不到。」

  程宗扬回想起来,何止是魏甘?找到严君平的过程,也同样大有蹊跷。黑魔
海如果够小心的话,完全可以与严君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会面,而不是就那么
被自己闯上门去,坏了他们的好事。

  「你是说黑魔海是故意的?」

  卢景指着皮卷道:「这里有一处刮痕。虽然刻意作旧了,但能看出来这原本
是个二字。箱内本来有两瓶秘剂。」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扬忽然大笑起来,「上一个被淋了一头尿的是
谁?西门庆还是剑玉姬?要是剑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声音道:「要当心。」

  程宗扬收起笑声,「西门庆有附体秘法,那个魏甘说不定就是诱饵。富安,
你去交待一声,把魏老头关好了,除了老兽,谁都不许见他,还有严老头,也一
样。周围再加上禁制,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巫宗秘术层出不穷,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争
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头若是在,说不定能循着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
西门狗贼给挖出来。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已经大半夜了。我明天还约了陶五,先睡吧。」

  卢景盯着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时分,钟楼的铜钟还没有敲响,洛都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市井间人声
渐密,开始了喧闹的一天。

  规模远超过一般里坊,天街环绕,重楼叠障的北宫却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
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息。

  永安宫内,太后吕雉已经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许高的铜镜前,淖方成、胡夫
人和义姁侍立身侧。淖方成拿着一盏盐水,吕雉漱过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钵盂
内,然後含上一片鸡舌香。义姁跪在她身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长髮。面前新铸
出来的青铜镜呈现出美丽的银白色,精心磨制过的镜面甚至有着比玻璃镜更高的
清晰度,将她每一根髮丝都映得清晰无比。

  几人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作着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发条的机械,日复
一日,年复一年。

  殿外的低语像细细的风一样传来。

  「安福宫……贵人……」

  「永巷……那些阉奴……」

  「侏儒优伶……」

  「那些醜八怪……」

  然後是几声轻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吕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宫中?」

  胡夫人道:「是。」

  吕雉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低叹道:「若不是阿冀,这宫殿就像是死的,一点
人气也无。」

  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贱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
邑侯,倒是便宜了她们。」

  吕雉道:「今日的请安就免了吧。见了她们我便头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仪赵氏要过来请安,娘娘还是见一见的好。」

  「那个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合德?」吕雉淡淡道:「就见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宫之後,就被天子视若珍宝,不仅独居一宫,日常的
请安也被免去。入宫已经两旬,这还是她第一次拜见太后,天子名义上的母亲,
自己名义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贵重的女子。

  永安宫比她的昭阳宫更宏伟庞大,陈设也更加华丽,只是宫殿中冷冷清清,
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有人走动,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轻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往身侧瞟
了一眼。鹦奴为了避嫌,没有陪她一同来北宫。失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知根
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阵发慌,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开珠帘。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着远处的御座俯身行礼,颤声道:「给太后请安……」

  虽然来之前她反复练过,但此时一开口,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声音轻如蚊
蚋,别说太后,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听到。

  友通期张了张口,想再说一遍,但无边的恐惧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咙。
她浑身僵硬,似乎下一个瞬间,那位太后就会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
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天子是怎么编排哀家的,
竟然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永安宫外,一乘步辇缓缓行来,吕冀披头散髮地倚在辇上,脸上还残留着昨
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内侍跑过来,尖声道:「侯爷,宫里的妃嫔正给太后请安。」

  吕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吗?」

  「是赵昭仪。」

  吕冀眼睛越发亮了,「那更该进去见见了。」

  吕冀大模大样进了寝宫,刚要开口,便浑身一震,望着那个犹如花枝般盈盈
起身的丽人,连张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拢。

  吕雉面无表情地褪下一隻镯子,「难得你过来请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过玉镯,递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子直勾勾盯着她,恶狼般
的目光更让她心惊胆战,直想赶紧逃开,但又不敢推辞,只好重新跪下,谢过太
后的赏赐。

  …………………………………………………………………………………

  一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赵墨轩一身蓑衣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钓竿,悠然
自得地钓着鱼。

  船上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船伕,这会儿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两
眼盯着火候。在他面前放着一隻火炉,锅里的水已经半开,细细地冒着鱼眼泡。

  船舱内铺着兽皮,收拾得极为乾爽。程宗扬与陶弘敏隔案对坐,案上只有一
盏清茶,一碟糕点。

  程宗扬笑道:「陶兄怎么改喝茶了?」

  「别提了,自从给你家雲大小姐陪过酒,我是彻底喝伤了,这几天一见着酒
就想吐。」

  「什么我家的?可别乱说。」

  「你就装吧。都一房睡了,还跟我装清白。」

  程宗扬头一回发现想掩盖点什么竟然这么难,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
丹琉那点勾当,没几天整个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这叫风流韵事,我巴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呢,你还急着撇清。」陶弘敏挤挤
眼,「你不是还单着的吗?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还不掉出来?

  「老陶,你找我来要是专门说这个的,我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说正经的。」陶弘敏给他斟上茶,一边道:「雲三
爷这回可是壮士断腕,这么大的家业说抛就抛。」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抛了之,免得那些恶狼谁都想来咬一口。」

  「雲三爷家底够殷实的,竟然卖出三十万金铢的价钱,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三十万金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依我看,与其说是雲家
家底厚实,不如说汉国的商贾够豪富,这么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开折扇慢慢摇着,一边笑道:「汉国人虽然豪富,但死守钱财,分
文不吐,最是恶习。你瞧这汉国乡间,遍建坞堡,世家豪强聚族而居,衣食住行
全都自给自足,虽然家业不小,可用在商业买卖上的微乎其微,个个都是只进不
出的守财奴。若非雲家这回拿出来拍卖的,是些实打实的田地、店铺,换成丝帛
器具,能卖出三万金铢就烧高香了。」

  「汉国的庄园是个麻烦,诸王有封国,诸侯有封地,世家有庄园,豪强有坞
堡,关上门自己就能过日子,对买卖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闪,「这就是程兄说的对商业的阻碍了吧?」

  「也许吧。」程宗扬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陶兄想说什么?」

  「程兄只提到诸侯、豪强,可对我们商贾威胁最大的,其实只有一样……」
陶弘敏高深莫测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经猜到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实在不是他
愿意涉及的范畴。

  陶弘敏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顾自说道:「不错,正是皇权。」

  「这种权力不受约束,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太后一句话,就能封掉晴州商
人的店铺;天子一道诏书,就能对整个汉国的商贾算缗。那些权贵庄园之中阡陌
相连,童仆成群,却把商人称为蠧虫。我们商贾几世几代积累的财富,他们随意
就能剥夺。再富有的商贾,也要对一个县令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灭
门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舱内,陶弘敏滔滔不绝地痛斥着皇权
对商业的危害。他作为陶氏钱庄的继承人,接触到的内幕更多,对皇权也更加反
感,而且往往能说到点子上。

  程宗扬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接口,心头却思绪起伏。自己在六朝,还是
第一次遇到一个商人明确表达出对政治的诉求。虽然他表现的仅仅是一种愤慨,
但足以说明晴州商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一个行商,一个农夫,对现状的不满顶
多是抱怨个别人,反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态,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同时这种力
量无从施展,才会产生出迫切的政治诉求。

  程宗扬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参与政治,与其说是他们遭受打击,本能
的想要反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力太过庞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完
全不匹配于膨胀的力量,而由于导致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晴州,一个由商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势力。尝过晴州
的甜头,很难想像他们会甘愿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钱了。可雲三爷、雲六爷宁肯倾家荡产也
要买个官位,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太平吗?」

  虽然程宗扬知道雲家的心思并非如此,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样的理解也
不算错。

  陶弘敏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且看吧,雲家虽然买了官位,但屁用没有。别
说那些世家豪门,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笔吏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除非像雲老五那样,压根不沾手商业,自断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们平心而论,那些官吏哪点比我们强?他们是学识
比我们深,还是道德比我们高?若论国计民生,只怕我们商贾比他们当官的还强
些!一帮子贪官污吏,变着法的捞钱,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蠧虫!」

  陶弘敏越说越愤慨,「要才能没才能,要见识没见识,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
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倚仗的不就是皇权吗?我们晴州没有皇帝君主,不照样过得
好好的?不瞒程兄,六朝我都走过,论起民众生计,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
不逊色。这天下若是让我们商贾经营,不会比什么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扬举起双手,轻轻鼓掌,「说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扫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说,
你就当个笑话听听算完。」

  程宗扬一笑,「你要当笑话说,我就当笑话听吧。」

  「上钩了!」

  赵墨轩朗笑一声,然後双手一提,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下一道弧
形的水迹。

  那名聋哑船伕已经在旁边候着,他接住鲤鱼,摘了钩,也不摔死,直接用一
把尖刀飞快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乾净,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随即下锅。

  锅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着火候,逐一加入调料。不多时,一锅鱼汤便
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鱼汤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赵墨轩解下蓑衣,接过鱼汤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汤才当得一个
鲜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这么久的风。」

  程宗扬也接了一碗,由于没有拿油煎,鱼汤并不如何白浓,汤中也没有什么
特殊的佐料,然而鱼肉甘鲜异常,入口回味无穷,滋味之美实是自己生平仅见。

  陶弘敏也抢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满脸幸福,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一番指点
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鱼汤,三人似乎都忘了刚才那番话,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转而商议如
何从汉国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体细节,将来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
幸好三人的目标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陶弘敏要的是实利,赚一把快钱就走;程
宗扬更注重商业脉络,看中了汉国商贾遭受灭顶之灾後所空出的商业渠道;赵墨
轩的要求更简单,按投入的资金分红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临时性的商行,这次运作所需的资金、物资都从这家
商行开支。商行总资本三十万金铢,陶弘敏投入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只收利
息不占股份,他所担保的十万金铢物资则作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赵墨轩投入
五万金铢,占六分之一股;程宗扬投入十五万金铢,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头,却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亏,但账并不是这么算的。
他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无论盈亏,利息一分不少,另外还能拿到总收益的三
分之一,等于在争取最大利润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程宗扬借鸡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临的风险最大,一旦赔钱,他不但
要承担一半的损失,还要偿还所欠的债务,说不定连家底都要赔进去。

  赵墨轩介于两者之间,商行若是赚钱,他的一份自然不会少。若是赔钱,顶
着天也就是折了本钱。

  雲氏虽然被排除在外,但双方都清楚,雲氏同样是这场游戏的玩家。之所以
没有引雲家,是因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对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钱给程氏
商会,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进来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顾忌,程宗扬也顺水推舟。雲苍峰已经说过,当初拍卖出去
的田地店铺,要一样一样再吃回来。如果把雲氏并入临时商行,各方利润分配时
未必就能尽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这个隐患消除掉,临时商行以外,自己与雲
苍峰联手的部分单独收支。

  三人一直谈到月上时分才敲定细节,陶弘敏回他的晴州会馆,赵墨轩则表示
要去马市看看,与程宗扬同返洛都。

  …………………………………………………………………………………

  赵墨轩抬指一弹,打开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时惹过一次麻烦,
最烦宵禁,因此宁肯多走几步,也不进洛都。」

  六朝中,汉国对商贾的态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气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扬笑道:「我说他把会馆设那么远呢。」

  赵墨轩转着指上的扳指,「听说你惹麻烦了?」

  「哦?」

  「你不会以为陶五那番话是白说的吧?」

  被他一点,程宗扬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别人家的妾侍用来娱乐宾朋,赠人换马都是风流佳话,偏偏程大行为了两
个妾侍,连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还是色令智昏?」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当我好色如命吧。反正头可断,血可流,我的小妾谁
都别想抢。别说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为了妾侍连天子都不怕,难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说,陶五跟我说那一大堆话,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壶
里去,才故意说出来安慰我的?」

  赵墨轩却道:「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道理吗?」

  「赵兄以为呢?」

  「有道理,也没道理。」

  「愿闻其详。」

  「我跟陶五不一样,贫苦出身,靠着经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说,我现在所有
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会的福。但让我说,如果这天下让商
贾经营,对世人只会是一场噩梦。」

  程宗扬坐直身体,「赵兄何出此言?」

  「君王讲德,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
达人,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侠士言义,义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贾追逐
的,永远都是利益。商贾即使谈道德仁义,也只是把道德仁义当成获取利益的工
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义所在。」

  赵墨轩轻笑道:「商贾可没这么多讲究,为利害义才是常态。」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可不在少数。商贾之中,不也有赵兄这样
的磊落之士吗?」

  赵墨轩大笑道:「这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侠客中,伪君子当然
会有,而且会不少。商贾之中把大义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会没有,但绝对不多。
因为这不是由个人意志而决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

  程宗扬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话赵兄是听谁说的?」

  赵墨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还能有谁?晴州人都知道我是养马出身,却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给人当过一年的小厮。」

  「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深?」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个好发牢
骚的书生。当然,我後来才知道,他那个书生也是假的,实际上他就没读过几本
书。」赵墨轩道:「不过那一年,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扬轻轻呼了口气,「难怪你和程郑走这么近。」

  「程郑不知道我这段经历,但我知道程郑是给他的对手兼好友办事的。」

  「武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见面时,你说商业
有着超越皇权的力量,同样的话武穆王也说过。但他同时说过,天下四民:士、
农、工、商,唯有商贾不能成为统治阶级。因为商贾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当
皇帝的後果最为可怕。」

  「为什么?」

  「他说,其他阶层掌握政权,也许会有各种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权一旦被
商贾掌握,在逐利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会把其他人彻底物化,像装在笼中的动物
一样豢养,以榨取他们身上每一点利润。」

  程宗扬道:「岳帅可能有些过虑了。商贾执政未必会比士人更差。」

  「当被统治者被装在笼子里之後,他们只会像鹦鹉一样唱着漂亮话。」赵墨
轩道:「当然,这话只是武穆王说的。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赞同,也更缺乏足够的
理由反驳。但依我多年来的见闻,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程宗扬思索了片刻,「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业的发展能
带来很多改变,当然是好的一方面。」

  赵墨轩快人快语,「既然这样,我来支持你。」

  程宗扬乾笑两声,「呵呵。」

  赵墨轩拍了拍衣袖,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想要什么信物的话,那么非常遗
憾,我没有什么信物能够让你相信我。」

  程宗扬笑道:「那么就让我们用实际行动增强互信吧。」

  赵墨轩莞尔笑道:「对此我很有信心。」

  马车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扬下了马车。赵墨轩从车窗伸出头来,「他有一句
话我一直不明白,也许你能听懂。」

  「什么话?」

  「他说,六朝需要的东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发展。」

  …………………………………………………………………………………

  程宗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索赵墨轩说的每一句话。除了
星月湖大营那帮爷儿们和高俅以外,自己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跟岳鸟人没仇的,
这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有点像作梦一样。

  赵墨轩所说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辞,从证据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可以采信的理
由,但程宗扬倾向于认为他说的是真实的。因为赵墨轩提到的观点确实不像一个
马场主能够整理出来的,倒是与岳鸟人的观点很接近。

  换一个角度来想,赵墨轩对岳鸟人之所以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很可能是他
遇到岳鸟人的时候太早,岳鸟人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变态。到後来,才发展到
见谁踩谁,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鸟人形态。

  类似的还有高俅,他遇到岳鸟人的时候也相当早,所以对岳鸟人也有种感恩
之心。从这个角度说,赵墨轩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于那句「六朝不需要发展」,程宗扬压根儿没有往心里去。岳鸟人说的混
话太多了,不差这一句。

  程宗扬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严君平跟鸟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相识的时
候鸟人已经开始变态,还是处于人畜无害的胎盘期?

  自己一直以为岳鸟人郑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给严君平,双方肯定是盟友。但
换个角度来想,这两货是仇人呢?如果岳鸟人的托咐是成心折腾严君平呢?

  程宗扬忽然发觉,按照岳鸟人变态後的一贯尿性,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为了寻找岳鸟人的遗宝,好不容易从严君平手里得到线索,
费尽心思凑齐玉牌,按着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着目标迈近,最後在岳鸟人
的指点下钻到他马桶里,被他淋了一头的尿,最後只得到三个字:SB滚!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圈套,专门来消遣人的。真要有人这么做了,岳鸟人在地
狱里多半也会笑破肚皮吧?

  可这孙子图什么呢?把人骗得团团转,就图一乐?这不闲得蛋疼吗?

  会不会是他别有用意?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也许岳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程宗扬在心里盘算一遍,然後叫来匡仲玉,「你当时随岳帅到洛都运货,里
面的东西是什么你不知道,我就问一下,那东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个一人多长的大木
箱,外面还用铁条加固过。」

  程宗扬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卢景道:「哪里对了?」

  程宗扬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异常,岳帅肯定不会藏得太远,即使分成八
处,也不会超出洛都的范围太远。事实上,真正的遗物很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其
他地点全部都是岳帅故布的疑阵。」

  「会在哪里?」

  「一个可能是在第八处,另一个可能……」程宗扬拿起那些玉牌,「也许这
些地点里会有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匡仲玉道:「这些地点都已经被黑魔海的人找过。」

  「假如我们是岳帅,会怎么做?」程宗扬道:「既然我把东西留给星月湖大
营,留下的线索肯定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么看也不懂的。比如那
隻玻璃马桶。」

  卢景拿起玉牌,「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扬道:「千万小心,黑魔海的人说不定会在附近设圈套。」

  卢景一点头,随即飞身不见。

  匡仲玉告辞道:「你忙吧,我找刘诏去。」

  「刘诏怎么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迈着四方步去给刘诏算命,程宗扬有点奇怪,想起好几天没怎么见过
刘诏,那家伙自打从上清观养伤回来,就好像不大敢见人似的。

  他叫来敖润,「刘诏遇上什么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着他这一段脸色都
有些不大对呢。」

  敖润一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扬心下一紧,刘诏真有事?

  敖润看好外面没人,这才掩上门,贴在程宗扬耳边嘀咕道:「刘诏……不行
了……那个。」

  程宗扬一头雾水,「哪个?」

  「就是那个……」敖润比划了一下。

  「不会吧!」程宗扬叫道:「老刘多体面的爷儿们,这还年纪轻轻的,怎么
就不举了?」

  「谁知道呢。程头儿,你可别往外传,老刘私下跟我说的,这要传出去,他
可没脸做人了。」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老刘虽然是赵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们卖过命的,这
得算工伤啊。」程宗扬想了想,「这事咱们得担戴起来。拿着。」

  敖润接过钱铢,「程头儿,这是……」

  「好像你没去过青楼似的——给老刘找个头牌试试。万一弄错了呢?」

  半个时辰之後,敖润拉上刘诏,两人跟作贼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扬正
自好笑,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俩货可就又溜回来了。刘诏脸色发灰,看来这回
受得打击不轻。

  这事放在哪个爷儿们身上都受不了。刘诏这副霜打的模样,让人实在是不落
忍。

  程宗扬索性把刘诏叫来,「老刘,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刘诏惨然道:「程头儿,你也知道了?这事说出来丢人……本来好端端的,
谁知道说不行就不行了。」

  「什么时候?」

  「总是有一个来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伤?」

  「程头儿,你就别问了。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说,我认识一不要脸的老头,什么药都能配出来,你
就是根麺条,吃了也保你跟铁棒一样。但你要跟我说明白病因,才好下药。」

  「这咋说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会儿!什么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幹!」程宗扬这才想起来刘诏好死不死被雪雪咬过一口,难怪他硬不起来
呢。

  刘诏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程头儿,我这不会是……没治了?」

  「没事儿。我给你开个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龙精虎猛。」

  程宗扬写完,刘诏拿起方子,「红枣两枚、蜂蜜一钱、生鸡蛋一枚,白水送
服……这管用吗?」

  「保证管用。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药绝对无毒,就是见效慢点。」

  「多久?」

  「小半年吧。」

  刘诏将信将疑地收起方子,但脸色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程宗扬满脸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老刘啊,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小贼狗
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让你先素着了。

  …………………………………………………………………………………

  毛延寿不知忙些什么,直到傍晚还未见人。程宗扬虽然急着去找雲丹琉,但
惦记着赵合德那封信,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经开始敲净街鼓,毛延寿才背着画箱回来。

  「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这是回信。」毛延寿说着,拿出一封信笺,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
布包。

  程宗扬把信笺收进怀里,然後接过布包,入手微微一沉,「这是什么?」

  「是太后给昭仪的赏赐。」

  程宗扬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镯。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
面没有镂刻什么花纹,完全靠玉质本身的出众取胜。阳光下,白腻的玉质真如羊
脂一般。

  太后还真大方,这镯子看起来就不便宜……

  程宗扬正打算把镯子收起来,忽然间浑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两
眼盯着玉镯,眼珠险些瞪出来,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厉声道:「这镯子是太后亲手
取下来的吗?」

  毛延寿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突然间大惊失色,赶紧道:「昭仪是这么说的。」

  程宗扬紧接着问道:「胡夫人在场吗?」

  「在。是她接的镯子,递给昭仪。」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过,那么就说得通了。

  程宗扬刚鬆了口气,便听见毛延寿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仪说,她
是用素帕接过镯子,包好交给了她。昭仪怕这玉镯有什么不妥,没有敢乱动,让
小人把玉镯带出来,请家主过目。」

  这么说从太后把玉镯从腕上摘下来,到自己刚才打开为止,没有人接触过这
隻玉镯。程宗扬拿着玉镯审视良久,咬着牙齿道:「这不可能!」

  卢景刚走就被请了回来。这回书案上摆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着两块鲜红的
丝绸,其中一块放着一条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镯;另一块红绸上只有一粒指尖大
的物体,却是一块捏过的烛泪。

  卢景凝视着两件物体,良久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它们重新勾勒出来。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卢景才开口道:「玉镯上有三枚指纹,分别是右手拇
指、食指和中指。烛泪上的指纹有两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边的指纹完全
一样。」

  「确定吗?」

  卢景道:「四哥,你来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动,双眼却斗然一亮,在玉镯和烛泪上一扫而过。片刻之
後,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字。

  卢景道:「确定了。」

  程宗扬心头翻江倒海,那枚烛泪是他在金市店铺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
指纹。玉镯则是太后亲手从腕上摘下来的,上面毫无疑问是太后的指纹。蹊跷的
是,两者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也许真有两个人指纹完全一样,但程宗扬不认为自己有运气遇见。那么
只有一个可能:这些指纹是同一个人的。

  如果当日与自己交谈的胡夫人是真的,那么友通期所见的太后就是假的,是
由胡夫人妆扮而成,可当时太后身边明明还有一个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见的太后是真的,那么当日在金市店铺与自己交谈的就不是胡
夫人,而是太后吕雉本人。

  程宗扬闭目回想,当日自己与那位「胡夫人」见面的细节,一点一点呈现在
脑海中,可始终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绽。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为孙寿而与「胡夫人」见过的几次面,无论声音、
谈吐、举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铺所见的是同一个人。

  那么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与太后见面那次,「吕雉」高据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相貌,而
且从觐见到陛辞,前後不到一刻钟,还没有自己与「胡夫人」交谈的时间多,更
像是走了个过场。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还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里?

  如果是後者,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如与自己接触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宗扬就觉得
手脚发凉,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气。

  自己明知道那位吕雉是个可怕的女人,却因为她的低调,而把她忽略掉了。
现在想来,吕雉的低调就十分可疑。一个秉政二十年的女人,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汉国的深宫之内,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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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集


  内容简介:

  让程宗扬得罪天子也要保下的赵合德,却在皇城外见到原该属于她的昭阳宫
建筑后,眼露憧憬之意……

  愈是拆解岳帅留下的宝物之谜,愈是让人想大呼「坑死人不偿命」!这里是
炸弹,那里是毒蛇,坑了黑魔海正好,但……真正的宝物到底藏在何处?

  漕运连番涨价,促使物价提高,一场由程宗扬主导的金融风暴即将袭来!

                第一章

  洛都是京师重地,城禁森严,如今负责京师治安的又是卧虎董宣,看管更加
严密。城门一闭,别说程宗扬只是个常侍郎,就是插貂佩珰的中常侍,没有宫里
发下的出城印信也不可能通行。

  说来以程宗扬的身手,洛都的城墙如今也拦不住他。但一是麻烦,二是人过
得去,马过不去,出了城,往哪儿都得用腿的。因此程宗扬一般都赶在宵禁之前
出城,如果必须夜间出行,也会尽量在城外安排好接应的车马,极少临时起意要
出城的。

  今天就是个意外,毛延寿带回的东西太过重要,等自己处置完,宵禁已经开
始了快一个时辰。换作别的时候,程宗扬也就老实在城里待着,可今日不同于往
日,一想到云大妞那腿……这城说什么也得出!

  云家在汉国的产业几乎拍卖一空,仅剩下包括城外那处庄子在内的三五处宅
院。产业易手,牵涉到大量人员的调整,云家派到各处的掌柜、执事,这些天都
已经接到消息,陆续将产业转交给新东家,启程上路。但云家并没有立即让他们
撤出汉国,而是集中到洛都,安排在各处庄子暂居。

  那些掌柜在汉国经营多年,突然间辛苦多年的产业交于他人,难免沮丧。云
苍峰人老成精,知道气可鼓不可泄,于是很爽快地告诉众人,把他们留在汉国,
就是让他们做好准备,好随时拿回自己的产业,甚至会更进一步。这几天时间,
就当是放假了。

  云苍峰一席话,立刻将略显涣散的人心收拢起来。说是放假,那些掌柜执事
们都没闲着,各找门路,打探消息,倒比平时还忙碌几分。只不过在旁人看来,
云家连产业都没了,再折腾也无非是困兽之斗。

  这处庄子因为在城外,安排的多是学徒。但一向与商行众人打成一片的云大
小姐这回分外强势,住可以,但无论是谁,都不允许踏入内院一步。

  程宗扬风尘仆仆赶到庄子,结果一见到在温泉旁独饮的云丹琉,不禁大惊失
色,「你……你竟然在喝茶?」

  云丹琉脸上一红,恶狠狠道:「我为什么不能喝茶!」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违和了……」

  云丹琉对新来那位小妹妹「友通期」的风姿十分心仪,觉得期妹妹那种温温
柔柔的样子更像个女孩子。下午两人本来就在泉边喝茶来着,等期妹妹入睡,云
丹琉偷偷摸摸拿出茶盘茶具,学着她下午的模样,摆足了姿态,结果被这个无耻
的家伙一句话就破了功。

  云丹琉劈手把茶杯扔过来,程宗扬抬手接住,饮了一口,笑道:「这画风才
对嘛。真好喝!」

  云丹琉都气乐了,忍不住啐了一口。

  程宗扬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笑眯眯道:「茶也喝完了,该干什么了?」

  云丹琉微微垂下眼睛,含羞道:「你既然来了……我们就……」

  忽然她玉手一扬,一把长刀跃然而出,刚才还温情脉脉的气氛一扫而空,温
泉旁立刻杀气纵横,「……比武吧!」

  长刀兜头劈下,凌厉的刀风卷起枝上的枯叶,飞雪般洒落下来。

  程宗扬面对着长刀一动不动,直到刀锋及体才大喝一声:「停!」

  眼看着大刀上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说不怕那是假的,程宗扬硬撑
着,才没有当场怂了。

  云丹琉长刀凝在半空,总算是跟着卓美人儿有些长进,没有收手不及,把他
一劈两半。

  「整天打打杀杀……干点正事好不好?」程宗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拍在石
桌上,「我是来送信的!」

  云丹琉哼了一声,刀尖一挑,把那封信收起来,「是期妹妹的姊姊写的?」

  「别耽误了,这封信来得不容易。」

  「我听期妹妹说,她姊姊嫁人了,就在洛都,为什么不来看她?」

  赵合德真是乖巧,自己没有专门吩咐过,她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也是个聪明人啊。

  程宗扬心里感慨,嘴上说道:「夫家管得严,不太好出门。」

  「嘁!」云丹琉最不乐意听这种事。好好的女孩子,嫁了人就像坐监一样,
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见。虽然不知道期妹妹的姊姊嫁的是哪一家,但就冲这种没
人性的规矩,就不是什么好人家。

  程宗扬道:「一见面就打,我惹你了?」

  云丹琉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也就耽误了两个时辰……」程宗扬灵光一闪,「你不会一直在池边坐着饮
茶吧?」

  这天气,又是大半夜的,就算坐在温泉边也不暖和,装了两个时辰的淑女范
儿,被小风活活吹了两个时辰,还没落着好,难怪云大小姐要发脾气。

  云丹琉红着脸道:「要你管!」

  程宗扬放低姿态,搂着她的腰温言解释道:「我这不是赶上宵禁了吗?」

  「宵禁你还来?」

  「来!当然要来!」程宗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别说宵禁,就算这会儿
重兵围城,城外千军万马,我杀也要杀出来!」

  云丹琉啐了一口,他这牛皮吹得没边没沿的,实在是恬不知耻,可她心里却
高兴起来,刚才那点气恼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程宗扬拉着她在泉旁坐下,云丹琉道:「上午碰见的那个人是谁?」

  云丹琉可能有时候粗心大意了些,但绝对不傻,只看上午那群人的排场,那
个年轻人的身份就不一般。

  如果是别的女人,程宗扬也许会含糊过去,可云丹琉是谁啊?不把话说清楚
了,万一哪天不走运,又遇到刘骜,他要过来纠缠,云大小姐火气上来,敢直接
把人家腿打折——那可要了命了。

  程宗扬不想她蒙在鼓里,以后再惹出什么麻烦,直接道:「刘骜。」

  「刘骜……」云丹琉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刘骜?」

  「就那个。」

  云丹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天子?」

  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

  「他为什么会去上清观?」云丹琉脱口而出,但心思一转,便想到天子去上
清观多半是偶然。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为什么说期妹妹是你的小妾?」云丹
琉板起俏脸。

  假如招惹友通期的是纨绔子弟,程宗扬声称友通期是他的小妾,虽然显得唐
突了些,但还可以解释为解围之举。可他明知道对方是天子,仍要把事情往自己
身上揽,未免太反常了——这个无耻小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勇气,居然敢跟天
子抢女人?连天子都敢得罪,要说他和期妹妹没点什么,云丹琉打死都不信。

  程宗扬知道这事躲不过去,可他编了一路的腹稿都能没编圆。赵合德如果和
自己没关系,自己就不该自作主张,声称她是自己的小妾,蛮横地阻断她入宫的
路子。那可是天子,能得天子垂青,有谁会不愿意呢?

  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她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拼着得罪天子,也要把人抢
下来。可把这个理由拿给云丹琉,自己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程宗扬只好换一种解释,「我答应过她姊姊,要保护她。」

  云丹琉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她姊姊有一腿?」

  「真没有!」程宗扬举起右手,「我发誓!」

  云丹琉撇了撇嘴,显然不信。

  程宗扬抱起她,一边毛手毛脚,一边道:「你不信拉倒。」

  云丹琉推开他,「不要在这里……」

  「多好的温泉,怎么能浪费了?」

  「不行,期妹妹会看见。」

  「那我们进房好了。」

  程宗扬刚转过身,云丹琉就气恼地在他肩头上恨恨咬了一口,「那是期妹妹
的房间!」

  …………………………………………………………………………………

  房内烛摇衾乱,激战方殷,程宗扬正在挺动,身下的云丹琉忽然道:「期妹
妹的姊姊是不是很美?」

  程宗扬想也不想便说道:「美!」

  「有多美?」

  「呃……」程宗扬一时语塞。

  赵飞燕有多美?她的美貌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别看天子如今对宫里的友通期
宠爱万分,但那更多的只是新鲜,真正色压六宫,艳冠群芳的,还要属赵飞燕。
晋宋的后妃自己也见过不少,张丽华、刘娥虽然都堪称国色,但比起赵飞燕来,
不说略逊一筹,起码也难占上风,唯一能与赵飞燕姿色比肩的,只有她的妹妹。

  程宗扬只顾着遐想,一时忘了回答,直到被云丹琉咬了一口,才清醒过来。

  「她……」

  「不用你说了!」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一想,就比刚才还硬,真不
要脸!呸呸呸!」

  程宗扬又是窘迫,又是羞恼,「是你要问的!」

  「我只问你人家美不美?你就想到哪儿去了?真下流!」

  程宗扬恼羞成怒,「云丫头!我就不信制不住你!」

  房内的肉搏声愈发激烈。良久,程宗扬才喘着气爬起身,得意地说道:「云
丫头,服不服?」

  云丹琉软绵绵躺在榻上,两条玉腿垂在榻侧,星眸半闭,玉体微微颤栗着,
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勉强道:「大坏蛋……」

  程宗扬叫道:「大坏蛋又要来了!」

  「不要……」

  「我不行了……」

  「啊!」

  「拔出去……别插了……」

  程宗扬牛气轰轰地说道:「求我!」

  「你……你……」云丹琉恨声道:「你操死我好了!」

  程宗扬到底没舍得把云大小姐操死,仙草叶片的药效已经过去,云丹琉也随
之被打回原形,她毕竟是元红新破,初经人事,虽然勇气可嘉,但没几下就被彻
底干翻,根本不是程宗扬的对手。

  最郁闷的就是程宗扬,他光顾着大展雄风,却没想到失去药效的支撑,云丹
琉能承受的采伐力度连原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自己略施手段,她就溃不成军。
结果自己这边还硬着呢,那边已经敛旗息鼓,再战不能,最后把自己弄了个不上
不下……何苦呢这是?

  眼看云丹琉着实承受不起,程宗扬只好罢休,干挺着搂住她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程宗扬就醒了过来,却见云丹琉趴在自己胸口,一手在自己腹上
划着圈子,抚摸着腹肌的轮廓。

  「这么早就醒了?」

  云丹琉道:「给我个伺候的人。」

  程宗扬没听懂,「什么?」

  「你身边那么多奴婢,我还没有。」云丹琉道:「把蛇奴给我。」

  程宗扬隐约明白了一些,「可以啊。」

  云丹琉打了个呵欠,「我要再睡一会儿。你快走吧。」

  「这会儿就赶我走?」

  「再等一会儿就有人起来了。」

  看到云丹琉这么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两人的秘密,程宗扬不由心里一软,安慰
道:「你别担心。」

  云丹琉闭着眼睛道:「我才不担心。我既然敢做,就不怕别人知道!」

  良久,她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怕姑姑难做……」

  程宗扬穿好衣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云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丝笑意,然后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一样。

  …………………………………………………………………………………

  大冷的天,程宗扬也无心等到城门开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避开守卫的视
线,三下五去二翻过城墙。眼看摸到家门口,天还未亮,程宗扬正得意自己干得
漂亮,半夜来半夜去,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走到家门口就傻眼了。

  整个程宅灯光通明,敖润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在找自己这个
主家。甚至连云苍峰、程郑等人也惊动了,纷纷派人过来打探消息。

  原来昨晚程宗扬前脚刚走,后脚鸿胪寺就来人通知,明日立冬,天子下诏,
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一律随天子往北郊迎冬。卯时在南宫玄武门外点名,辰时
出发,无故不到者,夺官问罪。

  天子有命,家主却不言声就没了人影,这可把敖润等人急坏了,这一晚他们
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

  眼看时辰将近,程宗扬一边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一边抱怨道:「哪儿有大
半夜来传旨的?这还让不让人过了!」

  敖润道:「鸿胪寺的人先去客栈扑了个空,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地方,可不
是来晚了?要不是他拿着鸿胪寺的公文,好悬没被巡卒捉了去。我给人封了一个
大红包,还应承下来,说过几日请署里的人好好喝一场,才把他捋顺了。」

  这事还真怨自己,程宗扬只好道:「干得好!」

  敖润道:「程头儿,这大半夜的你突然没影了,我也是急的。」

  程宗扬就怕问这个,含糊道:「我去办点事。别多问。」

  敖润双手连摇,「我可没打听的意思,我就跟程头儿你提一声——斯爷也去
找你了。」

  程宗扬手一抖,险些把毛笔簪到耳朵里。别说自己一路上都没有刻意隐藏行
迹,就算刻意隐藏了,也瞒不过四哥的耳目,他要是一路摸到云丹琉的闺房里,
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然后拍了拍敖润的肩膀,一脸深沉地说道:「告诉你吧,
我是去找个人。」

  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啥也没问!」

  「你不问我也得给你说!」程宗扬不由分说地说道:「就是上回路上捡的那
丫头。」

  「合德姑娘?」

  程宗扬重重点头。

  「哦……」

  面对老敖饱含深意的目光,程宗扬只当没看见,硬着头皮道:「我是去捎个
信,但这事非常重要,必须我亲自去办……这是个十分要紧的秘密,无论如何,
你也别随!便!往外说。」

  最后几个字程宗扬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敖润心领神会,「我懂!我跟大伙透个气,昨晚的事谁也别说,除非云三爷
问起来才这么说。」

  你他妈还真懂啊!程宗扬也就是手边没枪,要不真想掏出枪来,一枪把他给
毙了算了。

  匆忙更衣备车,总算没有误了时辰。卯时,百官聚于南宫之前,按职衔排列
整齐。程宗扬暗道侥幸,自己如果再腻上一会儿,错过了应卯,也不用打发到偏
郡当郡丞,有天子照顾,直接就可以夺职入狱了。

  辰时,天子御驾出玄武门,沿天街出城,行七里,设坛祭祀。天子亲自登台
行迎冬之礼,并奉血食,祭祀历来死于王事,安定社稷的国士贤者。

  礼成,天子下诏,先人死国者,子孙皆有封赏,城中孤寡,各有抚恤,以助
其过冬。同时赏赐百官、宫中侍者等人温帽、暖服。另派使者,前往太学奉送酒
肴,贺谒各位博士、师长、耆老。

  整套礼仪直到申时才结束,程宗扬连夜奔波,又跟着走了一整天,已经饿得
前心贴后心,仪式结束,立刻便作了鸟兽散。

  回到住处,程宗扬抱了一只鼎,各色菜肴也别做了,直接摆开,像吃火锅一
样边涮边吃。好不容易祭饱了五脏庙,驱走寒意,这才问道:「天子怎么突然想
起来迎冬呢?」

  班超此时正在宅中,回道:「迎冬本是古礼。立冬之日,天子斋戒沐浴,率
三公九卿迎冬于北郊。近世古礼多废,兼且当今天子幼龄继位,太后垂帘听政,
这些礼仪施之无名,更是废置已久。眼下天子亲政,重拾古礼,诚为上计。」

  今日迎冬之礼并没有花多少钱,但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尤其是赏死事,恤
孤寡,从细微处入手,彰显天子仁德。同时用礼仪来树立天子的威信,不动声色
就整治朝仪,收拢人心,此举不可谓不高明。

  程宗扬道:「看来天子身边有高人啊。」

  看到秦桧表情有些奇怪,程宗扬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主公所言,自然是对的。」秦桧道:「只是天子往北郊迎冬,多半还有一
重用意。」

  程宗扬有选择的忽略了秦奸臣的马屁,「说来听听。」

  「天子嫌南宫景色不佳,早已派人在北郊勘踏地形,筹划大建宫室,这一趟
也是顺路去看看是否合适。」

  程宗扬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天子真准备兴建宫室?还选的北郊?」

  秦桧道:「洛都北高南低,宫室建在北郊,将来便可俯览北宫。」

  程宗扬回想起天子迎冬的地点,周边确实有清理的痕迹,当时自己还以为是
因为天子祭祀,专门整理过场地,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如果天子真打算兴建一
处比北宫更宏伟的宫室,投入的金铢就不是万计、十万计的事了。

  「这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

  「主公可知天子为何要开设西邸?」

  「为了……」程宗扬本来想说卖官,但卖官只是手段,卖官的目的还在于敛
财。天子敛财是为了什么?对抗太后的势力?大方向是没错,可具体手段上,自
己可能是想差了。

  秦桧道:「西邸所得钱财,司隶校尉所得不过三成,其余都积蓄在宫中,准
备用来筹建宫室。」

  「怪不得天子有意算缗,要花的钱可是太多了。」程宗扬心下盘算,西邸那
点钱也不算少,但用来大建宫室,还不够塞牙缝的。

  班超道:「为了敛财,不惜残破商贾,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程宗扬思索道:「既然天子已经要杀鸡了,咱们即使吃不上鸡肉,也要喝口
鸡汤吧?房地产可是大生意……」

  班超劝道:「兴建宫室非一日之功,主公且勿因小失大。」

  程宗扬尴尬地笑道:「一听到有生意就冲动了,让先生见笑了。」他定了定
神,「班先生说的对。营造费用那点钱不是白赚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食之无
味,弃之可惜。贪图这点小利,只会误了大事。」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会之,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赵王事败,胶西王无后,如今近支宗室中,江都王、广川王、燕王、定陶
王都有子系可以入嗣。」秦桧道:「另外还有一位诸侯,梁王刘武。梁王是先帝
之弟,当今天子的叔父,先帝在时,曾酒后失言,说千秋之后,将传位于梁王。
虽然只是一时失言,但梁王没少因此费心思。」

  程宗扬想了想,「梁王是搅局的,可以不论。江都王去掉,不用考虑。剩下
广川王、燕王和定陶王……咱们押注谁合适?」

  秦桧道:「主公如今是大行令,最好亲自登门,看看哪位诸侯的子裔有天子
之相。」

  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让老头儿入嗣呢?」

  秦桧咳了一声,「主公,别逗。」

  「我就这么一说。按辈份算,老头儿是天子爷爷辈的吧?给天子当儿子确实
不好看……老头儿就没个私生子什么的?」

  死奸臣木着脸道:「没有……吧?」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老头儿这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了……」

  秦桧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程宗扬一怔,死奸臣这眼神……怎么让人心头发毛呢?难道他以为我是……
干!我是他大爷!

  秦桧七巧玲珑的心思真不是盖的,没等程宗扬发飙,就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
回来,「燕王与霍子孟有宿怨,若由他的子孙入嗣,霍大将军必会阻止。」

  程宗扬只好忍了,闷闷道:「那就剩广川王和定陶王……班先生,你看谁更
可能?」

  班超道:「江都王。」

  程宗扬想了片刻,还真是如此。如果天子现在就召诸侯之子入嗣,江都王太
子刘建恐怕是理由最充分,支持者也最多的。

  程宗扬心下暗凛,这局面不会是剑玉姬专门造成的吧?坐等着自己把赵王扳
倒,暗中给刘建铺好路子。

  「定陶王呢?」

  「定陶王尚在襁褓之中,朝中又无助力,只能坐待其成。」

  明白了。这是正经拼爹拼关系的时候,可定陶王这娃爹死得早,没爹可拼,
跑关系吧,他一个三岁的娃娃路都走不大顺,跑个屁啊。论活动能力,他就是个
零。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还得别人喂到他嘴里去。

  「就他了!」程宗扬下定决心,「咱们也押一注试试!」

  班超道:「定陶王年纪尚幼,即使入宫,也一时难以引为奥援。」

  班超说的没错,可他不知道自己与赵飞燕的关系。有赵飞燕在,值得赌上这
一铺。

  程宗扬道:「立嗣不是天子自己的事,定陶王一旦立嗣,他的嫡母就是皇后
了。」

  班超一听就懂,「原来如此。」

  程宗扬越想越合适,广川王自己没见过,但听说儿子也不小。把一个半大小
子给赵飞燕塞过去当儿子,承欢膝下,母慈子孝什么的,自己首先就不能忍。

  定陶王这小屁孩正好。三岁的奶娃,论辈份又是天子的侄子,赵飞燕给他当
娘也不算亏。将来天子万一挂了,定陶王登基,赵飞燕先占了大义的名份,垂帘
听政自然不在话下,什么吕氏都要靠边站。这一铺赌赢,够自己吃二十年的。

  「定陶王什么时候到?」程宗扬一边问一边暗自惭愧,自己这大行令,当的
是越来越没溜了。

  多亏秦桧用心,「按行程,还有六日抵京。」

  「六天时间……」程宗扬沉吟道。

  「定陶王入京是天子私下授意,外面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但未必能瞒得过有
心人。」秦桧道:「洛都如今是僵局,也是危局,定陶王毫无自保之力,万事都
须小心。」

  「不能让他住王邸。」程宗扬道:「等定陶王一入京,就送到宫里——绝不
能让吕家的人沾手。」

  秦桧提醒道:「事不宜迟。主公既有此意,何必要等定陶王入京?」

  程宗扬省悟过来,「说得没错!我去提醒皇后,派人迎接定陶王。」

  「切切不可!」班超道:「主公已然得罪天子,此时入宫,殊为不智。」

  「先生放心,我自有办法。」程宗扬心里一动,这可是给自己洗白的天赐良
机啊。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说起来,你们也知道我昨晚出门的事吧?」

  秦桧和班超互望一眼,齐齐摇头。

  程宗扬暗觉不妙,「不会吧?老敖没跟你们说?」

  秦桧朗笑一声,「敖润那厮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主公放心,属下肯定是不
信的。」

  程宗扬一颗心直沉下去,「他怎么给你们说的?」

  班超宽容地笑了笑,「还是不说了吧。」

  「说!必须要说!」

  班超无奈地说道:「敖伴当找到在下,说昨晚的事情云家要问起来,就说主
公是去传信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跟云大小姐有关系。」

  程宗扬一脸呆滞,「你们不信?」

  班超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被秦桧拦住。秦奸臣咳了一声,「那个……我
们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

  「……我真是去传信了。」

  眼看两人目露同情,程宗扬只能豁出去了,「给皇后的亲妹妹。」

  班超大吃一惊,「啊!」

  「这事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一会儿我要去安排她们见面。」

  班超道:「敢问主公,皇后有几个妹妹?」

  「还能有几个?当然只有一个。」

  秦桧抚掌道:「主公好手段!」

  程宗扬告诫道:「记住!你们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无论如何别往外说。」

  两人齐齐点头。

                第二章

  程宗扬并没有说谎,赵飞燕那封信里,确实已经安排好与妹妹见面。白天因
为迎冬的事耽误了,此时不能再拖,匆匆吃过饭,便带着车马去云家别院接人。

  云丹琉神情不善,「我也不能去?」

  程宗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

  「你要敢骗我……」云丹琉充满威胁地踩了他一脚。

  「你要是不放心,干脆先把我掏空——」程宗扬往床上一躺,大义凛然地说
道:「来吧!」

  云丹琉红着脸啐道:「无耻!」

  「晚上等我回来,好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无耻……」

  「呸!呸!呸!」云丹琉捂着耳朵跑开了。

  程宗扬轻轻敲开门,赵合德已经等候多时。

  「准备好了吗?」

  少女脸上带着一丝雀跃,「好了。」

  「这是什么?」

  赵合德打开盒子,「核桃酥。阿姊喜欢吃的。」

  「真香。」程宗扬一副食指大动的表情。

  赵合德嫣然一笑,从盒中拈出一块,「你也尝尝。」

  程宗扬没有拒绝,拿来一尝,果然味道不错。他倒不是不放心赵合德,但事
关皇后,多小心些总没坏处。

  赵飞燕姊姊见面,当然不能在宫内。程宗扬把赵合德送到邻近南宫的东市,
在一处珠宝铺内等候。

  这处珠宝铺寄在程郑名下,此时店铺内外都换了自己人,安全无虞。程宗扬
很庆幸,幸好有这件事作遮掩,不然昨晚自己偷溜出门的事就不好解释了。

  天色将晚,一辆宫车驶入市坊,昭阳宫的江女傅带着两名侍女从车上下来,
说是为昭仪采办珍珠。坊中贩卖珠宝店铺的甚多,江女傅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过
其中一间珠铺时,身后的侍女不知不觉少了一名。

  姊妹俩相见只有半个时辰,等宵禁的鼓声响起,侍女打扮的赵飞燕才从房中
出来。她手里拿着那盒核桃酥,面带犹自泪痕,只勉强向程宗扬一笑,然后放下
面纱,遮住脸庞。

  送赵飞燕出门时,程宗扬飞快地说了定陶王的事。

  赵飞燕静静听着,然后福身施礼,低声道:「多劳公子费心。」

  程宗扬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当。」

  「公子既然已安排妥当,就依公子。」

  「我派人去护卫的话,需要一个名义。」

  赵飞燕看着他,没有作声。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明白,人家这是等着自己拿主意呢。他心下暗叹,难怪你
们姊妹两个能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却加起来也斗不过那帮外戚。

  「眼下天气已然转寒,定陶王年纪尚幼,皇后若是遣人送去寒衣,正好彰显
仁德。」程宗扬停顿了一下说道:「既然派了人去,也不用回来,沿途护送,待
入京之后,直接迎入长秋宫中。娘娘以为如何?」

  赵飞燕欣然道:「这样安排最好不过。让谁去呢?」

  你好歹也是皇后,在宫里就没个心腹?

  「江女傅?」

  「好。」赵飞燕点头答应。这时江映秋也带着侍女回转,三人合在一处,悄
然登车而去。

  赵合德眼睛红红的,尚自伤感。见到程宗扬进来,她背过身,拭去泪痕,一
边低声道:「多谢公子。」

  程宗扬道:「难得进城,想吃些什么?」

  赵合德摇头道:「外面已经开始宵禁,奴家也该回去了。」

  「那就走吧。」

  敖润备好马车,程宗扬扶着赵合德上车,心里忽然一动,吩咐道:「绕着宫
城走一圈,时间来得及吗?」

  敖润道:「走快点,还来得及。」

  「那就走。」

  马车驶上天街,沿着宏伟的宫墙疾驰而过。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各处宫殿的
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无数繁星。赵合德透过车窗,望着宫城被璀璨的灯光点缀得
如同仙境一般,惊叹之余,眼底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向往。

  少女指着一处宫殿道:「那是什么地方?」

  程宗扬抬眼望去,那处宫殿东西有两座高楼,由飞桥相连,楼内各点着一座
三丈多高的灯树,数以千计的灯盏将高楼照得如同白昼,两侧的飞桥同样灯火通
明,宛如飞虹。正中一座巍峨的宫殿上,树着一只金制的凤凰,金凤口中含着一
盏琉璃灯,通体金光闪烁,在夜空下流光溢彩,耀目无比。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是昭阳宫。」

  「哦……」赵合德低低应了一声,美目的光亮黯淡下来。

  …………………………………………………………………………………

  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便重整礼法,亲自迎冬,又遍赏群臣,追封贤良,在洛
都沉闷的空气中掀起一丝波澜。紧接着,第二天,开始诏举七科。所有获得举荐
资格的士子豪杰,分赴南宫各处,逐一面见主官。

  汉国选拔人才,有岁科与特科两种,秀才、孝廉属于岁科,每年举行一次。
特科则不常设,朝廷需要哪方面的人才,便临时特设一科进行选拔。而这次诏举
的七科,全部属于特科。

  汉国的诏举不像唐宋两国科举那样,有严格的考试流程和规定,但比起晋国
的九品中正制,诏举的方式更加灵活,也更加务实。

  应举的士子通常由各郡根据人口数量分配名额,进行举荐,朝中三公九卿,
以至二千石,往往也具有举荐的资格。

  被举荐的士子拜见主官之后,先呈上一份自述状,叙述自己的郡望、家世、
生平所学。主官一般会询问几句,然后出几道题目,考较一下士子的学问。根据
各人的表现,淘汰一部分不合格者,随即拟定一份名单,入选的人数大致在诏举
所需两倍左右,再付上各人的家世所长,送呈天子御览,由天子御试,或者直接
圈定最终人选。

  七科之中,最重要的是贤良方正。按惯例入选者将由天子亲自主持策问,授
予官职,甚至有人因为得到天子赏识,直接名列九卿,由布衣一跃而成为朝中重
臣,历来最受重视。主持此科的吕闳出身吕氏后族,又是宫里的中常侍,是天子
和太后都能接受的人选,而且秉性方正,素有贤名,因此内外无有不服。

  贤良文学则是以德望为主,辅以经学。应举者多为宿儒名士,此科历来人才
鼎盛,名家辈出。主持此科的公孙弘在士林中成名已久,若非天子青眼有加,拜
为博士,此科必有其一席之地。

  明经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科,唯一的要求便是通晓经学。班超应举的也是此
科。明经在汉国属于特科,位列贤良方正与贤良文学之下,但在唐宋两国,明经
被列为常科,甚至诸科皆废,唯余明经。汉国明经虽然不及唐宋重要,班超想从
中脱颖而出,也非易事。主持此科的朱买臣与云家关系密切,程宗扬本来想给班
超使绊,暗中已经打点过。结果与班超对谈之后,突然改弦易张,来了个一百八
十度的大转弯,眼下话已经递进去,只等着朱买臣的消息。

  明法选拔的是通晓律令的人才,还背着盗贼名声的义纵应举此科,说来有些
讽刺,但主持此科的宁成与程宗扬关系最深,他既然点过头,自有手段把义纵塞
进来。

  直言极谏选的是不畏生死,敢于进谏的诤臣,强项令董宣主持此科,可谓适
得其才。另一位吕氏族人,吕不疑主持的明阴阳灾异,选拔的多是晓阴阳,通术
数,有一技之长的方士。最后的勇猛知兵法,是专设的武科,由车骑将军金蜜镝
主持。

  同时诏举七科,是朝廷前所未有的盛举。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持续时间也长
于往日。程宗扬从宫里得到的消息,从应举到授予官职,前后近一月之久。天子
要主持贤良方正的策对,要圈定数百人的名单,还要与群臣商议,给中举者授予
合适的官职,一个月时间已经很紧了。

  但这些与程宗扬关系不大,天子、百官都围绕着诏举费尽心思,一时没有心
情收拾他,他倒乐得清闲。反正与自己有关只有班超、义纵两人,他们两个中选
自然是锦上添花,都选不上也无所谓。

  诏举开始之后,朝廷算缗的风声渐渐淡了下来,洛都的商贾们只当是谣传,
刚提起的心思又放松了些。但程宗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天子急
切地推行诏举,正是为算缗作准备。只有获得足够多的官员支持,算缗才能像天
子希望的那样推行下去。

  赵飞燕已经将定陶王的事禀明天子,刘骜至今没有子裔,对这个幼侄也颇为
在意,赵飞燕提及派人给定陶王送去冬衣,正中刘骜下怀,当即应允。他本来想
打发中行说去,但昭阳宫听闻此事,主动提出江女傅更合适。毕竟定陶王还是个
幼儿,以中行说执拗的性子,未必能照顾好一个奶娃。

  看到她们姊妹如此齐心,刘骜大为欣慰,他眼下又忙于诏举,无暇分心,于
是大手一挥,把此事交由皇后办理。

  赵飞燕没有耽误时间,当天便准备好衣物,命江女傅送去,顺便护送定陶王
入宫。江映秋奉谕之后,便即出行,只是在启程之前,先去见过程宗扬,聆听主
人教诲。

  程宗扬既然决定在定陶王身上下注,途中绝不容有失。他掂量来掂量去,实
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秦桧主动请缨,前去护送定陶王。

  秦奸臣算是自己手边最靠得住的人选了,可他一个人不能掰成两半用,程宗
扬当时就问了,「你去了,谁给我出主意呢?」

  「属下此去不过五六日时间,况且还有班先生。」

  「班先生刚来,还没开始接手。」

  秦桧笑道:「还有拙荆。」

  程宗扬眼睛一亮,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

  程宗扬出面奔走,几方同时运作,等江女傅离京时,同行的使者又多了一位
兰台典校秦会之。鹏翼社的蒋安世、郑宾,以及四名星月湖大营老兵,作为护卫
随行。程宗扬给他们的要求只有两条:其一,不管任何情形,都必须保证定陶王
的安全。其二,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尤其是吕氏的人接触到定陶王,更不能
接触外面送来的食水。

  送走秦桧等人,交待敖润、冯源等人,把各地往来的信息一律交到王蕙处汇
总,程宗扬专心应付地牢里的严君平和魏甘。

  严君平仍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相比之下,魏甘就好说话多了。特
别是饿了三天之后,魏老头整个人都升华了,文人那点弯弯绕的小心思全都弃之
不顾,言谈无比敞亮。

  按照魏甘的说法,姓严的就是头猪,占着大好的茅坑,死活都不拉屎。不拉
屎就不拉吧,这猪还非占着茅坑不挪窝。石室书院成立之初原本前程远大,在洛
都数以百计的书院中名列前茅。但严君平多年来不思进取,眼看着书院越来越不
景气,魏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去年,魏甘结识一个姓岳的年轻人,他才知道姓严的居然昧了人家祖传
的宝物,至今未还。魏甘被那个姓岳的年轻人说动,加入他所在的组织,成为供
奉,从此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魏甘不好美色,对钱上也不大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名声。他惊奇的发现,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不但强大无比,而且拥有各种神妙的手段。他虽然苦读多
年,但限于资质,学问只是平平,在士林中并不起眼。眼下年龄已老,原想着学
问再难寸进,没想到姓岳的年轻人拿出一丸丹药,竟然让他记忆力大进,连早年
已经遗忘的文字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无比。

  魏甘的学问已经积累了几十年,本来以为已经烂到肚子里,捞都捞不出来,
谁知这下正应了厚积薄发,学问大进。再加上组织在背后操持,短时间内魏甘就
声名雀起,轻而易举便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名望和地位。

  魏甘尝到甜头,毫不犹豫地与黑魔海全面合作,配合西门庆设计圈套,一起
诳骗严君平,谋夺他手中的宝物。

  严君平怎么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副手会反水,不知不觉就陷入彀中。但他也
有自己的门路,察觉到身边有危险,立即躲进金蜜镝的车骑将军府中。魏甘和西
门庆没奈何,只能一边往车骑将军府渗透,一边缠着严君平软磨硬泡,费了年余
工夫,才陆续从他手中得到七块玉牌。

  程宗扬发现,魏甘说话时,视线时不时会停在某个地方,表现出一种异乎寻
常的专注,或者说死板,仿佛在他身体里还有一个人,正在用他的眼睛去看,用
他的耳朵去听,甚至用他的嘴巴去说话。

  程宗扬不动声色,手里却捏了把汗。等魏甘说完,他略微示意。青面兽拿出
一只头套,把魏甘脑袋罩住,然后一把挟到腋下,带回地牢。

  「四哥,你看呢?」

  斯明信身形半隐,声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七成。」

  四哥的意思是,他有七成把握,魏甘被人施过附体之术。程宗扬暗自庆幸,
当初把魏甘扔到地牢里,算是歪打正着。自己在洛都的住处不是秘密,剑玉姬花
点心思便能找到。但紧邻着的文泽故宅,知道的人就不会多了。魏甘被带来时脑
袋包着衣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地牢,这些天与他接触过的人只有严君平和青面
兽,泄漏底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西门庆即使在魏甘身上用了附体之术,也得不
到什么线索。

  「卢五哥?」

  卢景道:「七个地方我去了三处,包括玉牌和秘卷上的地点。」

  说着他将三处地点罗列出来,按照顺序,依次是:上林苑、北邙和秘卷所载
的东观。

  卢景悻悻道:「那些人搜刮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程宗扬摸着下巴,岳鸟人留下的线索虽然是恶作剧,但真实的线索必然包含
其中。但如果那些线索万一被黑魔海的人不经意间毁掉,那就亏大了。

  「另外四处呢?」

  卢景将剩下的四面玉牌摆好,上面分别是:伊阙、首阳山、白鹭书院和酂侯
祠。

  程宗扬指着最后一处道:「这是什么地方?」

  「酂侯是汉国功臣。开国议功,酂侯列为首功,子孙袭爵,特立祠祭祀。」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萧何……远不远?」

  「在邙山以北。」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卢景二话不说,收起玉牌。

  「四哥,辛苦你了。」

  斯明信微微点头,传音道:「小心。」

  …………………………………………………………………………………

  萧何后裔败落已久,酂侯祠无人打理,早已荒废,不大的祠堂内满院落叶,
屋檐下结满蛛网。

  玉牌上只有地点,秘卷上记载得更加详细,注明藏埋地点位于祠堂西面第二
块石碑之后,但忽略地点不记。必须两厢对照,才知道准确位置。

  两人找到石碑,一眼就看出碑后的泥土是松的,已经被人挖掘过。两人把浮
土全部清出,不多时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结果只在泥土中找到一些朽坏的
木片。从遗留的痕迹判断,埋藏的物体是一个半尺大小的箱子,比那件玻璃马桶
要小了很多。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老匡说,最大的箱子有一人长短,这里面埋的肯定不
是。」

  卢景捡起一块木渣捻了捻,「杨木。」

  杨木质地轻软,属于普通木料,盛放的物品也不会太珍贵。而且匡仲玉记得
很清楚,他们当时护送的箱子都是樟木制成。

  两人反复对照玉牌、秘卷,又放开手脚在周围查找,连祠堂都翻了一遍,仍
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第一处就错了?」

  卢景道:「第一处在首阳山。」

  首阳山是七处地点中最远的一处,按玉牌上的记载,差不多有二百里,以卢
景的脚程,来回也要一天时间。

  两人找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石碑旁。那块石碑遍布苔痕,字迹涣漫不清。程
宗扬歪着头看了半天,终于承认自己没看懂,「这上面写的什么?」

  卢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么显眼的线索,早在挖掘之前就看过碑文,说道:「成
败在兹。」

  萧何是开国首功,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成败在其一身。而
且其中还有一重含义,却是关于韩信的。这四个字用在此处,算是褒贬自见。

  程宗扬拍了拍碑身,想着它会不会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卢景更干
脆,直接一记开碑手,掌力一吐,便把石碑碎成几块。但除了多了一地碎石,再
没有其他的收获。

  能找的都已经找了,程宗扬只好另外想辙,他估计了一下时间,「还剩三个
地方,首阳山太远,这会儿去伊阙也来不及了。白鹭书院呢?」

  卢景道:「白鹭书院在偃师,我已经打听过,十年前就关门了,如今是一座
驿馆。」

  偃师比伊阙更远,但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心。程宗扬道:「我记得还有一
处你去过的,是在北邙?」

  「跟我来。」

  那处地点在北邙以西,程宗扬跟着卢景绕了一个圈子,又翻过北邙的山脊,
按照秘卷上的记载,找到位于山巅的一处楼阁。具体的说是一处楼阁的遗迹,除
了台基、础石还保存完整,上面的木制建筑早已荡然无存。

  程宗扬吃惊道:「黑魔海那帮贱人这么狠?把整座楼阁都拆了?」

  「按秘卷上的记录,岳帅在时,这座楼阁就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埋藏的地点在哪里?」

  卢景道:「没有。」

  「没有?」

  卢景拿出秘卷,「岳帅写的是日出时分,站在台上,对着太阳睁开双眼,一
眨不眨地看一个时辰,同时默念咒语——」

  程宗扬接过秘卷,上面记载着岳帅留下的咒语:卧石绿,暗石竹,卧石透春
绿,暗石透春竹。遥闻卧逝水,暗石透黛绿……

  程宗扬当时就无语了,良久才试探道:「五哥,你试了吗?」

  卢景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傻吗?」

  遇到老岳这种丧失人性,五行缺德的无良鸟人,程宗扬也无奈了。

  「岳帅这些玉牌、秘卷,不会全是逗人玩的吧?」

  只找了两处,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一半。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被山风一吹,
寒意顿生。程宗扬无心再找,但也不想回洛都,与卢景暗暗商量几句,两人就此
分手。卢景回洛都接替斯明信,程宗扬则在山上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才往上清观赶去。

  程宗扬猜测,黑魔海的人肯定会在暗处盯梢,结果他故意落单,也没有把人
引出来,只好作罢。但他刚走不久,旁边的松树上便立起一个影子。那鸦人眼中
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然后张开黑色的羽翼,往洛都方向飞去。

  程宗扬差点在山里迷路,幸好看到林间的灯火,才找到方向。他从后山潜入
上清观,悄无声息地摸进上院。

  自己可有些日子没有亲近卓美人儿了,今晚正好赶上,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一想到卓美人儿的身子,程宗扬就不由性致勃发,他推开房门,里面是空的。再
打开一扇,里面还是空的。

  程宗扬一路走过来,那些静室全都是空的。别说卓美人儿,连凝奴和蛇奴也
不见踪影。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看到里面透出灯光。程宗扬心下起疑,将房门打开一
线,悄悄看了一眼。

  里面一个少女伏案而坐,看背影却是赵合德。她手边放着砚台,一手执管,
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程宗扬放开心神,感应了一遍。整个上院静悄悄的,除了眼前的赵合德,再
无一人。他咳了一声,少女飞快地收起纸张,然后理了理发丝,转过身来。

  程宗扬推开门,浑若无事地笑道:「还没有睡呢?」

  赵合德匆忙把纸张塞到案下,用身子挡着,一边慌乱地说道:「奴家在看黄
庭……」

  「卓教御好像不在?」

  「教御去宣讲道法,明日才能回来。」

  「是这样啊……」程宗扬话锋一转,「你写的什么?」

  赵合德背着手,慌张地说道:「没……没什么……」

  「让我看看嘛。」

  程宗扬像是说笑一样,实则不由分说地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赵合德的身份太
过敏感,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但入目的情形使他不由一怔。

  纸上并没有字迹,而是一幅画。画的是两座灯火辉煌的高楼,中间的宫殿只
画了一半,能看到宫殿上方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绘者的笔触有些稚拙,但看得
出十分用心,一笔一划都既细致又认真,显然倾注了许多心思。

  赵合德羞窘得几乎要哭了,程宗扬刚一松手,她就把画夺过来,藏到身后,
低着头不敢看他。

  程宗扬心底生出一丝歉疚。赵合德毕竟只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像她这样的年
纪,谁会不喜欢闪闪发亮的饰品,艳丽耀眼的衣物,还有那种歌舞竞夜,长乐未
央的生活呢?对华丽的皇宫有所憧憬更是理所当然。

  话说回来,那座昭阳宫正经就应该是她的。结果现在假的赵合德在宫中享受
着无边荣华,真的赵合德却只能隔着宫墙,羡慕地看着那些楼台宫室,想像宫中
奢靡的生活。而把这一切从她手中夺走的,正是自己。他虽然知道赵合德入宫之
后的生活未必会有她想像中幸福,但还未发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相比之下,
自己亲手断绝了她入宫的梦想,还更现实一些。

  程宗扬赞道:「画得真不错。就是有些细节不够准确。」他停顿了一下,然
后道:「改天我带你到宫里看看。」

  赵合德慢慢抬起头,泫然欲滴的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惊喜。

  程宗扬露出一个又大又温暖的笑容,「我都答应你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赵合德羞红了脸,转身抹去泪痕。

  程宗扬掩上门,刚要转身,才听到她细细的声音,「谢谢你。」

                第三章

  执金吾又拖延了几天,才将扣押的货物发还。云丹琉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讨
还货物时没有出面,而是交给手下人办理,自己则留在庄内,对收回的货物进行
清点。

  总算此前托人说情有些效果,发还的货物大致如数,总计下来只少了不到一
千金铢。清点看似轻松,但极为费神,一连清点完十余车各色各样的货物,云丹
琉也累得不轻,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飞舞的物品和数字。不过这批货物是从她手
里被扣押走的,再累也要撑下去。

  等最后一批银铢清点完,已经是深夜,云丹琉在清单上画了押,忍不住打了
个呵欠。

  负责运货的是跟随她出过海的老部下,他四十来岁年纪,头顶秃了一片,露
出油亮的头皮,因为复姓拓跋,被人戏称为老拖把。见大小姐这么劳累,老拖把
扯出一只葫芦,双手捧过来,「大小姐,你提提神!」

  云丹琉拔下塞子,仰首喝了一口,吩咐道:「清点过的货物全部入库。从今
晚开始,在库房看守的人一律加双倍。」

  身后的铜环大汉一脸为难,「大小姐,咱们人手不够啊。」

  「把内院的护卫全撤下去。」

  「那怎么成?万一有人闯进来呢?」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我还需要你们护着吗?」

  「那可难说。这几天夜里我好像就听到有什么动静,」铜环大汉警觉地看看
四周,压低声音道:「……有点不大对劲。大小姐,你听到没有?」

  云丹琉喝斥道:「都去库房守着!要是出一点纰漏,下次出海,你们两个!
自己挂鱼叉上当鱼铒去!」

  两人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发脾气,赶紧挺胸应道:「是!」

  云丹琉把酒葫芦掷还回去,「什么破酒,一点味道都没有。你是不是又去赌
钱了?」

  老拖把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

  云丹琉瞪了他一眼,「休想问我借钱!你要再赌,以后就喝凉水吧!小四,
还有你!」

  铜环大汉叫屈道:「咋还有我呢?」

  「你要敢借给他钱,以后也喝凉水!」

  两人被大小姐一通狠批,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大小姐骂完,才灰溜溜走人。
内院的护卫当然是全撤下来,一个都不敢留。

  等两人走后,云丹琉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个该死的混蛋!翻墙的时候就
不知道动静小点!

  云丹琉回到自己独居的内院,却不知暗处正有人盯着。她刚推开房门,身后
风声骤起。

  云丹琉极为警觉,先一个前跳,随即回手拔刀,谁知手臂刚一抬起,肘尖便
是一麻。她毫不迟疑地抬脚后踢,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云丹琉脚还
没有踢出,力气便泄了大半。

  可背后那个卑鄙的家伙对她的手下留情没有半点回报,反而得寸进尺,出手
如风地点了她腰腿几处大穴。而且他点穴的手法粗糙得令人发指,好几处穴道都
没找准,全靠着指力强劲,硬生生封住。

  云丹琉连痛带恼,觉得自己一时心软的好意,全都被这没良心的狗东西给吃
了,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解了穴,跟他硬拼一场。

  程宗扬也知道自己点穴的手法臭了些,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探讨指法的时候,
他蒙着脸,故意像个采花淫贼一样,淫笑几声,展臂把云丹琉打横抱起,一边踢
上房门。

  云丹琉虽然没看见他的脸,但他身上的气息绝不会认错。耳听着那厮狞笑几
声,粗哑着喉咙道:「小美人儿,今儿个让大爷快活快活……」然后又凑过来,
在自己颈间亲了一口。

  云丹琉心如鹿撞,被封住穴道的身子又酸又麻,明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家伙作
怪,心里却不由得越发紧张。

  那家伙把她抱到屋内,往榻上一放,却是把她上身放在榻上,双膝跪地,摆
成跪伏的姿势。

  「大小姐这样子,真像一匹胭脂马啊。」说着还拍了拍她的屁股,发出几声
下流的淫笑。

  云丹琉面红耳赤,忽然腰间一松,已经被他解开衣带。接着一双手伸到自己
衣内,连扯带拽地把她裤子拉了下来。

  天气已然入冬,即使室内也不暖和,云丹琉只觉身下一凉,下体便暴露在冰
凉的空气中。

  耳边传来几声「口桀口桀」的怪笑,「这妞屁股又圆又翘,一看就是个好生
养的!」

  「小妞,本寨主还缺个压寨夫人,我看就是你了!」

  「你若是从了我,往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

  「你若不肯,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寨主的厉害!」

  「胭脂马,本寨主要骑你啦!」

  云丹琉浑身一颤,那厮就大模大样骑到自己屁股上,一根肉棒硬梆梆顶入自
己体内,将她蜜穴塞得满满的,带来一股又胀又麻的充实感。

  程宗扬没想到云大妞对这种强暴游戏反应会这么强烈,她身子虽然不能动,
皮肤却热得发烫,尤其是那只蜜穴,原本密闭的玉户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张开,吐
露芬芳,红腻的蜜肉带着一丝细微的震颤,裸露在空气中。蜜穴上方,那粒充血
的肉珠硬硬鼓起,柔嫩的穴口迅速变得湿润,蜜肉间含着一汪春水,仿佛轻轻吹
口气,就会流溢出来。

  自己刚插进去,穴内便淫水四溢。蜜腔内,湿透的蜜肉又滑又腻,就像一张
小嘴紧紧含住龟头,无微不至地磨擦着棒身每一寸部位。

  榻低而腿长,那只雪臀仿佛悬空一样,白生生翘在半空。程宗扬骑在云丹琉
臀后,用力顶弄着她的屁股。云丹琉玉颊通红,她双眼紧闭,玉齿咬着红唇,鼻
息越来越重。她像匹大白马一样趴在榻边,被他一下一下操着屁股,不多时便泄
了身子。

  「本寨主大展雄风,杀得压寨夫人屁滚尿流……」程寨主遗憾地说道:「就
是这小妞太不济事了,本寨主还没爽够呢。且让本寨主再耍几下……」

  程宗扬刚给云丹琉解开穴道,云大小姐便握起粉拳,朝他身上一通乱打。

  「你这个下流胚子!真不要脸!恨死我了!」

  程宗扬开怀笑道:「是爽死了吧?」

  云丹琉踢了他一脚,「人家都泄了,你还使劲操——要死啊你!」

  「我双修的功法刚行到一半,难道让我停下来?再说了,你泄第二次我不就
停下来了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中用。」

  刚才的胭脂马直接变身胭脂虎,「敢说我不中用!咬死你啊!」

  两人闹了一阵,云丹琉终究是泄了两次身子,手足酸软,折腾几下就没了力
气。程宗扬枕着她的大腿打了个呵欠,「云丫头,睡觉。」

  云丹琉用脚背碰了碰他坚挺的部位,「你这样能睡吗?」

  程宗扬商量道:「要不你给我口出来?」

  「作梦!」

  「那我还不得干挺着?」

  云丹琉撇了撇嘴,然后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几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当先一个是卓云君,然后是惊理和
蛇夫人,再后面是阮香凝和孙寿。五名女子雁翅分开,夜色下,一个个宛如花枝
一般。

  「她们怎么在这儿?」

  「谁让她们看了我?」云丹琉道:「现在她们都在,你想操哪个就操哪个好
了,我也要在旁边看着。」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卓美人儿,先给大爷口一个!」

  卓云君温顺地走到榻旁,屈膝跪下。她举起手指,把发丝抚到耳后,仰起脸
嫣然一笑,然后一手扶住主人的阳具,俯下身子,张开红唇,将那个硬梆梆的龟
头纳入口中,细致地舔舐起来。

  眼看着身为太乙真宗六大教御的卓仙子没有半点为难地凑过去,将那根沾着
淫液的阳具纳入口中,伸出香舌舔得津津有味,云丹琉啐了一口,有心不看,却
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卓云君专心致志地给主人品着箫,美目波光流转,粉颊越来越红,惊理和蛇
奴笑吟吟上前,一起动手帮她宽衣解带,不多时就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当最后一件亵衣被两女扒下,卓云君吐出阳具,赤条条地转过身子,一手抱
着胸乳,一手按在膝上,向后翘起雪臀,一边回过头,向主人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容。旁边的惊理和蛇夫人各自伸手,一左一右扒开她的臀肉,把她熟艳的凤眼美
穴展露出来,将穴口对着那根阳具慢慢套入。

  卓云君背对着床榻,玉坠般小巧的纤足点在地上,身体前倾,小心不碰到床
榻。惊理和蛇夫人各抱着她一条手臂,让她好借力抬起屁股,用凤眼穴套住主人
的阳具,一上一下的套弄。程宗扬躺在榻上,任由她侧着身,费力地挺弄雪臀,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云丹琉看她的姿势实在别扭,忍不住捅了捅程宗扬,「她为什么这样?」

  程宗扬懒洋洋道:「你没吩咐,她怎么敢上床呢?」

  云丹琉啐道:「关我什么事?」

  蛇夫人在旁笑道:「紫妈妈定下的规矩,服侍主人的时候,低等奴婢没有上
位者的吩咐,不能上床。卓奴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大小姐没有吩咐过,自然不敢
弄脏了大小姐的床榻。」

  「第八等?你是第几等的?」

  「奴婢是第四等的侍奴。」

  云丹琉知道惊理与她身份相当,于是指着阮香凝道:「她呢?」

  「凝奴是第九等的粗使丫头。比卓奴还低一级。」

  「她呢?」云丹琉指着孙寿道。

  惊理笑道:「寿奴还没有入门,比粗使丫头还要低一等,只算是不入流的暖
脚婢子。」

  「第一等的有谁?」

  「第一等的是主事丫鬟,如今只有雁儿姑娘一位。」

  「是她啊……」云丹琉见过雁儿,闻言想了起来,「那我呢?」

  蛇夫人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自然是女主人了。」

  「女主人有几个?」

  没等旁边的奴婢开口,程宗扬便道:「你一个,你姑姑一个。没了。」

  云丹琉岂是那么好骗的?「真的吗?」

  「现在没有。往后可能还有一个……」程宗扬咳了一声,「两个吧。」

  早在向云家求亲时,这厮就厚颜无耻地提过三平妻,云丹琉自然是知道的。
如今加上自己,变成四平妻,别人怎么想,云丹琉不知道,但她自己首先就不能
忍。云丹琉心里有些发堵,哼了一声,「让她到床上来。」

  「是。」三女齐声答应。

  卓云君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跪在主人腰间,然后摆好姿势,那只丰腻浑圆
的大白屁股高高翘起,卖力地耸动起来。

  程宗扬笑道:「让大小姐好好看看。」

  卓美人儿媚声应是,一边耸动,一边双手扒开臀肉,将那只正在交合的娇艳
性器展露出来,让人观赏她蜜穴被主人肉棒捅弄的淫态。

  「漂亮吧?」程宗扬道:「这叫凤眼。」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

  蛇夫人与惊理互相使了个眼色,惊理笑着去揉卓奴的双乳,蛇夫人则伸出玉
指,插到卓美人儿的屁眼儿里,在里面抠弄起来。

  卓云君前后两只肉穴同时被人侵入,被玩弄淫叫连连,不多时就泄了身子。

  蛇夫人嘲笑道:「真没用,这么几下就泄了。」

  惊理笑道:「是主子太强,卓奴这几日没服侍过主人,自然承受不住。」

  两人笑闹着把卓云君拖下来,换了蛇夫人上去。卓云君白艳的玉体布满高潮
的红霞,双股间因为泄身,弄得一片狼籍,这边惊理叫过孙寿,让她用唇舌给卓
奴清理干净。

  蛇夫人分开双腿,用一字马的姿势跨在主人腰间,被主人握住纤腰狠操。她
是面对着主人,双腿伸得笔直,玉户整个敞露出来。惊理从背后抱住她,一手抚
弄她丰满的双乳,一手伸到她下体,捻住花蒂来回揉弄。

  蛇夫人支撑了一炷香工夫,也终告不支。这边又换上惊理。惊理双手抚住胸
乳,纤腰仿佛风中的柳条,柔若无骨。她蜜穴被阳具撑得圆张,一边费力地上下
套弄,一边来回旋扭摆动,淫穴春水满溢,流得满腿都是。

  等换上阮香凝,蛇夫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招手把卓美人儿叫到身边,
让她侧着身跪下,挺起雪臀,把蜜穴举得高高的,然后把双腿放在她腰上,像逗
弄一条宠物一样,一手伸到她穴内,一边用手指跟她交合,一边调笑玩弄。

  比起前面几个奴婢,阮香凝更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含蓄,她像个刚出嫁的新
妇那样侧过脸,羞答答骑在主人腰间,既羞怯又温顺地用自己身子抚慰着主人。
程宗扬看得心痒,索性把她推到床上,将她双腿拉到腰间,挺身直入。

  阮香凝娇羞的颦起眉头,那只嫩穴像水做成的一样软腻,被那根大肉棒插得
叽叽作响,不多时就丢了身子。但程宗扬毫不罢休,仍然在她体内挺动不已。

  他听到云丹琉小声道:「他一向是这个样子?」

  惊理在她耳边嘀咕道:「主人以前也很厉害,但现在比以前更厉害些。」

  云丹琉悻悻道:「简直是头牲口……」

  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阮香凝体内喷射起来。阮香凝身体本来就柔弱,在连
绵不断的多重高潮折磨下,早已气如游丝,这时那肉棒猛然顶住花心,跳动着射
出炽热的精液,她身子颤了几下,便昏厥过去。

  程宗扬「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精壮的身体像涂了层油一样发亮,肌肉块块
隆起,轮廓分明。

  云丹琉一阵脸热,勉强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把她们全干一遍呢。」

  「全干一遍?你开什么玩笑!」程宗扬叫道:「至少两遍!」

  「呸!」

  阮香凝被人拍醒,勉强撑着身体,用唇舌清理主人的阳物。

  惊理拉着孙寿过来,笑道:「寿儿一直盼着能见到主人呢。」

  程宗扬道:「那个秦宫怎么样了?」

  孙寿带着一丝羞怯垂下眼,低声道:「他办事不力,奴家已经把他打发到山
上挖矿去了。」

  襄邑侯名下有处铁矿,因为开采多年,出铁已然不多,相应的,矿洞也挖得
极深,矿下危险重重。秦宫被扔到矿上,基本不用指望能活着出来了。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怎么这个表情?」

  惊理笑道:「她是因为要被主子开苞,有些心慌。」

  程宗扬不由来了兴趣,笑道:「给她开苞?今天是什么日子?」

  「主子给一个奴婢开苞,哪里还用挑什么日子?能被主人取了元红,是她的
福分。」惊理说着推了孙寿一把。

  孙寿露出一丝讨好的媚笑,娇滴滴道:「求主子给贱婢开苞。」

  程宗扬道:「女主人没开口,你可上不了床。」

  云丹琉哼了一声,偏不开口。

  孙寿识趣地说道:「婢子不敢弄脏主子的床榻,在地上应承便是。」

  惊理将一块准备好的白帕铺在地上,孙寿除下衣裙,赤裸着光溜溜的玉体躺
在地上,臀下衬着那幅白帕。她身上一丝不挂,只留下满头珠翠,彰显出她显赫
的身份,衬着那具白美的玉体,别有一番贵妇的风情。

  她张开双腿,露出那只白玉般妖艳的牝户,带着一丝媚笑将玉指伸到腹下,
把秘处轻轻分开。里面柔嫩的蜜肉宛如一朵红艳艳的玫瑰,柔柔绽放开来,衬着
雪白的肌肤,鲜美无比。

  她天生媚骨,又善于作态,单单一个掰穴的动作,便像是演戏一样,充满了
欲拒还迎的妩媚风情。

  蛇夫人最看不惯这种假模假式的贵妇样,喝斥道:「一个被人干滥了的狐媚
子,还装什么清倌人?把你的浪穴扒开些,给主子看清楚!」

  孙寿狼狈地应了一声,乖乖剥开下体,将穴口撑开,露出内里那层嫩膜。

  程宗扬已经知道她元红未破,但还是第一次看到狐族女子的处女膜,一脸稀
罕的说道:「这就是你的元红?」

  「贱婢还未曾破体,求主子赏用。」

  惊理笑道:「主子来摸摸看。」

  程宗扬把手指伸进那贵妇的蜜穴里面,用指尖拨弄了几下。那层嫩膜又柔又
韧,隔着膜体,能感觉到内部截然不同的柔腻和暖热。

  几名女子好奇地围过来,待主人拨弄完,各自伸手,轮流插进那只蜜穴。孙
寿是身份最低的一个,半点不敢拒绝,只能掰着蜜穴,任她们亵玩,那张娇艳的
玉脸眉眼含笑,无论她们怎么玩弄,都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不敢有丝毫异样。

  好不容易众人都玩弄了一遍,才嘻笑着放过她。孙寿暗暗松了口气,等主人
俯下身,那根重新怒胀的阳具直挺挺伸过来,她主动挺起下体,将那只淫浪的嫩
穴套在主人的龟头上,玉脸含羞带喜,媚态横生。

  程宗扬挺起阳具,在她穴内旋磨几下,然后挺身而入。

  随着阳具的进入,孙寿笑容越来越僵硬,一丝克制不住的惧意从心底升起,
她极力想笑,牙关却禁不住咯咯作响。

  「主子……饶……饶命……」

  程宗扬已经顶住那层韧膜,在她的央求声中,用力贯入。身下的贵妇露出吃
痛之极的表情,接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云丹琉失声道:「你杀人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没长眼啊,我只是给她开个苞而已。」

  「她都叫那么惨了,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给你开苞的时候你叫了吗?」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但想起自己破体时的情形,觉得她就算疼了些,也不该
叫这么大声。

  这些奴婢都太会演戏了,一定要防着她们。云丹琉心里说道。

  孙寿只听说狐女元红不可轻破,但从未尝试过。这时被主人破体而入,才知
道其中的痛楚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承受的。但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主人那根
怒胀的阳具一下就贯穿了那层韧膜,侵入到自己从未被人开发过的秘境中。

  元红乍破,一股鲜血从蜜穴涌出,不但出血量比寻常女子破体时大了数倍,
颜色更是红得刺眼,鲜血顺着她白玉般的肌沟直淌而下,一瞬间便染红了她臀下
的白帕。

  孙寿只叫了一声,喉咙就仿佛被人扼住,她红唇圆张,柔软的香舌僵硬的伸
直,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媚艳的玉脸满是惊恐。

  程宗扬只觉她处女膜下的部位柔腻得不同寻常,温度更是炽热,仿佛一团滚
热而又充满弹性的软肉,紧密的包裹着龟头。随着阳具的进入,那团软肉战栗着
分开,暖融融地包裹住肉棒,不时传来细微的抽动。

  孙寿死死拧着臀下的白帕,白玉般的手背上浮出几条青筋。她双腿被侍奴按
住,娇艳的蜜穴被主人的肉棒深深橛入,玉户间血如泉涌。下体那团软肉仿佛被
一根烧红的铁棒穿透,带着撕裂的剧痛越进越深,直到与自己的丹田只剩下薄薄
一层。

  肉棒仿佛停了下来,孙寿僵硬的喉头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但紧接着
那根肉棒就再次挺入,穿透最后一层阻碍,深深顶进她的丹田要害。刹那间,孙
寿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人抽空一样,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与此同时,程宗扬脑中忽然一动,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身下的女体仿佛与
自己连为一体,自己侵入的不仅仅是她的肉体,也包括了她的灵魂和一切。自己
可以随意操控她,想让她生就能生,想让她死就能死,想让她笑就能笑,想让她
哭就能哭。自己可以任意采补,掠夺她的修为,知道她任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甚至自己只要愿意,完全能把她改造成任何形态。

  「原来是这样啊……」

  程宗扬终于了解到狐族女子体内的秘密,她们的元红并不仅仅是一层膜,更
重要的是介于丹田和处女膜之间的那团软肉。雌狐奇特的变身能力和天生媚意都
蕴藏其中,又称为媚肉。程宗扬以前也听过不少传闻,雌狐变化万端,化为女子
维肖维妙。相比之下,雄狐变身能力就差得多,即使是千年老狐,也往往连狐尾
都无法化去,两者的差别也正在于此。

  雌狐的媚肉与丹田相连,大幅提升了它们的变身能力,而且随着修为的提升
变身能力越发精湛,但同时也使得雌狐的元红成为她们最隐秘的禁忌。就像自己
现在一样,一旦夺走她们的元红,侵入她们的丹田,她们就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
力,只能任由自己予取予求。更为奇特的是,媚肉原本是浑然一体的,第一个突
破它的人,等于是在她体内开拓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秘径,同时在她体内留下不
可磨灭的印记。

  身下的贵妇像被抽光所有的筋一样,软绵绵躺在地上。她丹田内暖融融的,
十分富有弹性。程宗扬展开内视,甚至能「看」到她的真元所在。程宗扬的真元
犹如气轮,而孙寿的真元则像一颗小小的红丸,若是再大一些,也许就是所谓的
妖丹了。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把那颗红丸纳入体内,只不过刚一吸纳,身下的
贵妇便生机顿减,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会殒命。

  程宗扬顶住那颗红丸,微微送过一缕真阳,孙寿苍白的脸颊立刻变得潮红,
蜜穴也情不自禁地收紧。丹田是真元所在,比其他部位敏感百倍,即使头发丝的
轻拂,在她也如同雷霆一般,何况是被阳具直接捣入。肉棒每一次进入,带来的
触感都千百倍的放大,轻轻一动,便足以让孙寿死去活来。

  程宗扬在她柔腻的媚肉间抽送不已,龟头不时挤进丹田,顶住那颗红丸来回
挺弄。身下的妖媚女子仿佛一株海棠,被干得花枝乱颤,接连数次晕厥过去,又
被干得苏醒过来。

  肉棒抽送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猛然一挺,在她体内喷射起来。孙寿珠泪纷
飞地尖叫一声,两眼翻白,又一次晕厥过去。在她体内深处,那颗红丸被浸在浓
浓的阳精中,被主人采伐过后,红丸表面鲜红的色泽变淡了许多。

  程宗扬拔出阳具,怒胀的棒身上兀自带着几缕元红。他展开内视,发现丹田
内的气轮愈发凝实,修为又精进了一步。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禽兽!」

  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狞笑道:「禽兽要来了!都给我上!把云丫头给我好好
按住!」

  「你敢……啊!」

  笑声响成一片,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春意无边。

                第四章

  「什么?」程宗扬刚回到家,就接到一个意外,「老班落选了?」

  班超拱手道:「惭愧。」

  冯源道:「这事儿跟班先生没关系。明经科诏举的人数一向最多,前些天朱
买臣还上奏说,明经科诏举年龄应当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
天子一直没回复。谁诏举这边刚开始,天子那边突然降旨,应准朱买臣所奏。结
果明经科年龄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选了。」

  明白了,绕了一大圈,班超还是被自己给坑了。朱买臣搞年龄限制,自己也
有份,就是冲着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让班超知难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没
反应,等诏举已经开始才改规则。这就好比班超苦练十几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
拳击台上开打,裁判这才宣布,本场是太监专场,没割过的直接判负。除了太史
公笑而不语,别的不管什么高手,全都得哭。

  诏举这样的大事,天子还这么的随心所欲,程宗扬都觉得无言以对。往好处
说,天子这是帝王心术,思绪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臣下摸不着脾气。往坏处
说,天子这是要疯啊……

  「落选了也好。天子咱们伺候不起,还是来给我办事吧。」程宗扬道:「给
老班腾间房,从今天开始,老班就算入伙了。」

  「成,我这就去安排!」冯源应了一声,下去操办。

  程宗扬道:「老班你放宽心,好好歇几天,将来可有得你忙了。」

  班超道:「听说主公在城中有几处店铺,班某想去看看。」

  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程宗扬很满意,「老敖,你去鹏翼社借辆车,带班先生
去走走。」

  班超与敖润离开。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蕙起身将竹帘卷起,然后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传讯,临安派来护送信物的人,两日前便已经过了云水,六日
之后就能抵洛。」

  自己一直四处奔波,往往赶不及与临安传来的水镜术,与临安的通讯大都是
秦桧管着,秦桧走后便交给了王蕙。自己找到严君平当天,传讯让临安那边带信
物来,到现在还不足二十天。速度这么快,看来是昼夜兼程,一路没有耽误。

  「来的是谁?」

  「威远镖局,阮香琳阮女侠。」

  程宗扬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随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赶紧收起嘴脸,沉
着地点点头,「知道了。」

  王蕙道:「妾身听说蔡常侍在宫里借了点钱?」

  「何止是借了一点?」这事程宗扬提起来就闹心,「老蔡这人吧,你说他办
事不行,那肯定亏心;你要说他办事办得好吧,那我得昧着良心。不管什么事,
他都能给你办得提心吊胆……」

  小紫不在,程宗扬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没处说去,这会儿嫂夫人问起,禁不住
一吐为快。请蔡爷办事,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可过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神出鬼
没。走正道透着邪气,走邪道透着妖气,你说他是妖物吧,他还能把事办得冠冕
堂皇,让人挑不出茬来,真不知是哪位神魔变的。

  「就比方这借钱吧,你少借点也就算了,他倒好,上亿上亿的借,眼都不带
眨的。这是借钱吗?抢钱啊这是!」

  王蕙静静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等程宗扬说完,才道:「妾身听说,
蔡常侍昨日私见少府,询问府藏多寡。」

  「啥?」程宗扬觉得自己背后凉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点把自己弄死,接
着又玩这么一出,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说,钱者泉也,藏之秘库,虽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虽一日亦
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与之激辩半日,理屈辞穷,尤不能胜。」

  「他私下见的五鹿充宗,消息怎么传出来的?」

  「五鹿少府将经过修书一封,上奏天子,力驳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
鹿充宗长于口辩,洛下无人能抗,如今却被蔡常侍所折。眼下两宫内外都已经传
遍了,有道是:五鹿岳岳,蔡折其角。」

  程宗扬这会儿心又提了起来,只要听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着心,都快落下
病了。蔡爷这人他是了解的,正事要是正办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来这么
一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居心绝对极其险恶。

  蔡爷的思绪凡人无法捉摸,但往坏处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没猜对,说明
自己想的还不够坏。

  程宗扬前后一捋,品出些味道,「两人吵架还专门上书天子?这是生怕天子
不知道他有发财的路子啊。」

  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扬心里顿时嘀咕起来,奸臣兄没在,可人家媳妇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
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见略同——这事比自己想的还要凶险!

  「老蔡这回是玩真的,终于要对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扬飞快地转着脑筋,
琢磨其中的关键,「这家伙花了多少钱买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双簧!少府
可是天子的私房钱,他都敢打主意,胆子肥得没边了……」

  这双簧确实唱得好。五鹿充宗上书,明着反驳蔡敬仲,暗地里不仅透露出蔡
敬仲有发财的路子,还显示出他被辩得理屈辞穷,从侧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
子眼下正缺钱,凭空掉了这么大个鱼饵下来,怎么可能不心动?

  万一将来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着出事去的,捅出来的窟窿越大,说
明他捞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经表明态度,坚决反对蔡敬仲的妖言,就
算天塌下来,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证明他的先见之明。
两人一起作案,一个捞够了钱,拍拍屁股走人;另一个半点风险都没有,还能载
誉而归,这双簧唱得真是里面捞钱,外面捞名,里外里都不吃亏。

  程宗扬也就是局内人,才能想通里边的道道。旁人被这俩货玩死,还得挑起
大拇指夸人家厚道。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别说一般人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也
拿他们没辙,这事干的,除了蔡敬仲那个变态死太监,也没谁了。

  程宗扬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怎么就不来个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宫里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话,据传是蔡常侍说的:买田买房都已经
过时了,用钱生钱才是发财的王道。」

  程宗扬真想给蔡敬仲写个大大的「服」字挂门上。这思路广的,不去当个基
金经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扬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由着他
乱来!」

  「公子可是要与蔡常侍商量?」

  程宗扬头皮一紧。跟老蔡商量?我现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说话,
都显得我跟白痴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窍玲珑,王蕙恐怕比他还多一窍,一眼就看出程宗扬的不情愿
来,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与蔡常侍商量如何?」

  程宗扬长出一口气,「有劳嫂夫人费心了。」

  王蕙浅浅笑道:「公子何必客气。」

  …………………………………………………………………………………

  程宗扬没有去见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现自己的白痴,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与卢
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师。

  偃师与伊阙相仿,都是进出洛都的门户,但偃师路途稍远,赴洛的商旅大都
会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顿行囊,更衣洗尘,第二天再从容入京。因此偃师虽然只
是小城,客栈却是极多。

  程宗扬是第二次来偃师,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迹时,也是与卢景同行,甚至两
人易容过的海捕文书还在墙上贴着,只不过眼下谁都没有把他们两个和榜文上杀
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

  两人都是识途的老马,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曾经的白鹭书院。白鹭书院多年
前被官府买下,改为驿馆,但建筑本身的变化并不大。书院的匾额、楹联尚在,
但已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里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学子的诵书声,而是驿马的嘶
鸣声,浓烈的马尿味和随处散落的草料。

  卢景穿着厚厚的皮围裙,一脸胡子拉茬的半蹲在马厩中,扳起一只马蹄放在
腿上,眯着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损坏的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准。那
匹马卧在草堆中,不时惬意地打个响鼻。

  旁边的驿卒挑起大拇指,「这手艺,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师傅!」

  卢景粗豪的咧嘴一笑,从褡裢里面找出一只蹄铁比了比,然后拿起一柄羊角
锤,左手将钉子楔进蹄铁的沟槽中,右手挥起锤子,「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

  程宗扬扮作学徒,靠在门边,眼睛四处张望。按照秘卷上岳鸟人的纪录,藏
宝的地方是在读书台的匾额之后。读书台两侧的学舍已经改成马厩,那块匾额尚
在,上面的字迹剥落大半,模模糊糊写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这书院还是外来户呢,难怪会办不下去。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向卢景使了个
眼色。

  卢景心下会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里面几匹驿马忽然嘶鸣起来。驿卒怕惊
到正在钉马掌的马匹,连忙过去安抚。程宗扬闪身出门,趁人不备飞身跃起,往
匾额后摸去。

  匾额后面的砖墙被挖出个大洞,里面的物品早已不见,只留下几块碎砖。但
程宗扬一瞥之下,看到匾后有一片颇为可疑的血迹,以岳鸟人的一贯尿性,不知
哪个倒霉鬼又被坑了,而且还坑得不轻。

  驿卒好不容易把马匹安抚下来,一回头,刚才那钉马掌的大师傅和他那学徒
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只剩下那匹刚钉了一只蹄铁的驿马还卧在地上,表情
和他一样迷茫。

  大白天的,驿卒却禁不住激零零打了个寒噤,「活见鬼了这是?」

  卢景撕去胡子,收起褡裢,扮成一个街上随处可见的行脚汉子,与程宗扬并
肩走着。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些血迹。」程宗扬试探道:「咱们岳帅挺狠的啊?」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用问,这话肯定是岳帅教的。」

  「说对了。」

  程宗扬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几块碎砖,「其实还有这个。」

  卢景接过来一看,那些碎砖都是平常的青砖,只是砖上刻的纹饰颇为古怪,
拼起来之后,勉强能看出是两块。砖上分别刻着一个奇怪的小人,它们的纹路一
模一样,头上戴着夸张的尖帽,穿着古怪的彩衣和尖头鞋,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鼻
子,区别在于其中一个只有线条,另一个则有彩漆的痕迹,似乎上过色。

  程宗扬道:「眼熟吧?」

  卢景点了点头。

  「一个大鬼和一个小鬼。拼到一起是……」

  「一副炸弹。」

  「瞧,这就是岳帅留下的警告——里面是炸弹,别乱摸。」

  卢景突然笑出声来。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以前跟岳帅玩扑克,四哥一把拿过四个炸弹,一局下来,把岳帅炸得脸都
青了。岳帅恼怒之下,非说四哥作弊。」

  「四哥还会作弊?」程宗扬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卢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气太背,再输连裤子都没
了,自己作弊怕岳帅看出来,就专门偷牌给四哥。岳帅发飙,孟老大还装好人,
假意劝说来着。结果小狐狸在后边看呢,他刚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里窝火,当
场把孟老大捅了出来,说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给四哥凑了四副炸弹……」

  「我说,岳帅就教你们玩这些?」

  「你以为岳帅整天给我们讲大道理?」

  「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没少教。你看看他干这些事……」

  程宗扬都没法儿说下去。总共八块玉牌,已经找过的四处地点差不多全是陷
阱,很明显,岳鸟人对于自己的遗物可能会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准备,那些陷阱
就是专门为仇家设的。而每个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营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
那么他真正的用意在哪里呢?他留下的线索在哪里呢?难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
了?他既然算计得这么周密,为什么没有防备这些?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扬感慨道:「唯楚有才,成败在
兹……真看不出来啊,岳帅还是个文化人呢。」

  「岳帅文武兼资,岂是凡人所能知晓的?」

  卢五哥为人还是很低调的。只不过替岳鸟人吹嘘的劲头,只能用臭不要脸四
个字来形容。程宗扬没搭理他的吹嘘,一边默念着那两句铭文,一边又想起那几
句恶意满满的骂人诗,忽然间心里一动,停下脚步。

  卢景回过头,「怎么了?」

  程宗扬把三个句子串了一遍,隐约捕捉到其中的线索,他压抑住心头的激动
道:「五哥,我问你,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是什么?」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卢景没有开口。但从他的目光里,程宗扬已经读出
那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每一个星月湖大营的人都烂熟于心的口号。

  程宗扬慢慢道:「唯楚有才……卧石绿……成败在兹……」

  其中「唯、卧、败」三个字,他用了重音。

  卢景眼中爆出一丝精芒,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背巷,用脚抹平泥土,拿起
碎砖在上面写道:白鹭书院匾额,唯楚有才。

  北邙最高峰,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然后是:洛都桑林,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这两处是卢景独自去寻找过的,前后一连,「东方」二字跃然而出。

  眼前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心里一下变得敞亮起来,一处两处也许是巧合,已
经找过的五处地方全部对上,就绝不是巧合。

  程宗扬道:「七处已经对上五处,剩下的两处,一处在伊阙,另一处在首阳
山。还剩下三个字:日、出、不。如果我们的推论没有错的话,伊阙和首阳山附
近,必定能找到其中两个字。」

  卢景道:「我去首阳山。」

  程宗扬道:「那我去伊阙。」

  首阳山是玉牌中的第一块,路程也最远,自己若是同去的话,光是时间就耽
误不起。

  卢景也不废话,拣出首阳山的玉牌和秘卷,把其余的都交给程宗扬,随即出
了巷子,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

  船只泊上码头,刚一停稳,程宗扬便跳下船,拢起双手呵了口白气,然后裹
紧外袍,往岸上走去。

  偃师位于洛水北岸,乘船可以直航伊阙,程宗扬运气不错,到码头一问,正
好赶上有船去伊阙,虽然客满了,但船头还能挤出一个位置来。于是程宗扬花了
八十铜铢搭了趟便船,速度慢了些,可胜在省力,而且没有车马的颠簸。如果是
春夏之季,这样的航程堪称惬意,可惜如今正值冬季,在船头吹了两三个时辰的
寒风,连程宗扬也有些吃不消。

  更倒霉的是,程宗扬到了伊阙才发现城上已经闭关了,而且作为进出洛都的
咽喉,伊阙的宵禁比洛都更严格,天色刚黑,码头的店铺便全都关门谢客。一眼
望去,到处黑沉沉一片,只有城墙上逻卒的火把不时闪动。

  程宗扬心里「干」了一声,无奈之下,只好咽了咽口水,忍饥往山上登去。

  伊阙东为龙门山,西为香山,中间为伊水。半个时辰之后,按照秘卷所载的
方位,程宗扬在香山顶上找到一个八角亭,亭侧的埋藏点同样也被挖掘过,连本
该立在那里的石碑也被放倒,只留下一个半人深的大坑。至于里面的东西,当然
早已消失不见。

  好在程宗扬知道里面都是些坑人的东西,真丢了也不心痛。他真正在意的是
那块石碑,上面写的究竟是「日」、「出」还是「不」字?

  程宗扬费力地把石碑翻过来,入目的情形,让他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石
碑上只有两个字:「眺洛」——想来白天站在亭内,能够眺望洛都,可自己想要
的根本不是这个!

  程宗扬把碑上的泥土、苔藓擦干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可石
碑上除了「眺洛」二字以外,再没有第三个字。

  难道是自己的猜测错了?程宗扬压下心底的疑惑,他丢开石碑,从那座八角
亭开始,在周围仔细查找起来。

  一口气找了将近两个时辰,不光亭子,小半个山头都被他摸了一遍,可始终
没有找到任何字迹。程宗扬折腾得精疲力尽,只好一肚子失望地停下手。这会儿
已经是深夜,山风冰冷刺骨,一阵一阵吹得人透心凉。程宗扬又饥又冷又渴,心
里更是把岳鸟人骂了一万遍。这鸟人真是不靠谱,自己刚有点眉目,高兴劲还没
有过去,就被他响亮的打了一记耳光。说来自己运气还算好的,卢五哥一路赶到
首阳山,结果扑了个空,那脸不知道黑成什么样呢。

  也许是天太黑的缘故?程宗扬还有些不死心。这里离伊阙关塞近在咫尺,他
不想惊动巡逻的士卒,没有点起火把,全靠目力搜寻。虽然他以现在的目力,点
不点火把都差不多,但说不定就差那么一点呢?

  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程宗扬在山上待不住了,这天气,在山上喝一宿的西
北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明天再来,趁着天亮,好好找一遍。

  一无所获的程宗扬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离开香山,直接奔往码头,想找一条夜
航船回洛都,结果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在偃师全用光了,不是船空着,就是船夫睡
得正熟。偶然有一条船亮着灯,却是几个船家在悄悄赌钱,他刚揭开帘子,就惹
来一片压低的怒骂。

  「十枚银铢,去一趟洛都。」程宗扬也不废话,开口报出价码。

  喝骂声停了下来,几名船夫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二十枚。」

  从伊阙搭船去洛都,船资通常不过二三十个铜铢,即使包船,有五枚银铢也
足够了,二十枚银铢,对这些船夫绝不是个小数目。

  几名船夫都看着中间一名黝黑的汉子,似乎以他马首是瞻。那汉子打量着程
宗扬,半晌才张口道:「五十枚。」

  「成交!」程宗扬痛快地答应下来。

  那汉子把骰子一扔,起身拿起一件挡风的蓑衣。旁边一名年轻人跃跃欲试地
说道:「许哥,我跟你一道去!」

  「走着!」

  两人钻出船舱,上了旁边一条小船,搭上船板请客人上来,然后熟练地解开
缆绳。姓许的汉子用竹篙在码头上一撑,小船离开码头,年轻人用力摇着橹,船
只摇摇摆摆驶入河中。

  从伊阙到洛都一路顺水,费不了多少力气。等船只走稳,姓许的汉子钻进舱
内,上下打量着他。

  程宗扬毫不在意,这汉子看着似乎有点身手,但以他现在的修为,这种汉子
就是来一百个他也不怕。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却听那汉子说道:「要不要吃食?」

  程宗扬正饥肠辘辘,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要!」

  姓许的汉子拿起一口锅,在河里涮了涮,舀了半锅水,往炉上一坐,然后用
火石引着细绒,升起火来。

  劈好的木柴在炉里「噼噼啪啪」烧着,不多时,锅中泛起细微的鱼眼泡,姓
许的汉子捞起一尾鱼,在船尾洗剥干净,丢进锅内,用大火烧开,然后把炉子一
封,抄起一把混着大粒盐的调料往汤里一搅,递来一柄木勺。

  舱外寒风呼啸,温度越来越低。「吱哑吱哑」的摇橹声从船尾不断传来,炉
火发出「滋滋」的微响,船身摇晃着,锅内的鱼汤随之一漾一漾,几乎要满溢出
来,舱内满是鱼汤的香味。程宗扬拿着一柄又粗又沉的木勺,舀了勺汤,一口下
去,只觉一股暖流淌入胃中,体内的寒意顿时被驱走大半。

  一锅鱼汤喝得干干净净,程宗扬才呼了口气,放下木勺,只觉这锅鱼汤实在
是自己生平尝过最鲜美的滋味。舱内暖融融的,肚子里也暖和起来,身上不由升
起一股困意。程宗扬伸了个懒腰,但手臂刚抬起一半,就变了脸色。

  舱外传来一阵磨擦声,似乎驶进芦苇荡中,接着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姓许的汉子钻进舱内,抓起程宗扬的手臂,往肩上一搭,弓着腰把他背出船
舱。

  外面连洛都的影子都看不见,而是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芦苇荡,此时大
大小小停了七八条船。岸上有一片用破旧船板搭成的木屋,似乎是船民们聚集的
住所。

  姓许的汉子把程宗扬背到其中一间大屋里面,往地上一丢,兴冲冲道:「大
当家!我撞上一条肥羊!」

  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出来。姓许的汉子道:「这厮有钱得很,
从伊阙到洛都,张嘴就给五十银铢!让我一锅汤把他给麻翻了。」

  一个声音道:「客商?」

  「不像。」姓许的汉子道:「瞧他吃鱼的样子,虽然饿得狠了,可还是先拣
着鱼头吃——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那人不悦地说道:「我不是说过,这几天安分些吗?」

  姓许的汉子道:「我见着这种拿钱不当钱的公子哥儿就来气。眼下粮食越来
越贵,大伙都等米下锅呢。作了这一票,兄弟们总算不用饿着肚子过年了。大当
家,我就干这一票!等搜完身,我把他扔路上去,保证不坏他性命。」

  那人哼了一声,走了过来,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对眼。

  姓许的汉子这才惊觉过来,「这小子还醒着——大当家!他跟咱们照过面,
可留他不得了!」

  「出去!」

  姓许的汉子闭上嘴,赶紧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大当家压抑不住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当着那位「大当家」的面,程宗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懒洋洋的闭上眼
睛,「这药劲还真不小,我先睡一会儿……」

  面前一个美貌少妇木然僵在当场。她看着一脸放心,倒头大睡的男子,表情
似悲似喜,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良久,那少妇认命地跪了下来,低声应道:「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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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醒来时,天色已然微明。程宗扬翻了个身,才发现身下的泥地换成了一张舒
适的软榻,外衣已经被除下,整齐地放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暖被,被窝
里暖洋洋的,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

  程宗扬拉了拉被子,正想睡个回笼觉,旁边一个声音娇滴滴道:「主子,你
醒了……」

  说着一张媚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女子皮肤白腻,眉眼间带着骚媚入骨的
风情,浑身香气扑鼻,容貌与昨晚那个美貌少妇全然不同。

  隔了数月,蓦然见到这位青叶教的教主夫人,程宗扬不免多了几分陌生感。

  尹馥兰倒是殷勤得紧,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虽然是大冬天,她却只穿了一
件短短的旗袍,玉臂粉腿尽数裸露在外,薄薄的衣物贴在身上,勾勒出她丰腴的
身材,看款式,还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

  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被中。那美妇整个人都被盖住,只能看
到被子下面不停蠕动,不多时,一条内裤从被子里面扔了出来,接着是一件揉皱
的旗袍。

  尹馥兰趴在榻上,那具丰润的肉体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充满诱人的弹性。
程宗扬翻过身,重重压在她身上。尹馥兰低低叫了一声,一边媚眼如丝地撅起屁
股,紧接着就被主人的大肉棒硬梆梆干进蜜穴。

  多日不见,那根肉棒仿佛比她记忆中更回威猛几分,主人的动作还和以前一
样,既粗暴又狂猛,充满了征服者的肆意和张扬。一轮密不透风的抽送,几乎把
她干得魂飞魄散,尹馥兰手指抓住被褥,娇艳欲滴的红唇圆张着,却发不出丝毫
声音,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

  何漪莲带着一股寒风进来,随即转身掩上门。她往火盆中添了几块木炭,然
后跪坐在一边。看着那骚妇在榻上被主人摆布的淫态,她有些尴尬地侧过脸,心
跳却越来越快,她不由想起那段短暂而又荒唐的日子,曾经的感觉从心底渐渐复
苏,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传来一阵阵难以承受的酥痒,刚回洛都时那点不欲人
知的小心思,不经意间便烟销云散。

  等主人放开泄尽阴精,浑身瘫软的尹馥兰,笑眯眯伸出手指勾了勾,何漪莲
就像听话的木偶一样站起身,顺从地脱去衣物,乖乖爬到榻上。当那根在梦中多
次出现过的阳具顶住穴口,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便已经湿透了。

  紧接着,那根火热的肉棒重重顶入体内,带来一股真切的满胀感,将她最后
一点尊严击得粉碎。何漪莲低低叫了一声,心里残存的一丝不甘也化为乌有。

  程宗扬躺在榻上,身边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光溜溜的女体。尹馥兰与何漪莲交
替说了她们的经历,自从主人和紫妈妈从传送阵消失之后,她们等了数日,不见
主人回来,只好离开太泉古阵,出去寻找。

  两女久有宿怨,但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放下仇怨,勉强合作。尹馥
兰长于勾心斗角,献媚争宠,办事能力却远远不及何漪莲。没有主人的吩咐,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倒是何漪莲心细,认出萧遥逸的身份。由于得罪了原本的主家
广源行,两人不敢露出踪迹,于是先到江州,听说主人去了汉国,又转赴洛都。

  可到了洛都之后,两人又犹疑起来,一边想着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不如就此
逃离,免得给人为奴为婢;一边又想着两人都已经献出一魂一魄,怎么也逃不出
紫妈妈的手掌心,万一惹恼了紫妈妈,就是想再做奴婢也不可得。一边是自由,
一边是生死,让她们迟疑不决。

  最后两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身,慢慢寻找主人不迟。何漪
莲的洛帮虽然是广源行在背后支撑,但她毕竟经营多年,也有些靠得住的心腹,
于是找了处偏僻的渔村落脚,没有对外透出半点风声。谁知刚安身没几天,手下
突然带了条肥羊回来……

  两人都是被小紫收过魂魄的奴婢,程宗扬用起来放心得很,丝毫不担心她们
会背叛。

  「那对姊妹花呢?」

  「主子是说虞氏姊妹?」尹馥兰道:「主子刚失踪,那两个贱人就不见了踪
影,多半是趁机逃了。奴婢要逮住她们,非揭了她们的皮不可。」

  何漪莲对她的讨好满心不以为然,但明智的没有开口。

  「那个机械守卫呢?」

  尹馥兰道:「那个怪物好奇怪,打着板子跑到树林里去了,没有人敢追。」

  当日传送时,程宗扬和小紫本来想带上装着器灵的机械守卫,结果传送中出
现错误。也许太泉古阵有什么禁制,使机械守卫无法离开。这样也好,那家伙精
神分裂得厉害,待在太泉古阵,也免得他出来祸害。

  程宗扬又问了几句,得知她们离开时,太泉古阵聚集的各方势力已经走得七
七八八,他们都是听到岳鹏举将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特意赶来,结果无不铩羽
而归。最后倒是便宜了莫如霖,又得了一批不要钱的手下。

  从朱老头口里得到太泉古阵另一番真相之后,程宗扬一直避免回忆自己在太
泉古阵的经历,这时也不想多问,只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便起身道:「这里离
洛都有多远?」

  「水路五十里。」

  程宗扬一怔,「怎么比伊阙还远?」

  何漪莲讪讪道:「他故意走了岔路。主子在舱里,一时不查……」

  「离伊阙呢?」

  何漪莲道:「三十里。」

  「主子要去洛都还是伊阙?」尹馥兰一边给他系好衣衫,一边道:「奴婢这
就让人备船。」

  「先去伊阙吧。趁天亮,我去香山顶上那个亭子看看。」

  何漪莲道:「主子要去出云台?」

  程宗扬一震,急问道:「什么出云台?」

  何漪莲吓了一跳,小声道:「那地方原来叫出云台,后来才建了亭子,改叫
眺洛亭。奴婢从小叫惯了……」

  程宗扬示意尹馥兰停下手,然后坐回榻上,「它还叫出云台的时候,你去过
吗?」

  「去过。」

  「和谁?」

  「……武穆王。」何漪莲低声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是听命行事。」

  「你记得他带了什么东西吗?」

  何漪莲回忆了一会儿,「有一只箱子,还是帮里的人抬到山上……第二天他
下山的时候,那只箱子就不见了。当时我还问他,但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重不重?」

  程宗扬一连串的追问,可惜时过境迁,何漪莲已经记不清了。

  旁边的尹馥兰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程宗扬道:「你知道?」

  尹馥兰道:「莲儿方才一说,奴婢倒是想了起来……那年奴婢也在洛都,我
们青叶教擅长驭蛇,武穆王把我们带的毒蛇都要去了,装了一箱。」

  「一箱?」

  尹馥兰道:「箱子里都是泥土,武穆王还叫人专门配了蛇药,让那些毒蛇能
长期蛰伏。那些毒蛇可以不吃不喝蛰伏数十年,蛰伏越久毒性越烈,若是有人打
开箱子,那些毒蛇苏醒之后会很危险。」

  岳鸟人心真黑啊……程宗扬道:「还有别的吗?」

  两女同时摇头。

  虽然知道自己纯粹是撞大运,但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
连孟老大等人都不知底细,何况这两个女人呢?况且自己总算知道箱子里面装的
是什么东西,黑魔海那帮家伙打开箱子,挖出一窝毒蛇,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出云台,又对上一个「出」字。自己以为中断的线索又重新出现一线曙光,
卢五哥去的首阳山,很可能对应「日」字,八块玉牌,现在还剩下一个「不」字
没有着落。一旦凑齐,岳鸟人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谜底呢?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后拿出一块玉牌,「这东西你见过吗?」

  何漪莲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未曾见过。」

  尹馥兰也摇头不知。

  程宗扬只好把此事丢开,转而问道:「听说洛帮势力不小,怎么就这几条船
呢?」

  何漪莲道:「洛水沿岸各处码头都有帮中的分舵,此地只是一处渔村,住的
都是帮中兄弟的眷属。」

  「听说洛帮各位当家都去了晴州?」

  尹馥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莲奴怕惊动广源行的耳目,不敢去总
舵,她也是刚听说帮里如今群龙无首。」

  「洛帮的人你能调得动吗?」

  何漪莲犹豫了一下,「能。」

  「把握大吗?」

  何漪莲坦白道:「下面的兄弟一向都听我的。只是广源行在帮里埋了不少钉
子,那几位当家有的就是广源行安排的人,若是他们回来,怕会有些风波。」

  程宗扬道:「如果让你把帮里运货的船只减少一半,再把运费提高一半,能
办到吗?」

  何漪莲想了半晌,最后实话实说,「帮里生计颇有些艰难。若是断了生意,
有些人未必心服。」

  「帮里损失多少,我给你补出来。」

  何漪莲眼睛一亮,「真的吗?」

  「只要你能控制洛水的货运量,我保证你们洛帮今年能过个肥年。」

  何漪莲双手合什,长长舒了口气。

  程宗扬奇道:「洛帮日子有这么难过吗?」

  何漪莲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洛帮是洛水第一大帮,说来固然风光,
奴婢操持帮务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就比方船资,其他帮会比我们少拿三成
还有得赚,我们拿到八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了。」

  「都是跑船的,你们成本怎么这么高?」

  何漪莲苦笑道:「一来我们洛帮的收益大头要交给广源行,二来其他帮会多
是些没牵没挂的精壮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帮里兄弟哪个不是养着一
家人?还有些兄弟因为帮里的事死了残了,家中妇幼帮里都要养起来,又是一笔
开销。」

  「别的帮会就不用养家人?」

  何漪莲道:「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帮会的兴衰,初建时,帮中都是精壮,头
三五年大都风光得很,能拼能打;接下来三五年,帮众陆续成家,挣的钱就只能
维持了;再过三五年,原来的帮众渐渐老了,生意越来越差,家里人口却越来越
多,不加新人难以维持,新人来了却嫌他们干的活少,拿的钱多,帮里的争执一
日烈过一日,到这时候就只能散伙,各谋出路。年轻力壮的重新组建帮会,然后
再重复一遍。」

  「那些帮会能撑过十五年的便寥寥无几,能撑过二十年以上的,只有我们洛
帮一家。」何漪莲道:「我们洛帮能支撑下来,也是借了广源行的光,垄断了晴
州运来的货物。但广源行算计极精,拿走大头之后,留下的只能让帮里的人撑不
着,饿不死罢了。」

  果然是家家都本难念的经。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道:「不需要你做太久,
只要控制三个月就行。」

  何漪莲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三个月?奴婢只怕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再有一个月就该封冻停航了啊。」

  程宗扬愕然道:「洛水不是号称温洛,从不结冰吗?」

  何漪莲解释道:「洛水本身极少封冻,但遇到极寒天气,上游的支流大半会
封冻结冰,下游虽然无冰,但上游水量减少,以前能航行的河段都成了浅沙洲,
除了小筏子,寻常的船只都无法航行。今年入冬早,天气寒冷,最迟到冬至,上
游就该封冻了。因此有经验的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把货物运完。」

  程宗扬暗叫侥幸,自己只听说洛水不会结冰,便以为洛水是终年通航,准备
配合陆路运输,用两个月时间慢慢提价,这时才知道一个月后洛水的航运就会停
止,其他商家都会赶在这一个月内备货。如果按原来的计划,等自己动手,别人
的货物早运完了。

  「你跟我去趟洛都。」

  何漪莲不明所以,但立即答应下来。

  尹馥兰道:「奴婢……」

  「你先留在这里。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人来找你。」

  尹馥兰只好羡慕地看着何漪莲跟随主人离开。

  …………………………………………………………………………………

  敖润蹲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程宗扬的身影刚张开嘴巴,随即看到他身后跟
着一名陌生女子,又连忙把嘴巴闭上。

  程宗扬走的是背巷,向敖润略一示意,进了那处用来掩人耳目的客栈。冯源
正在柜上,见家主进门,一边迎上来,一边奇怪地看着那女子。

  程宗扬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帮主。」

  冯源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何大当家。」

  何漪莲含笑还了一礼。

  程宗扬道:「你陪何帮主去北院,一会儿商量点事。」

  北院是文泽故宅,商议要事才会启用,寻常宾客根本不可能入内。冯源改容
相向,原本的客气中多了几分慎重,「何帮主,请。」

  冯源带着何漪莲离开,敖润才开口道:「蔡公公来了。」

  「来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

  「我去见见他。你去通知班先生,还有老吴、老匡和高智商他们,半个时辰
之后在北院议事。云老哥和程大哥若是不忙的话,也请他们来一趟。」

  敖润应了一声,前去找人。

  程宗扬回到内院,远远便看到会客的大厅门窗敞开着,负责守卫的韩玉钉子
一样站在门口。

  程宗扬往堂上看了一眼,「门窗开这么大,不冷吗?」

  韩玉道:「是秦夫人吩咐的。她说男女室内独处,不方便关门窗,开着门好
避嫌。」

  「太见外了。蔡常侍那是什么人?」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太监啊。能
算男人吗?嫂夫人也太仔细了。」

  程宗扬说着踏进门内,迎面就看到蔡敬仲那张死人脸。他阴恻恻说道:「我
都听见了。」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装傻道:「什么?」

  「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程宗扬果断不认,「你听错了。」

  蔡敬仲冷哼一声,扭头看着王蕙,「你说的不错。太后多半会应允。」

  王蕙道:「北宫能拿出多少?」

  蔡敬仲思忖了一下,「千万可期。」

  王蕙道:「太少。」

  「太后只是鱼饵。」

  「或者我们换个一个方式呢?」王蕙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愿闻其详。」

  「常侍可知阳武侯?」

  蔡敬仲微微点头。

  「若是为了对付阳武侯,太后能拿出多少钱呢?」

  「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王蕙浅笑道:「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但十万金铢,北宫想必拿得出来。」

  「如何取信?」

  「拙夫与石敬瑭相交莫逆,请他演出戏,亦不甚难。」

  蔡敬仲苍白的手掌轻轻拍了一记,「大善。」

  程宗扬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你们在说什么?我怎
么听不懂呢?我就出门一天,难道错过什么要紧的内容了?」

  王蕙温柔地笑道:「是这样的,妾身听蔡先生说了前后手尾,方知蔡先生布
局深密,思虑周全。既然安排停当,不妨多借一些。单是天子的话,所得钱铢亦
不甚多,不若连太后那边也一并借了。」

  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自己还以为王蕙是要劝说老蔡,让他收手,谁
知道这嫂子一听有门路,立刻改了主意,而且单是宰天子一刀还嫌不够,竟然怂
恿老蔡连太后的私房钱也一并宰了。

  程宗扬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谁会想到王蕙不替自己分忧解难,反而跟
蔡敬仲狼狈为奸呢?让他们凑到一起,杀伤力翻着倍的往上升。一个女子,一个
被割过的小人,圣人早就说过,这两种人他都搞不定。

  程宗扬满心后悔,真不该让奸臣兄出去办事,他家这嫂子看着斯斯文文,温
柔可亲,可真不是什么善茬,没有老爷儿们管着是不行啊。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死太监,但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们人
好多,我上去也是白饶……

  程宗扬硬着头皮抵抗道:「太后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拿钱?」

  蔡敬仲道:「戊土。」

  「什么意思?」

  王蕙微笑道:「宫里如今都在传言,蔡常侍从上古典籍中,找到戊土生金之
术,花重金配出戊土。只要将钱铢埋入土中,便可逐月收割,每次可收获一成的
生息。」

  「每月收一茬?」程宗扬转头对蔡敬仲道:「你这是种地呢?还是养猪呢?
就算养猪也没这么快吧!」

  蔡敬仲徐徐道:「世间五行,土载其四。土生金,金生水,是谓五行相生。
今年恰逢戊申,明年则为己酉,戊己属土,申酉属金,正为戊土生金之相,唯有
此年将金铢植入戊土,方可生金。六十一甲子,每六十年方有一次,机不可失,
失不再来。一旦错过,唯有再等六十年。」

  程宗扬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索性道:「太后信吗?」

  王蕙道:「妾身想来,太后多半是不信的。」

  「太后都不信,天子就能信吗?」程宗扬道:「天子性子可能差了点,可绝
对不是傻子。」

  蔡敬仲道:「如果太后信了,天子会信吗?」

  怎么又绕回来了?吕雉的智商好像比刘骜还高一点吧?

  王蕙道:「所谓戊土生金,太后和天子自然不会信的。即便他们信了,也只
会让蔡常侍献出戊土。」

  程宗扬连连点头。这事他听着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太后和天子若是不信,蔡
敬仲再折腾,这戏也算唱到头了;太后和天子若是信了,让他交出戊土,老蔡这
戏当场就要穿帮。反正不管太后和天子信不信,蔡敬仲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左右
都是个死,老蔡就算真是妖精,又能玩出什么花来?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道:「假若我与太后合谋呢?」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

  「若是我告诉太后,她只需略出些钱,蔡某对外放出风声,就能引得天子重
金来投。太后肯不肯呢?」

  程宗扬终于懂了,这是连环套啊。吕雉不是傻子,根本不会信什么戊土生金
地把戏,但如果能狠狠坑天子一把,她肯定不介意投些钱铢作饵。这样吕雉以为
她是与蔡敬仲合谋坑天子,却不知她宫里的奴才这么胆大包天,连她也一并算计
了。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一千万钱?」

  「正是。」蔡敬仲道:「我跟秦夫人商量了一下,太后那点钱太少。要另找
个由头问她要钱。」

  「朱老头?」

  蔡敬仲和王蕙同时点头。

  王蕙道:「以石敬瑭当饵,诈称可以重金买通殇侯身边的卫队反水。只要能
取信太后,十万金铢她想必也是肯掏的。」

  蔡敬仲道:「太后的钱也不能白拿,待见过石敬瑭,蔡某便禀明太后,对外
放出风声,就说太后出资十万金铢,交由蔡某运作收取利息,一来掩人耳目,二
来引天子上钩。太后自无不许……」

  蔡敬仲与王蕙相视一笑,程宗扬却觉得头皮发麻,「你们能骗过吕雉?」

  「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石敬瑭……」王蕙莞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宗扬与石敬瑭打交道不多,听老秦说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但他真的
能骗过吕雉?程宗扬真不大相信。

  王蕙道:「听说上清观的卓教御与紫姑娘相交莫逆,蔡常侍游说太后时,最
好能请卓教御入宫一趟。」

  这思路跳得太快,程宗扬感觉有点跟不上,想了一下才转过弯来,「代表太
乙真宗?」

  「正是。」

  卓云君代表太乙真宗入宫,与吕雉合谋共诛鸩羽殇侯,负责牵线的蔡敬仲会
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石敬瑭反水……

  程宗扬忽然发现,这事越说越像了,眼看着真能办成。他挣扎道:「秦家嫂
子,咱们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王蕙笑道:「妾身见过蔡常侍,便改了主意。以蔡公之能,大事可期。」

  「可这是诈骗……」

  王蕙道:「妾身有一言,敢请公子知闻。」

  「嫂夫人尽管说。」

  「拙夫每献一策,必前思后想,久而不决,虽然周密,但失之谨慎。如今洛
都形势瞬息万变,岂可拘泥?以妾身之见,当断则断,当舍则舍。」

  程宗扬不由得正襟危坐,「请嫂夫人指教。」

  「公子始终不欲如此行事,无非是不肯负人,特别是徐常侍吧?」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叹道:「说起来,徐常侍还真是够对得起我了。」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王蕙道:「公子因此等小事,便缚手缚脚,实为
妇人之仁。」

  程宗扬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徐常侍既然对得起我,我起码要给他一
个交待。」

  王蕙道:「今日虽有所负,他日补偿未尝不可。」

  程宗扬摇头道:「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嫂夫人说的有道理,但如果我每次
想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就给自己找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下
限。毕竟理由总是很好找的。」

  他心里暗暗道:也许我会变成另一个岳鸟人吧。

  程宗扬抬起头,「我不是什么杀伐决断的大人物,有些事情断不掉,也不好
轻易舍弃。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嫂夫人肯定会笑话我吧?」

  「公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乃大丈夫的襟怀,妾身岂敢见笑?」王蕙展颜一
笑,「既然公子不肯舍,那便由我们来舍——蔡常侍,你看呢?」

  蔡敬仲道:「大不了我把他们的钱还清,只留下天子和太后的府藏。」

  程宗扬长出一口气,「这没问题!我举双手赞成!」

  蔡敬仲轻飘飘道:「那就这么说吧。」

  既保住底线,又能从吕雉和天子手里榨出钱来,这事解决得再完美不过。程
宗扬心情一松,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他贴到蔡敬仲耳边,小声道:「有件事
你看能不能办——给我找几枚太后和胡夫人的指印。」

  蔡敬仲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放下心事,笑道:「这事就交给两位了,你们聊。」

  等程宗扬离开,王蕙歉然道:「只能辛苦蔡常侍了。」

  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随便拿句话骗骗他,有何辛苦?」

  「啊?」

  以王蕙的机敏,这时也被镇住了,还有这么玩的?

                第六章

  「你没在宫里干过,不知道宫里的路数。」蔡敬仲道:「咱们宫里呢,讲究
的是欺上不瞒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兴了,随你怎么折腾,都不算过错。」

  王蕙道:「妾身愚钝,难道只要让天子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吗?」

  「你看,你这就没转过弯来。」蔡敬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啊,你在下
边胡作非为,主子会高兴吗?肯定不会吧。那就只能任劳任怨,一点不敢胡作非
为吗?那我这中常侍还当着什么劲?」

  王蕙笑道:「我都让公公绕糊涂了。」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讲究一个分寸。就拿胡作非为来说,
要么你能保证这事传不到主子耳朵里面,主子压根不知道,不管你干了什么,那
都等于没有,这种是能遮得过,捂得住。要么呢,是这事传到主子耳朵里面,他
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你胡来得好。这种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
前些天刚弄出那么大乱子,江都王颜面扫地,连太后都气得差点要杀他,天子脸
上也不好看,但天子为什么对他宠信依旧呢?」

  王蕙眼珠一转,「富平侯对江都王无礼,难道是天子授意?」

  「对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龄继位,那些诸侯年长辈高,看他就跟
看娃娃一样,张侯对江都王无礼,其实是表明君臣之别。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
都王的车驾他难道看不出来?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他才偏要这么做。明白告诉诸
侯,无论你年纪再长,辈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
本分。别看你是诸侯王,我富平侯照样不尿你这一壶。所以你说的没错,富平侯
这么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说错了一半,是因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
意。若是连天子这点心意都揣摩不透,张放岂不白得天子的宠信了?」

  「可张放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诸侯,岂非得不偿失?」

  「你啊,虽然聪明绝顶,可比起你夫君还是差了一筹。」蔡敬仲道:「为主
子作事,哪里用得着计较得失?在小账上头斤斤计较,聪明是够了,却少了几分
大气。」

  王蕙赧然施礼,「多谢公公指点。」

  蔡敬仲点了点头,又指点道:「怎么把主子伺候高兴呢?这里头的道道可就
多了……」

  王蕙为蔡敬仲斟上茶,「还请公公指点。」

  「就拿咱们这位主子来说吧。咱们这位主子呢,一来脸皮薄,想当婊子还总
想着立牌坊;二来心不够黑,想多吃多占还怕别人饿着,总之是滥好人一个。对
付这种主子,讲究的是一个『抢』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吗?你先抢着帮他把牌
坊立好,还要立的漂漂亮亮,让他不卖都过意不去。他不是见不得别人挨饿吗?
你先抢着把锅端到屋里去,让主子关上门吃,看不见别人不就结了?」

  蔡敬仲呷了口茶,「总之呢,讲究五个心字:让主子这婊子当的安心,牌坊
立的开心,肉吃的放心,钱挣的顺心,觉睡的舒心……」

  「蔡常侍这么说,难道主子就一无是处了吗?」

  「怎么会一无是处呢?滥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当好
人,你就顺着他的心思,让他当好人。顺着他,没坏处。」

  「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呢?」

  「那咱们就抢先把坏事给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坏事,有辱主上的圣明。」

  王蕙连番询问,蔡敬仲应答如流,而且绝不藏私,将自己多年来的心得倾囊
相授,让王蕙听得叹服不已,不时击节赞叹。

  「难怪大貂珰能身居高处,倍受信宠。」

  蔡敬仲谦逊的摆了摆手,然后话风一转,「再说了,滥好人又不是白痴。咱
们这位主子,人虽然软了点,但心里头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单凭这一点,
就比旁人强——比你强,也比我强。」

  王蕙道:「大貂珰过歉了。」

  蔡敬仲摆了摆手,「蔡某不是谦逊,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宫里这么些年,
也见过不少贵人。唯有这位主子,让蔡某真正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王蕙目光微闪,「攀龙?」

  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放下茶杯,从席侧拿起斗笠,飘然而去。

  …………………………………………………………………………………

  与此同时,「滥好人」程宗扬浑然不知蔡太监已经打点好牌坊,准备亲手给
他供上,还在为商会的大计殚精竭虑。

  不大的厅内坐无虚席,程宗扬坐在主位,云苍峰坐在他对面的宾位,正中间
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白绢,上面绘制着洛都的大致地形。两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
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莲;右首是程郑、吴三桂、敖润、冯源。坐席上首的
侧位,专门放了一张软榻,带着银制面具的剧孟仿佛一头懒洋洋的睡狮,据榻而
卧。

  程宗扬指着地图上一面小旗点了点,然后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处草料
场,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应,远远超过了预期目标。这第一桩
功劳,是程大哥的。」

  程郑起身道:「不敢当。」

  「人员安排了吗?」

  程郑道:「云三爷已经派了两名掌柜过去接管。」

  程郑手下虽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会的布局扩张太快,人员配置上不免捉襟
见肘。而云家由于产业转让,大批人员闲置,又都是经商多年的老手,双方一拍
即合,程郑负责扩张,云苍峰派人接管,双方合作得天衣无缝。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下去了。从明天起,我们手里的草料场全面涨价。先
从精饲料开始,豆饼涨一成,干草每十束先涨一个铜铢。」程宗扬道:「一定要
控制好节奏,第一波涨价的幅度要缓,节奏要稳,时刻注意市场的反应。」

  云苍峰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财富,在厅中都是最高的,但他丝毫不摆架子,
他这边说完,便点头道:「明白。」

  程宗扬暗暗竖起大拇指,云老哥够给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价格全面涨起来之后,我们不妨作作样子,准备点草料在
各处城门发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声势造出来,一来邀买人心,二来让人们都
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紧。最好让周围郡县都听到风声,预先把草料钱算到运费里
面。」

  「好主意!」程宗扬赞道:「洛都运力有限,多运了草料,就少运了其他货
物。」

  程郑抚掌道:「果然周到。」

  「陆路运输无非是车马人力,我们只要控制饲料,让运费上涨即可。水路运
输价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头。此事我以前有些想当然了,」程宗扬侧身示意了
一下,「现在请洛水的何大当家解说。」

  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何漪莲暗暗吸了口气,起身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
说道:「水路与陆路不同,由于立冬前后洛水会因水浅停航,一般商家都会赶在
大雪之前运完货物,眼下正是水运货物最多的时候……」

  最初的紧张过后,何漪莲越说越流畅,她先介绍了洛水航运的状况,洛帮所
占的份额,以及可以调动的人手,然后说道:「按照家主的吩咐,从明天开始,
我们会借口水浅,停止千料以上货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运送。粗略估计,
整个洛水会减少两成的运量,同时提高一成的转运费用。」

  吴三桂道:「万一有人抢生意呢?」

  何漪莲嫣然一笑,「这就要请诸位援手了。」

  程宗扬道:「老吴,这件事交给你了。不管帮内还是帮外,有人不服,全部
打服。」

  吴三桂高声道:「是!」

  「水陆运输的事暂时这样安排,」程宗扬一锤定音,然后道:「第二桩是兑
换。高智商,这事交给你去办。多找点狐朋狗友一起上阵,把咱们手里的金铢兑
成铜铢。」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师傅,铜铢又重又占地方,运的时候不方便啊。」

  「洛都九市你去看过了吗?」程宗扬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铜铢,用银
铢的都极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减少铜铢的流动,人为造成钱荒。至于兑来的铜
铢,不用担心,都存在陶氏的钱庄里。我已经跟陶弘敏说好,这部分钱铢入库之
后,短时期内不再流通。」

  高智商道:「有限额吗?」

  「先兑十万金铢吧。看看市面上的铜铢一下少二十万贯,会有多大波动。另
外各处商号,无论草料场还是水路运费,能收铜铢的全部收铜铢。」

  「最高兑多少?」

  「尽量足额。铜铢出现短缺,可以兑到一千九。最高不超过一千八,而且这
部分比例不能超过半成。」

  「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办!」

  「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

  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礼。

  「你放出风声,说有人暗中往洛都运送兵器,图谋不轨。怎么危言耸听怎么
来。最好再设计从进城的车中,搜出一批兵器。至于主谋,或者是赵王余孽;或
者是暗有反志的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标越扑朔迷离越好。」

  匡仲玉朗声道:「明白。」

  「云老哥,还要辛苦你一番。」

  云苍峰道:「尽说无妨。」

  「你拿出钱铢,四处求购田地房产,把声势尽量造大,显得越急切越好。洛
都这帮豪强肯定会拼命抬价。」程宗扬道:「怎么激起他们的贪心,让他们跟着
咱们的节奏抬价,就要看云老哥的本事了。」

  云苍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钱不花,只动动嘴皮子,就让洛都周边田
地的价格大涨这种事,老哥我最喜欢干了。」

  程宗扬笑道:「算缗令一出,他们就知道最后吃亏的是谁了。」

  云苍峰闻言大笑,他在汉国没少受人排挤,眼下又被逼卖掉名下的大部分产
业,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将来的脸色。

  程宗扬道:「总之一个字:涨!大家想尽办法,把百货的价格都抬起来。常
言道,事不过三,这一轮涨价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涨到别人以为不会再涨的
时候,再涨一波。三次之后,大多数人就会习惯物价的涨势了。」

  说完之后,程宗扬特意道:「剧大侠,你看呢?」

  剧孟咧开大嘴,用嘶哑的声音嘿嘿笑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让你说得我
都心动了……要不要我抢一票啊?」

  「这个主意不错啊!从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扬边想边道:「抢
的目标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够的影响……」

  敖润接口道:「抢那些士子啊!」

  冯源不乐意地说道:「穷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穷,抢他们干嘛呢?」

  「就抢他们!」程宗扬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说,还有交流的平台,传播够
广够快,目标也不显眼,而且还没几个钱——这么穷的都抢了,何况别人呢?」

  冯源不同意,「就是因为钱少才要命啊。」

  敖润安慰道:「没事。只抢来洛都的,返乡的咱们不抢。反正他们都来洛都
了,找个书院多少能混口饭吃。」

  「你说得轻巧……」

  班超道:「不行就让主公出一笔钱,放到各个书院,补贴被抢的士子。」他
补充道:「反正大家都穷,补贴不一定用钱,粮食被褥就不错。」

  冯源道:「万一抢到有钱的呢?」

  班超笑道:「就当均贫富了吧。」

  冯源道:「万一有人混补贴呢?」

  「补贴越多,说明抢得越厉害,只用一点粮食被褥,就把声势造出去了,这
生意做得过啊。」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要不忍心,这补贴的事就交给你去
办得了。」

  冯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说在头里,是不是真被抢我不管,只
要真穷我就给啊。」

  众人都笑道:「给吧,给吧。最好都说被抢了。」

  席间所谈内容虽多,但在场的都是行家,效率极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众
人商议已毕,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莲还在厅中。

  何漪莲看着正在审视地图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扬提笔在图上作着标记,一边道:「怎么?没有这样议过事吗?」

  「奴婢以前在帮中议事,都是排好座席,谁座席靠前,讲话就更大声。主子
这般议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很奇怪吗?」

  「主子手下人才济济,奴婢望尘莫及。难得的是,没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
一家人坐着说话。」

  程宗扬哈哈笑道:「要不他们都叫我家主呢。」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地图陷入沉思。

  何漪莲看着那幅白绢地图,主人新作的标记似乎是随意分布,有的在北邙,
有的在洛都城内,有的远在偃师,还有一个在伊阙的香山顶上。

  程宗扬忽然道:「像什么?」

  「呃……」何漪莲有些语塞。图上的标记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头绪。

  「算了,我也看不出来。」程宗扬叹了口气,悻悻道:「这鸟人……」

  程宗扬丢下笔,「你去吧。让长伯放手去打。」

  出于对魏甘的警惕,两个老头现在被分别关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过从他
嘴里再撬不出更多内容。严君平依旧沉默,面对程宗扬的询问,连眼角都不带扫
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岳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扬都想揍他。

  卢景远赴首阳山,在此处坐镇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扬特意带了两壶好酒,一
边给四哥斟上,一边说了这几日的奔波,尤其是对那句口号的猜测。

  斯明信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情冷峻,但听到已经对上六块玉牌,也不由微微
动容。

  「我现在奇怪的是,岳帅既然布下这么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线索,可为什
么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而要交给严君平保管呢?」

  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郁闷地干了碗酒,「只有等卢五哥的回来再说了。」

  …………………………………………………………………………………

  第二天天还未亮,洛水码头就传来消息,昨晚夜航时,接连三艘千料大船搁
浅,将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霉,船体倾覆,所载的货物全部漂没。据当
事的洛帮水手说,搁浅的原因是洛水提前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
出于天灾。

  但天亮之后,又传来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渔人以及往来的乘客提供了大
量证据,证实洛水目前的水位并无异常,即使有,也不超过一个手掌的厚度。面
对质疑,已经在公众视野中消失多时的洛帮何大当家公开亮相,收回了属下此前
发表的言论,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之中。同时表示自己将结束休假,全力
以赴调查事故原因,给货主和百姓一个交待。

  而据某位资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与水位无关,主要是洛水上游来沙量持
续加大,河底的沙洲长期生长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没有疏浚过!洛水每年的来沙量有多
大,她姓何的计算过吗?光说搁浅,前年搁浅事故有十几次,去年二十几次,没
有公开的还得翻两倍!搁浅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帮高层呢?对此毫不关心,
每天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就洛帮这种工作态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
必然的!」这位不愿意公开姓名的许姓水手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儿们靠
不住!」

  事故发生后,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以洛帮为首的船行匆忙宣布,在洛都
下游一百余里设置安全线,千料以上的船只一律停航,船上的货物先用浅底的小
船驳运至偃师码头,再走陆路进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门码头,能用的船只更
小,而且时间无法保证。

  船只搁浅的事故洛水每年都会发生多起,无论是官方还是百姓,对此都早有
预期。只不过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正值船运高峰,还是让相关方面慌
了手脚。

  嗅觉最灵敏的,永远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刚一传出,洛都车马行的运
费便应声大涨,偃师城内更是车马云集,洛都几乎有一半的运力都赶来讨生意,
险些挤垮了码头。

  洛都人口百万,每日所需的粮食、猪羊、菜蔬数量就极为庞大。但相比于珠
玉、香料、锦缎之类的奢侈品,粮食菜蔬价低量大,十车粮食也抵不上半车锦缎
的运价,因此原本就有限的运力争相追逐各类运费高昂的贵重货物,城中亟需的
粮食即使被驳船运来,也被随意堆积在码头上。

  官员们都盯着诏举,密切关注着天子亲政之后的举措,对此无暇理会;洛都
的商贾们无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大肆提价,以近乎狂欢的姿态从运费到售价尽情
攫取着超额利润;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搁浅的消息当作市井间的谈资,顺便对市
面上越来越贵的物价发几句牢骚。

  于是就在众人全然不觉的情况下,一场完全人为的经济危机正愈演愈烈,其
破坏力远远超过了程宗扬的预料,甚至成为汉国剧变的导火索,以至于将整个汉
国的政局都蒙上一层浓浓的血色。

  然而此时,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觉还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扬发现这
回停航还狠狠坑了广源行一把之后,心情更是舒畅。

  「广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搁浅的三条千料船全是广源
行的,还翻了一条,押货的几名管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

  程宗扬道:「广源行是做什么的?」

  「就是个杂货行,无非做得大了点。」陶弘敏道:「广源行经营的都是大宗
货物,运到洛都之后,再分销给本地商贾。这次虽然翻了一条船,但年关将近,
广源行有些货物都压了半年,正好趁机销出去。赶上停航涨价,算下来他们也赔
不多少。」

  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声不响就断掉了洛水的运输,真是好手段!」

  「无非是花钱买通了洛帮。」程宗扬道:「他们赔的钱,我可是全包了。」

  「比起将来的收益,那点船资只是九牛一毛。」

  正在船头垂钓的赵墨轩忽然「咦」了一声。程宗扬举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们的船只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边,此时大道上烟尘滚滚,先是驰来数十铁
骑,然后是两列衣甲鲜明的步卒,一名骑马的官员当先而行,他一手持节,一手
托着一卷黄绫诏书,黑色的官服带着令人心寒的肃杀气息,犹如死神。

  官员身后是一辆囚车,木制的囚笼内锁着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隶,那囚犯垂着
头,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仿佛昏迷一样。再往后看,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接一
辆的囚车,仿佛一条长蛇般,一眼望不到头。队伍外侧,还有十余名刽子手,他
们穿着红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侧肩膀和半边生满黑毛的
胸膛,腕上戴着厚厚的牛皮护腕,手里抱着一柄鬼头刀,锋刃磨得雪亮。队伍最
后,则是一群看热闹的市井闲人,闹哄哄跟在后面,林林总总有上千人之多。

  车队在岸旁一处平整过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员翻身下马,走到高处,将节杖
植在地上,展开诏书念了几句,然后双手举起诏书,展示四方。

  片刻后,官员一声令下,士卒随即将囚车钉死的木枷劈开,将囚犯拖到河边
跪下,扯住头发,露出脖颈。一名刽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双手握着沉甸甸的鬼
头刀,高高举过头顶。

  那名官员抬手用力一挥,十余名刽子手同时暴喝,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一
片雪亮的刀光齐齐斩下,接着血光飞溅。

  十余颗头颅滚落下来,无头的尸身鲜血狂喷。刽子手抓起头颅展示一周,由
几名小吏拿着木简核对刻记,这才丢在车上。

  囚犯足有一百余人,刽子手却只有十余名,紧接着又一批死囚被押了过来,
刽子手将无头的尸身一脚踢开,腾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着跪在地上,同样是面
孔朝下,被人扯住头发,露出脖颈。

  官员挥手,大刀落下,众人惊呼,头颅落地……

  随着这一幕不停重演,场中尸体越来越多。黄色的沙土,干枯的芦苇,都被
鲜血逐一染红。

  程宗扬一手揉着额角,神情僵硬。隔着里许,那些死气已经淡薄了许多,但
那一丝丝的阴冷气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适。程宗扬并不是没有杀过人
的菜鸟,生死一瞬之间,该杀的他绝不会手软,可目睹这种大规模行刑的场面,
他仍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
么罪行,他只是出于本能,对同类的死亡生出一丝不忍。

  「真是晦气,正赶上处决人犯。」

  陶弘敏嘟囔一声,正要放下竹帘,赵墨轩却又「咦」了一声。

  程宗扬本来已经转身不想去看,闻声又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些被处决的死囚
除了青壮,竟然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妇人。

  赵墨轩皱眉道:「族诛?」

  程宗扬心头剧震,本来不忍细看,此时连忙功运双目,朝岸上看去。

  处决已临近尾声,最后一批被押上来的死囚中,甚至还有一名抱着婴儿的女
子。那女子一边哭泣,一边乞求地举起婴儿。刽子手早已杀得浑身是血,他扭过
脸,一边举起大刀。

  程宗扬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头涌起,想也不想就钻出船舱。

  鬼头刀呼啸而下,就在此时,人群中飞出一只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着一
名头发胡须乱蓬蓬的乞丐飞鸟般掠来,一把抄起婴儿,掠入芦苇丛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惊叫,那官员匆忙下令,士卒们纷纷涌来,有些挥戈扫
开芦苇,有些弯弓往芦苇丛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着芦苇,蓦然间放声大哭,哭
声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喜悦。

  接着大刀落下,哭声戛然而止。

  那官员持节大喝,一边派人追捕劫匪,一边让人搜查人群中是否还有同党。

  围观的闲汉立刻便作了鸟兽散,却有十余名少年留了下来,甚至不等那些士
卒退开,就上前收殓尸体。

  汉国重葬,没有特别的诏令,即使谋反的重罪也允许亲友收尸。毕竟人已经
死了,不许收尸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更何况
还被劫走了一个,他就是想理会也顾不上。

  那名乞丐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就抱着婴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
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扬在船上看得清楚,卢五哥一身风尘,连胡须都是匆忙
黏上去的,根本瞒不过有心人,而且他还抱着个婴儿,不敢下水,完全是靠过人
的身法,贴着河岸蛇行,那些骑兵虽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着河岸追下去,肯定
能追上。

  程宗扬深深了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潜入水中,暗暗祈祷自己可不要抽筋,万
一让卢五哥再赶来救自己,还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并没有预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淡淡的温凉。

  还真是温洛啊。程宗扬心里嘀咕一声,兜头朝卢景截去。

                第七章

  地室一角,延香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哄着。那婴儿喝了些温好的羊
奶,此时已经睡熟。

  程宗扬与卢景坐在火炉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藉此驱走身上的寒意。
炉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上面一条羊腿烤得吱吱作响,烟气顺着挖好的通风口引
向地面,免得炭气郁集。

  「……郭家满门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岁以下按惯例应该下蚕室,被天子
否了。说郭大侠和他的党羽多次公开行凶,视朝廷律例如无物,必须诛灭。」敖
润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独子,还不到一岁。」

  卢景冷着脸又干了碗酒。他远赴首阳山,一日两夜来回奔驰六百余里,饶是
他已经踏入第六级通幽之境,修为不凡,这一趟下来也不轻松,此时三碗烈酒下
肚,脸上才有点血色。

  「先养着吧,等见到郭大侠再还给他。」想起当时行刑的场面,程宗扬不由
叹了口气。被一个死囚劫持,对刘骜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因此消息被严密封
锁。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劫持天子,而被戮尸,
连家人也被牵连诛杀。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睡熟的婴儿,然后对延香道:「这里太闷,对孩子不好,
你先把他带出去吧。」

  延香应了一声,抱着婴儿起身。地室里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着孩子一时无
法上去,敖润赶紧跑过来,「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别动,刚睡着。」

  敖润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敖,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小的不让你抱,你抱大的啊。」

  敖润醍醐灌顶,涎着脸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惊醒孩子,只好由着他搂住
自己攀了上去。

  室内伤感的气氛被冲淡了一些,程宗扬这才问起卢景的首阳山之行,「找到
了吗?」

  「东西没找到。但标注地点的旁边有座石阁,叫日升阁。」卢景说着,拿出
玉牌和皮卷。

  程宗扬心头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来,一字摆开。七块玉牌以
及隐藏的线索依次排列下来,分别是:首阳山,日升阁。

  伊阙,出云台。

  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偃师白鹭书院:唯楚有材。

  北邙: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七块玉牌暗藏的线索与其中七个字一一对应,只剩下
第七处空缺。程宗扬可以断定,在最后一块玉牌所标记的地点周围,肯定能找到
那个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温润,质地极佳,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印
记,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阳山、伊阙」等字样,就像小孩的涂鸦一样,胡
乱刻在玉牌上。

  程宗扬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块,上面的
字迹是后来加刻的——这也符合岳鸟人的一贯作风,别人的东西不要紧,拿到手
里就算自己的,在别人的东西乱涂乱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了第一处的首阳山日升阁,其他六处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最后一块,是
第七处的『不』字。」卢景道:「严老头恐怕也没想到,他手里的玉牌其实只是
个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顺序,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谜底。」

  「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卢景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玉牌的顺序只有岳帅才懂,为什么他不把玉牌直接
给你们,还要从严君平那边过一道手呢?」程宗扬心里道:岳鸟人这不纯粹是脱
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卢景想了片刻,「岳帅此举必有用意。」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四哥跟你不一样,人家从来都不说这种废话。」

  卢景翻了个白眼,他与岳帅朝夕相处多年,岳帅各种出人意表,他已经见怪
不怪了。

  「用不着多想。岳帅的遗物只会藏在一处,其余地方都是迷阵。」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宗扬道:「岳帅把玉牌交给严君平,但故意打乱了
顺序,又设置了假遗物。不管严君平监守自盗,还是有人杀人夺宝,找到的都是
假货。除非他对岳帅十分熟悉,并且知道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才有可能把找到的
线索按顺序排列起来。」

  卢景挑起唇角,半是骄傲半是欣慰地说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当,
岳帅的遗物是留给我们的,除了我们星月湖的兄弟,谁也拿不走!」

  你就吹吧。没有我灵光一闪,你们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打转呢。

  程宗扬道:「我猜第八处肯定有些宝物。」

  卢景道:「理由呢?」

  「如果找到最后一处还是一无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岳帅戏弄了。岳帅肯定
会放些东西,把外人打发走。如果寻宝的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
璃天樽,就该发现情况不对,会另外设法寻找宝物真正的下落。」

  卢景点头道:「很有可能。」

  「假如岳帅真这么设计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摆剑玉姬
一道……」

  「要紧的是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拿回来。」

  程宗扬道:「那些都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也是岳帅留下的假货,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岳鸟人的破烂你们都当成宝贝。

  程宗扬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觉不觉得,这些玉牌像是一整
块啊?」

  卢景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道:「四哥!四哥!你来掌掌眼。」

  室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斯明信走过来,看着玉牌,忽然伸手将一字
排开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两枚,中间空缺,第三排两枚,同样
空了一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像个门字。下边再补一块的话,像个口字。」

  斯明信道:「玉璧。」

  「玉璧?你是不是说那种圆的,像碟子,中间有个洞的?可它是方的啊。」

  「切下来的。」

  程宗扬一怔,再看玉牌边缘,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
现出一幅画面:一整块质地精美,价值连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块大小相
等的方形玉牌,只为了在上面刻他那笔臭字。剩余的部分,都被那鸟人当成下多
余的脚料丢弃了。

  暴殄天物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糟蹋东西,活该他被雷劈!

  程宗扬拿起一块玉牌,藉着炉火一边端详,一边嘀咕道:「这么好的玉,不
会是和氏璧吧?说起来了,和氏璧是圆的,怎么能刻成四方形的传国玉玺?不会
也是这么硬切出来的吧?」

  卢景仰脸想了想,「没听说过。」

  「汉国的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改的吗?」

  程宗扬说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传国玉玺从秦始皇一直到五代,传了一千
多年,后来失传了。究竟什么样,众说纷纭,现在说不定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
想想还有点激动。给天子掌玺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机会看一眼,也
算是没白来汉国一趟,要是能顺走的话……

  卢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

  程宗扬回过神来,他擦了把口水,然后正容道:「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

  他指着玉牌道:「你们看,前面四处的关键字都隐藏在地名内,而后面三处
都与地名本身无关,线索分别来自碑刻、文字和匾额。如果符合这条规律的话,
那个『不』字应该也是类似情况。」

  卢景看了一会儿,「有可能啊。」

  「既然严老头不开口,咱们不妨想想,什么话里面带『不』字,说不定不用
严老头张口,咱们就能蒙出来。」

  卢景道:「你这句话里头的『不』字就『不』少。『不』开口、『不』妨、
说『不』定、『不』用。」

  程宗扬没答理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边道:「勇者不惧?」

  斯明信声音响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时。不可言传。」

  卢景道:「阴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

  「这能刻碑上吗?」程宗扬道:「有什么文辞雅致,或者带典故,可以挂出
来的?」

  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势不两立。」

  卢景一边翻着眼睛,一边说道:「一室不扫,一尘不染。一言不发,一丝不
苟。」

  程宗扬道:「还有一丝不挂。」

  卢景摇头道:「一丝不挂是佛门语。说不定是万劫不复、不堪入目、荒唐不
经、惨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

  程宗扬发现卢五哥这人虽然没个正形,但还是很文思泉涌的,文化底子比自
己可深厚多了。问题是他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涌出来这些都是什么玩
意儿?

  「能不能不说这么惨的?」

  卢景道:「我劝你别想了,带『不』字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到天亮也
说不完。再说了,岳帅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吗?比方说吧,万一岳帅在墙
头写个『不要脸』呢?」

  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岳鸟人真能做得出来啊!

  程宗扬只好泄气地说道:「得了,我还是等严老头吐口吧。」

  …………………………………………………………………………………

  「京畿之地,群盗蜂起!饱学士子,斯文扫地!」一名戴着高冠的博士口沫
横飞,高亢的声音在殿中不住回荡,「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难辞其咎!」

  大司马吕冀独据一席,一手扶着佩剑,双眼似睁似闭。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闭着口,一言不发。

  刘骜眉头紧皱,厌恶地看着那名博士。

  两日来,洛都周围的盗案突然增多,那些游侠少年啸聚山林,对来往的商旅
行人大肆抢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来,洛都的物价
一路飞涨,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马蜂窝,那些士子就跟丧家
的幼犬一样,呦呦待哺,哭闹声一个比一个凄惨,一个比一个响亮,惹人心烦。

  刘骜并不傻,盗案刚一发生,他就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随即下令董宣严查,
是否是郭解同党所为。如今虽然还没有捕到贼人,但根据时间判断,盗案爆发正
在郭解被族诛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盗贼打劫时都口口声声说要为郭
大侠报仇。

  另一方面,刘骜察看卷宗时发现,盗案虽多,却极少杀伤,那些盗贼并没有
铤而走险,成为亡命徒。可以说,那些游侠儿的报复并没有超出预期,无非是少
年热血,折腾几天自己就安生了。可这腐儒,偏偏在朝会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
置自己这位心腹赶出朝堂不可。

  「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盗贼!直
如酒囊饭袋!」那博士越说越起劲,几乎把朝会当成了文士聚会的月旦评,口若
悬河,滔滔不绝,一脸的大义凛然。

  「停!」刘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博士一怔,终于停住话头。

  刘骜冷冷道:「朕且问你,若是把司隶校尉让你来做,你能将京畿之地的盗
贼一网打尽,保证今后再无劫掠之事吗?」

  那博士正说得高兴,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不由得
张口结舌。

  「不能是吧?」刘骜冷笑道:「那好,朕让你来当这个洛都令,你能保证将
洛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那博士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默不作声。

  「也不能吗?」刘骜站起身,语带讥诮地说道:「那好吧。狄博士,朕给你
一队军卒,你能捕拿几名盗贼给朕看看吗?」

  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再说不能,自家的面子可就丢得干干净净了。狄山硬
着头皮道:「能!」

  「董宣!你派一队士卒,让狄博士带着去捕盗。」

  董宣重重叩首,「臣,遵旨。」

  …………………………………………………………………………………

  「车马已经备好,狄博士,请吧。」

  「唔?哦!哦!」狄山定了定神,起身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说道:「就这么
点人吗?」

  那少年呲牙一笑,「不少了。有十五个人呢。以往我们每次出动最多一队,
十个人顶天了。董校尉怕狄博士嫌人少,专门又调过来一伍。」

  「那就走吧。」

  狄山登上车,温言道:「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啊?」

  那少年笑嘻嘻道:「我叫义纵,刚从羽林军调过来的。」

  狄山惊呼一声,「原来是羽林军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啊。敢问义壮士,我
们这是去哪里捕盗呢?」

  「听说往上汤的路上出了一伙盗贼,专门抢劫过往的商人。我们往上汤走一
趟看看,碰上就抓,碰不上就回来。」

  「盗贼多吗?」

  「好像有四五个吧。」

  狄山放下心来,笑道:「我看队里还有骑兵?」

  「马弓手五人,步弓手五人,还有五名长矛手,都听博士调遣。」

  「好!」狄山精神一振,说道:「一旦遇敌,我方可布偃月之阵,持矛手在
前,步弓手在后,马弓手从两翼包抄,以强击弱,定能大破盗贼!」

  狄山越说越兴奋,甚至不顾车马颠簸,拿出一条素帛,绘制阵图。一旦遇到
盗贼,怎么布阵,怎么破敌,怎么把捕获的假想敌一一捆缚起来。还要考虑到地
形,如果盗贼据险而守,怎么合围,怎么出其不意的绕到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
尽灭群盗。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正想得高兴,旁边忽然有人失声叫道:「有贼!」

  狄山打了个哆嗦,赶紧举目看去,只见大道上立着一匹马,一个人。

  一个盗贼而已,当路抢劫,不啻于螳臂挡车!狄山傲然一笑,一手扶轼,一
手指着前方,说道:「听老夫号令——」

  义纵大叫一声,「风紧!扯呼!」

  周围的马弓手、步弓手、长矛手轰然一声,往后退去。

  狄山一怔,风很大吗?我说话他们没听见?

  对面的骑手一提缰绳,坐骑纵跃而起。这边马车周围尘土滚滚,十五名士卒
几乎一眨眼间,就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狄山一手还指着前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连驭手都跳下车,一溜烟的狂奔
而去。

  吴三桂大吼道:「为郭大侠报仇!」说着呲牙一笑,长刀劈出。

  狄山戴着高冠的头颅蓦然飞起,他傲慢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眼中却满是莫名
其妙,呈现出一副怪诞的神情。

  …………………………………………………………………………………

  程宗扬盘膝而坐,怀里抱着郭解的幼子,一边吹着口哨,逗得他格格直笑。

  程宗扬把他举到半空,看着他手舞蹈的样子,不由笑道:「这小家伙,够壮
实的。」

  剧孟看得心痒,嘶哑着声音道:「抱来我玩玩!」

  「得了吧,你那模样,别吓着他。」

  「我丑我该死是吧?那行,你们玩吧,我先去死了。」剧孟赌气地往榻上一
躺,一脸的生无可恋。

  卢景抱过婴儿,放到剧孟胸口,「乖侄儿,听我的,对着他的脸尿。」

  婴儿好奇地趴过去,张着小手去抓剧孟的面具。

  「瞧我这贤侄!真有眼力!」剧孟转怒为喜,「知道我这面具是银的!上来
就抓啊!得嘞,这面具算你的,先说好,借叔叔戴两天。哥儿们,喝酒不?咱们
哥俩来一盏?」

  「老剧,你是属蚂蟥的?这辈分儿还带缩回去的?」

  「你懂个屁,我跟这兄弟套近乎呢。」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几个家伙就没个当叔叔的样,幸亏这娃还不懂事,要不
非让他们带歪了不可。

  「郭大侠有消息吗?」

  卢景道:「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朝廷不管信不信吧,反正认准死在牢里那个
就是他,追捕已经停了。」

  「这孩子呢?毕竟是从刑场上抢下来的,听说一直还在找。」

  剧孟道:「这都不算事。安心等朝廷大赦就行了。」

  「族诛的大罪也能赦免?」

  「废话。除了谋反的大罪,就算杀过人,赶上大赦也能回家过年。」

  程宗扬还没接触过大赦,但剧孟是行家,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这个小家伙
真能被赦免了。

  敖润从洞口一跃而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入城!鸿胪寺的人已经准备出
门了。」

  程宗扬不敢耽误,立刻站起身,「走。」

  剧孟道:「谁到了?」

  「定陶王!」

  …………………………………………………………………………………

  浩浩荡荡的车队放慢速度,缓缓行来。车驾中间,一辆马车宽近六尺,车前
是四匹毛色纯黑的健马,车身的锦幛鲜亮耀眼,只是一路行来,落满风尘。

  程宗扬高冠佩绶,神情肃然,身后跟着几名鸿胪寺的郎官,立在路边。他上
前一步,躬身道:「大行令程宗扬,恭迎王驾。定陶王一路辛苦。」

  马车稳稳停下。少顷,车帘微微一动,江映秋从车中出来,一手掀开车帘。
接着一名华服美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那孩子只有三岁,戴一顶小小的七旒冕冠,穿着诸侯王的大袖袍服,金制的
王印他实在拿不动,被侍从捧着,但腰间还佩着四彩的绶带,打扮得跟一个小大
人似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定,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

  程宗扬直起腰,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娃娃。他的小脸蛋被旒珠遮住,依稀
能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的,颇为可爱。

  小娃娃仰起脸看了看他,觉得不好玩,于是转过身,张开小手,「抱。」

  华服美妇歉然一笑,上前抱起定陶王,柔声道:「王爷还小,失礼之处还请
海涵。」

  「已经很不错了。」程宗扬看了旁边侍立的江映秋一眼,微笑道:「言行有
礼,举止有节,不愧是龙子凤孙。」

  王邸的官员也前来迎接主公,等双方见过礼,便上前引路。

  「起开!」中行说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一边,尖着嗓子道:「圣上有命,请
定陶王入宫。」

  中行说搬出天子,王邸众人只好退下。

  江映秋扶着两人登上马车,车驾重新启动。

  程宗扬上马时有意耽误了一下,等他在马上坐稳,已经落到车驾旁边,与定
陶王的侍卫混在一处。

  秦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切安好。」

  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女子是谁?」

  「是王府的侍妾盛姬。盛姬以前生过一女,未及月便夭折了。正逢太子生母
过世,就由她乳养。定陶王生前多病,一直没有给她名份。」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侍姬虽然曾经服侍过先王,但没有名份,只能算侍过寝
的宫女。如果先王在世时将她纳入宗谱,凭着她乳养太子的情份,将来太子继位
之后,少不得尊她为王太后。更别说定陶王还有望继承大统,说不定还能尊为皇
太后。但现在一切休提,即便定陶王成为天子,她顶多就是个乳娘,封一个夫人
的称号。一步之差,身份高下便判若云泥。

  定陶王入京的消息并没有声张,但洛都从来不缺消息灵通之辈。程宗扬作为
大行令,出城五里郊迎诸侯。等他伴驾入城,城门已经人头涌动,不少勋贵听到
风声,派人前来接风。旁人倒也罢了,其中两位:颍阳侯吕不疑和江都王太子刘
建则非比寻常。以辈份论,一个是定陶王的舅公,一个是定陶王的兄长;以身份
论,一个出身后族,是太后亲弟;一个是皇室至亲,将来的江都王。

  众人本来用定陶王年幼,不堪风寒挡走了大半客人,此时也只能按照礼仪下
车见礼。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定陶王戴的冕旒又丝毫挡不了风,虽然有盛姬和江映
秋照看,也冻得小脸发青。吕不疑没有说什么,只略一见礼,让人送上几件礼物
便即作罢。刘建却拉着定陶王絮絮说了许久,各种嘘寒问暖,兄弟情深,也不管
那小娃娃能不能听懂。

  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车驾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朱雀门入
宫。程宗扬放心不下,掀开车帘,却见定陶王裹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包得跟团子
似的。车内暖暖的,弥漫着浓冽的香味,定陶王一边淌着鼻涕,一边昏昏欲睡。

  看到那件雪白崭新的狐裘,程宗扬眼角顿时一跳,「王爷自己带的裘服?」

  盛姬道:「方才送来的礼物里面有件狐裘,妾身看大小合适,怕王爷着凉,
就给他披上了。」

  程宗扬转头对江映秋道:「谁送的?」

  江映秋连忙翻出礼单,接着神情一紧,低声道:「是颍阳侯……奴婢一时疏
忽,还请大行令见谅。」

  「赶紧换下。先穿带来的衣服。」

  盛姬见他说得急切,也不敢多问,匆忙给定陶王解下狐裘,换上一件旧衣。

  程宗扬抽了抽鼻子,脸上疑云更重。

  江映秋道:「香料是车上带的。一路上王爷用的食、水、薰香,奴婢都逐一
察验过。」

  「香气怎么这么浓?」

  「江都王太子见王爷受凉,让人又送了两只博山炉上来。」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一把扯开车帘,将定陶王抱了出来。

  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竟然烧了三只熏炉,要不是路上一直与人见礼,频繁
掀开车帘通风换气,车上三个人早就炭气中毒了。刘建此举很难说究竟是有意还
是无意,毕竟不仅汉国,整个六朝对一氧化碳中毒都缺乏认知,可造成的危害显
而易见。定陶王昏睡的样子,已经有了一氧化碳中毒的轻微症状。

  中行说挤了过来,「干嘛呢?」

  「给王爷透透气。」程宗扬说着,一手在定陶王口鼻前扇着风。

  「这么冷的天你扇什么风?你是要造反啊!」

  「甭废话!」

  程宗扬嫌手掌扇着不给力,索性用宽大的衣袖来回扇着。被寒风一吹,小娃
娃醒了过来,他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哭起来。

  算你小子命大。程宗扬略微松了口气,把定陶王交给盛姬。

                第八章

  入宫之后,程宗扬这位大行令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小屁孩一哭起来,劲头
十足,从宫门一直哭到玉堂前殿都没消停。盛姬越来越慌张,抱着定陶王一路呵
哄,最后几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自己可真够倒霉的,头一回陪诸侯王入宫见驾,堂堂诸侯王居然哭了一路,
传出去自己脸都丢尽了。

  两列执戟郎站在赤红的陛墀上,目不旁视。定陶王紧紧揪着盛姬的衣襟,嘹
亮的啼哭声直上云霄。

  穿着黑色便袍的天子缓步踱出,刘骜一手扶着天子剑,一手抹着唇上乌黑的
胡须,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定陶王。

  程宗扬心里发毛,诸侯哭于庭,这该论什么罪来着?虽然定陶王是个吃奶的
小娃娃,哭几声可以理解,但毕竟是好说不好听。

  「这小子哭声够响的,听起来够壮实。」刘敖说着,转头笑道:「宫里许久
未曾听过儿啼了。」

  身着貂裘的赵飞燕柔柔一笑,一双美目禁不住又朝定陶王看去。

  刘骜道:「他叫刘欣吧?」

  程宗扬躬身道:「回禀陛下,正是。」一边示意盛姬把定陶王送过去。

  刘骜接过定陶王,抱起来端详片刻,「有点像我。」

  赵飞燕微笑道:「他是陛下的侄儿,自然与陛下带相。」

  刘骜放声大笑。

  赵飞燕从宫娥捧的漆盒中取出一片蜜饯,柔声道:「莫哭,莫哭,娘娘给你
吃蜜饯。」

  定陶王哭声小了下去,他打着嗝舔了一下,然后张开小嘴咬住,一边吃一边
抽泣。

  赵飞燕拿过帕子,把他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然后对盛姬笑道:「一路
辛苦。」

  盛姬小心施礼,幸好江映秋路上仔细指点过,慌张之余仍能中规中矩,没有
出什么差错。

  刘骜放下已经不哭的定陶王,「定陶王一路平安,也是你的功劳。来人,赏
盛姬十万钱,织锦百匹。」

  盛姬又跪下谢恩。

  赵飞燕抱过定陶王,一边拉开貂裘,把他裹在怀中,柔声道:「外面太凉,
臣妾先送定陶王去宫里,可好?」

  「去吧。」刘骜道:「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带定陶王给太后请安。」

  「是。」

  赵飞燕美目波光流转,微笑道:「还请程大行辛苦一趟,给本宫讲讲定陶的
风土人情。」

  程宗扬躬身道:「臣遵旨。」

  …………………………………………………………………………………

  秦桧一目十行地看过连日来的资料,包括与临安的通信记录,家主策划的布
局,洛都的物价走势,以及各地的收支情况。

  秦桧看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这些天的信息通览一遍。有用的整理起
来,敏感内容直接丢入火炉。他将剩下的卷宗整齐叠好,闭目想了片刻,然后问
道:「义纵为何会调到司隶校尉属下?」

  高智商道:「他拿到宁成的荐书,就跑去对他姊姊说,要参加诏举,不当兵
了。他姊没办法,找门路把他调到司隶校尉属下。将来等诏举完,不管中不中,
都能找个好位置。」

  秦桧用手指叩着桌面,「看来北宫对司隶校尉也放心不下啊。」

  班超道:「北军八校尉一多半都在吕家的人手里,司隶校尉这两千徒役不显
山不露水,却还躲不过太后的猜忌。如此步步紧逼,天子岂能无动于衷?」

  王蕙道:「若是站在太后的立场呢?也许步步紧逼的恰是天子。」

  「天子和太后彼此忌惮,都担心对方将不利于己。」秦桧道:「即便是正常
举动,也会多方猜疑。」

  「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缺乏互信。」程宗扬道:「想要互信,最重要的是建
立沟通渠道,但他们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比方说吧——」

  程宗扬打开包裹,取出一件小小的狐裘,「这是吕不疑给定陶王的礼物,全
是用白狐腋下最软那块皮子做成的,价值千金。但赵皇后宁愿丢掉,也不让它挨
着定陶王的身——依我看,这件狐裘本身并没有问题,很可能是吕不疑释放的善
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不安,赵皇后就不敢冒险。缺乏互信和沟通的渠道,吕
不疑的善意只能是白费。」

  程宗扬把狐裘递给敖润,「一会儿拿给我侄子穿。」

  敖润接过来收好。程宗扬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道:「刚才皇后召见,是
问我立嗣的事——能不能不选定陶王?」

  众人都是一怔,好不容易把定陶王接到宫里,皇后居然又变卦了,难道她不
中意定陶王?

  程宗扬一脸无奈的说道:「她一见到那孩子,就喜欢得很,反而害怕立嗣会
害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赵飞燕若是普通人家主母,心慈手软倒也不是坏事,可她偏
偏身居尊位,如此优柔寡断,着实是祸非福。

  秦桧只好道:「皇后虽然仁慈,但已然接定陶王入宫,养在膝下,又不立他
为嗣,才是害了他。」

  班超道:「既然卷进宫闱之中,只怕由不得定陶王,也由不得她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两人说得不错,此事已经由不得赵飞燕怎么想了。

  王蕙道:「以妾身之见,天子如今虽是高居九重,实乃危若累卵。有朝一日
风云变色,只怕天下动荡。」

  程宗扬皱眉道:「真有这么危险?」

  秦桧、班超都微微点头。

  难道汉国政局真会大变?程宗扬脑中也曾经闪现过类似的念头,但都被他自
己否决了。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自己身处的六朝虽然乱如一团麻,但依稀还有脉
络可寻。如果刘骜是汉元帝,那么他还有二十年好活。如果他是汉桓帝,那么他
会在与外戚的血腥搏杀中大获全胜,一举屠灭梁氏。

  倒是如今声势煊赫的吕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无论它是历史上的
吕雉族人,还是盛极一时的跋扈将军梁冀,最终的下场都是身死族灭。所以凭借
历史得来的经验,他虽然不看好天子,却从来没想过吕氏能赢。

  王蕙和秦桧、班超等人都没有自己所具有的历史知识,但他们得出了相同的
结论:天子面临的局面,非常不乐观。

  自己应该相信历史经验,还是相信他们的判断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考虑太久,程宗扬很快就作出决定,「韩玉,你去安排,先
把哈爷和剧大侠送到舞都。如果局势有变,就撤出汉国。」

  「临安还是建康?」

  「江州。」

  无论临安还是建康都不保险,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州。

  「还有一件事。」蒋安世作为迎接定陶王的副手,此时也在座,「江都王那
个太子是和颍阳侯一起来的,但颍阳侯走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一道。江都王邸那个
车夫我认识,他说江都王太子先去了襄邑侯府和北宫,然后才去的颍阳侯府。」

  在座的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班超道:「如此看来,吕家姊弟里面,吕冀很可
能支持刘建,而吕不疑对刘建并不以为然。」

  王蕙道:「太后呢?」

  「太后不会选刘建。」秦桧道:「刘建已经娶妻生子。如果可能,太后更想
选一个稚子,若非定陶王已经进了南宫,去迎接定陶王的,也许就是永安宫的使
者了。」

  程宗扬忽然道:「如果太后选的是刘建的儿子呢?」

  众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程宗扬耸了耸肩,「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太后与
黑魔海关系也不怎么好,黑魔海的人还差点儿杀了吕奉先。太后没道理会支持黑
魔海的暗棋。」

  秦桧道:「不管太后选的是谁,定陶王入京之后,诸侯必定人心浮动。」

  程宗扬笑道:「诸侯人心浮动,但老秦你既然回来,咱们的人心可就安定下
来了。蒋大哥,你和兄弟们路上都辛苦了,先歇息两天。这几日车马行生意好得
爆表,过两天可有得你们忙了。」

  蒋安世笑道:「遵令!」

  …………………………………………………………………………………

  众人离开,程宗扬单独把秦桧留了下来。

  「……现在七块玉牌全都对上了。但岳帅的用意是什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
有。」

  看着案上的玉牌和皮卷,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四哥推测,这些玉牌是从一块玉璧上切下来的,周围还有切割的痕迹。」

  「这上面的花纹,属下以前见过。」秦桧道:「汉国宗室的玉牒,就刻有这
种纹饰。」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

  「切去的部分应该有姓名和谱系。」

  秦桧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排好的玉牌周围画了一个圆,「大小和形制都十
分接近。」

  「这是哪位皇子出生的玉牒?这么倒霉,被岳帅抢过来大卸八块,还刻成这
鸟样。」

  「也许是哪位天子。」

  程宗扬怔了许久,「岳帅干嘛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玉牒上的内容对岳帅来说很重要吧。」秦桧道:「若是君侯
在此,当能看出一二。」

  朱老头和小紫一走就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和巫宗的御法天王谈得怎么样,
黑魔海的大祭是不是还要推迟,死丫头有没有不高兴……

  「究竟是谁的玉牒?」

  「只怕要把兰台清点一遍才能知道。」

  「不会是殇侯的吧?」

  秦桧咳了一声,「君侯玉牒尚在。」

  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殇侯的玉牒拿出来看一下?」

  秦桧苦笑道:「属下试试吧。」

  …………………………………………………………………………………

  次日一早,赵飞燕带着刘欣前往永安宫,给太后请安。刘欣第一次进宫,看
什么都好奇,尤其是经过连接两宫的复道时,小家伙兴奋得到处乱跑,见什么摸
什么。盛姬生怕皇后不豫,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刘欣还趔着身子,非要去摸桥上
的雕刻。

  赵飞燕笑道:「定陶王还小,莫拘束了他。」

  盛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

  太后给定陶王赐了座,温和地问了途中是否顺利,然后又赏赐了一些幼儿用
的物品,微笑道:「哀家这里的小儿物件,都是放了多年的,一直未能赏出去,
定陶王莫要嫌这些物件不时新便好。」

  刘骜两个幼子刚出生便即夭折,皇后又一直无出。太后这番话,赵飞燕和盛
姬都无话可接,只能讪讪应是。

  「定陶王身边的使唤人可够吗?」

  赵飞燕连忙道:「已经够了。」

  太后淡淡道:「长秋宫那些人,何曾照看过小儿?你去找几个模样周正,办
事老到周全的,照看好定陶王。」

  赵飞燕被刺了一句,心里有些发堵,听到后面才略微放了些心。还好,太后
没有强行往定陶王身边安置人手。若是自己来选,自然不会选北宫出身的。

  请安完毕,皇后带着定陶王回宫,吕雉让人取下凤冠,解开发髻,披散着长
发走到殿外。

  殿侧的池塘氤氲起淡淡的白雾,塘中只余下几支残荷,看上去分外萧索。

  淖方成道:「就让定陶王住在长秋宫吗?」

  吕雉幽幽道:「秋去冬来,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华,都葬送在这
深宫里,想出都出不去。偏生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入宫。」

  吕雉素白的双手按在栏杆上,凝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虹桥高阙,一直到洛
都雄伟的城墙和远方连绵的山峦。

  「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吧。」吕雉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哀
家当年,不也是将天子养在膝下吗?」

  胡夫人领着一名佩貂带珰的太监走了过来。蔡敬仲认认真真地行过三跪九叩
的大礼,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吕雉冷冷道:「人呢?」

  胡夫人道:「约好今晚见面。」她笑道:「那个石敬瑭是个野心勃勃的反复
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殇贼门下。如今见殇贼势孤途穷,又
起了别样心思。」

  淖方成道:「十万金铢,他也真敢要。」

  「若能拿到殇贼的头颅,十万金铢又如何?阿情。」

  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递给蔡敬仲,「钱铢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去
取吧。」

  蔡敬仲收起钥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笔墨盒,打开来,里面一张写好的白
纸,正是十万金铢的借据。借款人填着蔡敬仲的名字,旁边按有指印。出款人的
名字还空着。

  蔡敬仲从匣中取出毛笔,蘸过调好的朱砂,递给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细,这还要出一份借据。」

  蔡敬仲道:「总要让天子放心。」

  胡夫人一笑,接过笔,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后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吕雉道:「蔡敬仲,你那边安排好了吗?」

  蔡敬仲收起借据,「已经安排妥当。永安殿台陛不稳,需得大修,包括北宫
诸殿在内,共需金铢一十二万。由少府每年开支六万金铢,两年付清。」

  「十二万金铢,哀家这永安殿怕是够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没说什么吗?」

  「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听说如今有种水
泥,一石就要两枚金铢,掺上水和沙子之后柔软如泥,晾干便硬如岩石。修出的
城墙浑然一体,结实无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万金铢还不够。」

  十二万金铢的营造费用,有十万是要填补方才的亏空的,真正的开销只有两
万金铢。

  吕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账呢?」

  蔡敬仲道:「别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钱到了奴才手中,用来炼制戊土。」

  吕雉微微颔首,然后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吗?」

  蔡敬仲恭敬地说道:「太后说能,自然就能生金。」

  吕雉不禁失笑,连淖方成也为之莞尔。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将来发怒?」

  蔡敬仲面无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该收收心了。」

  吕雉止住自己贴身婢女的追问,蔡敬仲在宫里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
腹,吕雉对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给你来操持吧。」

  「是。」

  「好了,你就去告诉天子,哀家给了你十万金铢,每月可得两成的利息。」

  「遵旨。」

  「还有。告诉卓教御,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后,哀家会给她一坊之
地,供她修筑道观。」

  「是。」

  …………………………………………………………………………………

  临近傍晚,程宗扬正让人准备车马,借口去拜访赵墨轩,好溜到云家在城外
的庄子偷香窃玉,却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宫。

  程宗扬一头雾水,匆忙赶到南宫,却见蔡敬仲一脸木然,像具僵尸一样慢慢
啜了口茶,「坐。」

  「谢蔡常侍。」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来。」

  旁边的小黄门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与两个同伴一
起,抬着一个箱子进来。那箱子有半人长短,份量像是极重,三个小太监吭哧吭
哧,脸色涨得通红。

  这是金铢?程宗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听说捞了好几
万金铢。这是知道自己要办大事,主动提供帮助的?

  蔡敬仲摆了摆手,三名小太监退到一旁。

  「照原样仿做一份,五天之后交上来。」

  程宗扬莫名其妙,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然后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这箱
子真不轻,足有好几百斤。要是金铢的话,起码有两万多。老蔡还真是大胆啊。
从宫里直接就把这么大一笔钱给偷运出来,看来是真没少捞。

  箱子沉是真沉了点,但一想到里面都是钱,程宗扬就浑身是劲,也不让别的
小太监插手,自己硬扛着,把箱子搬到车上,然后催敖润赶紧启程。

  等马车驶出宫门,程宗扬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险些哭出来,里面别说金币
了,连根金毛都没有,箱子里塞了满满一箱破烂石头。

  老蔡这是玩我啊!

  程宗扬差点想把箱子掀下去。转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于干这种没
档次的事吧?

  他在箱里一翻,终于找到答案。箱内夹了封书信,告诉他,这箱汉白玉是永
安宫拆下来的,上面一半是太后凭栏时经常抚拭的,下面一半是宫中其他女子,
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好几百枚指纹。太后那一
半可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其余不好说。

  程宗扬懂了,自己就不该多那句嘴,让老蔡去拿什么指纹!吃了那么多亏还
不长记性,活该啊!

  自己以为的指纹,无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记,比如按个指印什么的,通常在一
张纸上,轻飘飘的。瞧人家老蔡给的……你见过好几百斤的指纹吗?太后摸个栏
杆,你就把栏杆拆下来给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个柱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永安
殿给拆了?

  还有这数量,几百枚啊,这是要给永安宫建指纹库的节奏?天地良心,我真
的只是想随便要两枚指纹,这一枚一枚对下来,我还不得吐血?

  程宗扬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箱「指纹」,清楚自己今晚是别想偷什么香窃什么
玉了,老实在屋里数指纹吧。

  强忍住把这箱「指纹」摔到蔡敬仲脸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监的冲动,程宗扬
长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箱里那堆破石头,原样盖好,带回住处。

  程宗扬抱着好兄弟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的心态,当晚把卢景、斯明信都叫
来,三人一起动手,将箱里的汉白玉栏杆一块一块的取出来,一枚一枚的比对指
纹。

  值得庆幸的是,蔡敬仲总算没有变态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层,全长五里的栏杆
全给自己送来,而是有重点的挑了两段。以死太监的人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
很对得起自己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天色发白时,指纹已经比对大半,虽然还剩了一小部分
来不及查看,但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在金市所见的「胡夫人」,就是吕雉
本人,也是友通期请安时所见的太后。

  「第一段栏杆上的指纹虽多,但全部是双手十指的重复,并没有掺杂其他人
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两枚与烛泪和玉镯上的指纹一致。相对应的是第二段栏
杆,这一段栏杆上的指纹比较复杂,但没有一枚出现在第一段栏杆上。」

  卢景道:「这说明:凭栏远眺是真太后,吕雉本人的习惯。同时说明她凭栏
远眺时,习惯于固定位置。」

  程宗扬道:「烛泪、玉镯、第一段栏杆,三者的指纹一致,说明太后与胡夫
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并且没有被人识破。至于类似互换身份的行为有多少,
我们不得而知,但我怀疑,我所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她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

  程宗扬在绘满指纹图案的纸张缝隙中,写了三个字:苏妲己。

  「苏妖妇有两个结拜姊妹,一个是慈音,另一个是九面魔姬。我怀疑,那个
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这位胡夫人本身也属于狐族,拥有变身的能力,能够变
化成太后的容貌。这也说明她为什么会对襄城君另眼相看。」

  卢景道:「为什么不是太后呢?」

  「因为我身上有只琥珀,能够感知狐族的血脉。」程宗扬道:「但是我与胡
夫人几次见面,琥珀都没有感应。所以我才说,怀疑我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
本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吕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
姬,一直躲在暗处。」

  卢景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她们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驱使?」

  「不知道。但宫里确实是个很合适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驾崩之后,北宫处
于半封闭状态,九面魔姬真要藏在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假如卢五哥猜测属实,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
然是妖妇控制的傀儡。赵飞燕这个皇后可真够倒霉的,有一个出身吕氏后族的吕
雉已经够难对付了,说不定还要面对一个可以随意变化相貌,能把吕雉玩弄在掌
股之上的妖妇。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啊。」

  「换一个角度来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宫,不敢露面,也许是害怕龙宸
的狐族猎手。」

  程宗扬对龙宸猎狐的法宝记忆犹新,一只幽海螺,一只妖海蝠,就成了狐族
的克星,无论修为多高,都被克制得死死的。既然存在这样的弱点,九面魔姬的
威胁就小得多了,甚至她连宫门都不敢出。

  「现在的问题是,第二段栏杆上的指纹虽然已经整理出来很多,但我们不知
道哪一个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确定她的指纹,也许能找到她的真实身份……」

  「咦?这是什么?」

  卢景从箱里取出最后一块汉白玉,发现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白纸。

  程宗扬打开一看,鼻子险些气歪,那张白纸是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是胡夫人
的亲笔签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时间看到这份借据,自己能少费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个死太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会死
啊!」

  卢景一点都没生气,他迅速比对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栏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
指印。

  「是这个。」

  程宗扬审视半晌,那指纹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是狐族的吗?」

  卢景贴在栏干上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都是脂粉的香气。」

  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直起腰,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说道:「竟然这时候来
了?」

  「谁?」

  「给咱们送宝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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